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彤樂
姐姐結婚的那天,穿了滿是亮片的拖尾婚紗,她在人群中回頭,而我在一片喧鬧中看到她的臉。忽然想起童年某個溢滿陽光的下午,我們在奶奶的小院里披著被單與紗簾,假扮西域公主。
那時的我們,多么渴望擁有潔白而盛大的禮裙。每當村子里有人結婚,姐姐都會拉著我的手,鉆入人群的縫隙中尋找施粉黛的新娘子,并悄悄幻想自己也將有這么一天。我們拿出奶奶年輕時的腮紅、眉筆與唇脂,坐在屋頂上偷偷給彼此涂抹,然后頂著通紅的臉蛋在樹下瘋跑。鏡里的雪花不知落了多少時辰,月光紛紛揚揚帶走轉瞬而逝的風,關于漂亮新娘的夢在藍天下飄浮,而我們就這樣一天天長大。
九月,桂花的氣息在這個小小星球慢慢散開。婚禮前夕,我陪姐姐去超市買一些生活用品。我們推著購物車走過一排擺滿洋娃娃的貨架。“那時候,誰家小孩能有這么一個娃娃,是要被全村小孩兒羨慕的。”我想起過去的日子,對姐姐說 ,“我唯一一個娃娃還是求你去偷拿奶奶的錢買來的,手掌心一樣大。”她笑道:“你還好意思提起,為這我可挨了一頓狠狠的罵呢。”
我們都笑了。長大以后的我們不再留戀各式各樣精致的洋娃娃,購物車里堆滿了陶瓷碗碟、玻璃水杯、牛奶與明天的早餐面包。姐姐開始關心蔬菜的價格,和魚店的老板嫻熟地砍價。回到家以后她在玻璃瓶中插上百合,然后便到廚房燒魚。婚房里貼滿了“喜”字,我看著她