四三九九
“如果你需要幫忙,但又不想說出口,那么就把小熊便利貼粘在扶手上,這樣,我就會知道。”
“是這個嗎?”
通常,便利店陳貨都有自己的一套規則:關東煮一類的即食食品靠近柜臺,就近的貨架上放置小零食,日用品向后羅列,最后一排是款式普通的文具,再旁邊有冷柜,挨著臨時就餐區。
“還是這個?”
她似乎被嚇到了,偏頭看向說話的人。
他臂彎里夾著一個籃球,左手托了三聽罐裝可樂,抬起的右手食指指著一排方形便利貼中有可愛形狀的那一個。
“對。”
其實也沒看清他指的究竟是哪個,只不過是因為不太習慣,想快點結束這突如其來的援助,所以胡亂地點了點頭。她接過他幫忙摘下的那一款,結完賬立刻離開了便利店。
在不遠處的路口,她才垂眼看了看手里小熊樣式的便利貼,又回頭,透過落地玻璃窗看到他和朋友們坐在靠窗的餐桌前,拉開了飲料拉環。
午后的陽光細碎,男生棕褐色的頭發被染成明亮的淺金,他戳起一顆關東煮魚丸,邊吃邊刷手機。
好像,沒有跟他說“謝謝”。
“是這個嗎?”
晚高峰時期的便利店人潮擁擠,帶了一對雙胞胎的媽媽坐在她旁邊,調解兩個小朋友關于誰多分了一塊餅干的矛盾;后邊等微波爐加熱炒面的哥哥在和女朋友抱怨大公司招聘流程麻煩;又涌進來一群脖子上掛著公交卡的小學生,像鳥雀一樣嘰嘰喳喳的。
在這團吵鬧的空氣中,她聽見了他的聲音。
“香濃紅燴味,是這個嗎?”
他舉著一包薯片問沒擠進來的朋友,朋友比了個“OK”的手勢,他便要擠出去。
“等一下——”她的聲音淹沒在各色聲音里。
“排隊行不行啊,干嗎要擠?你……”一個女生被掛到后背,頗不耐煩地尋找摩擦的源頭,可扭頭看到她的樣子之后,又把嘴邊的抱怨咽了下去,不甘心地挽著同伴的手小聲嘀咕,“擠得動嗎?真是無語。”
她絲毫沒有理會女生的不滿,費力地離開就餐區,向著男生靠近。無奈水泄不通的便利店內,實在沒有多余的空間能讓她過去。
待她再尋到他的身影時,他已經把要買的東西遞給了一直在收銀臺前排隊的朋友。朋友在結賬,他像一只靈活的小獸一樣從人群縫隙里鉆了出去。
這是第三次見到他了,依舊沒有機會說出口。
她把天空從瑰麗絢爛的粉紫一直等到暮色四合的深藍,便利店門口的感應門鈴“歡迎光臨”了無數遍,一連幾天這樣終于把人等來了,她卻還是錯失機會。
她看著他和朋友一起上了公交車。公交車上的人不算多,他三兩步邁到車尾坐下,靠著椅背戴上耳機開始聽歌。
“是這個嗎?”
她不方便,叫弟弟去臥室幫她拿一個便利貼來,弟弟竟從她的柜子里把小熊便利貼翻了出來。
“怎么了,問你話呢?”
她看著弟弟丟過來的便利貼,睜大了眼睛問:“你怎么找到的這個?”
“我從你柜子里拿的。”
“柜子不是鎖著嗎?”她鮮有地提高了音量,“你怎么打開的?”
弟弟被她反常的樣子嚇了一跳,小聲解釋:“你那個鎖本來就細,生銹又松,一拉就斷了。”
她看著用了一半的便利貼,幾乎要喊出來:“你為什么私自動我的東西?”
“什么啊,我的剛好用完,正好看你上次放了一袋——”
“為什么私自動我東西?”
“不就一個便利貼嗎?我又沒全給你用完。”
“為什么動我東西?”
“哎喲,怎么了,你們吵什么啊?”下班回來的爸爸,打開家門聽見了書房里爭執的聲音,前因后果都沒問就對她說,“給你買的東西還少嗎?你是姐姐,讓著點弟弟。”
給她的東西?就是那些她也不想要的東西嗎?
她捏著圓珠筆半天也寫不出一道題,攥著便利貼回了臥室。
上了鎖的抽屜里有很多紀念品:參加市跳遠比賽的第一名獎狀,好友從芬蘭帶回來的姆明玩偶,日記本和便利貼……
現在秘密基地被發現了。
她翻箱倒柜地收拾,弄得動靜很大。爸爸煩躁的腳步聲停在她房門口,片刻后又轉向書房。
“你姐那個樣子,你就不能別去惹她生氣嗎?”
“哎行行行,我去向她道歉。”
弟弟摔摔打打地拉開她的房門。
“不用道歉。”在門口的人發聲之前她先說了話。
“是這個嗎?”
“這個”指代的不過是一袋便利貼,確實并非什么重要的東西。
沒來得及說的“謝謝”,也不是為了什么大事。
第一次是為他好心幫忙拿小熊便利貼,第二次是為他好心扶起自己。
那個下午天氣不太好,烏云密布,天空陰沉。只是從冷柜里取出酸奶再結賬的工夫,地面就已經被雨淋得深了一個色度。
她怕等下雨越來越大,想趁著雨勢還不大趕快離開。便利店的自動門一側有斜坡,雨天地面打滑,她一個沒注意便有些失控,條件反射般伸手去抓欄桿,慌亂中酸奶瓶骨碌碌滾到了臺階下面。
她急于去夠酸奶瓶,沒注意到斜坡縫隙里一塊磚翹起了一角,被絆倒后撐著胳膊想趕快起身時,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動不了。下一秒,一陣好聞的草木洗衣粉味道從頭頂籠罩下來,沖淡了四周潮潤的雨的氣息,剎那間仿佛置身于霧靄下的原野。
“你沒事吧?”
這個聲音不陌生,曾在她腦海中循環過很多遍,但是再次聽到,和記憶中還是有些微差別。
她被扶起來后臉有點紅,為這窘迫尷尬的處境,也為頭頂這件可能讓很多女生偷偷向往的校服外套。
“這是陣雨,你看西邊還有太陽呢,稍等一會兒就能停了。”
像是被雪松香包裹著的陽光琥珀,溫和中帶著少年特有的喑啞感,耳邊響著的這個聲音和記憶里的重疊后變得更立體。
他一手推她進屋,一手去撿酸奶瓶,然后用食指和中指夾著酸奶瓶的瓶頸伸到了她面前。
“我也挺愛喝這個味道的。”
他把校服外套從她頭上取下的時候,她還在這個聲音里發呆,恍恍惚惚地,也就再次忘了感謝。
所以一定要鄭重地說聲“謝謝”,請他喝一瓶同樣口味的酸奶,再順理成章地問他的名字。
她攥著兩瓶一模一樣的酸奶,等在便利店的就餐區,透過落地玻璃窗看著不同模樣的顧客進進出出。
如果把遇到他稱之為幸運,那么幸運不常有,而不幸何其多。比如剛拿到駕照的表哥帶著她和弟弟一起出去兜風發生追尾,表哥沒事,弟弟沒事,她就沒那么幸運。在那次事故中,她被變形的車門壓到了腿部神經,醫生在病房門外低聲對她父母說,她以后大概都只能坐在輪椅上生活了。
所以她這次執著得很,因為現實告訴她,很多東西都不會再有了,比如跳遠比賽的榮譽獎狀、已經在國外定居的好友、日記本里寫下的過去的時光和被弟弟擅自用掉的便利貼。
所以——
“歡迎光臨。”感應門鈴再次響起。
他從與她眼神相接的一瞬間,就意識到她認出了自己。
“這么巧啊。”他手里轉著籃球走了過去。
她那天出現在這家便利店里,伸直了纖細的手臂去夠那袋便利貼,眼神中滿是倔強和委屈。
“好巧,”她轉動輪椅,面向男生,舉起一瓶酸奶,對他說,“之前太匆忙了,都沒能說上話。謝謝你的幫助,請你喝酸奶。”
“那個,沒事的。”
他從貨架上拿了幾包薯片,又取下一袋小熊形狀的便利貼,結賬后坐到她旁邊,猶豫著開口:“其實你不用放在心上,以后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需要幫忙,但又不想說出口,那么就把小熊便利貼粘在扶手上,這樣,我就會知道。”
她愣了愣,半晌后笑著點點頭。
有人說,眾生皆苦,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是偶然邂逅的善意也更加溫柔,溫柔得陽光透明,心鎖不再生銹。不生銹的抽屜里有小熊便利貼在乖乖等候。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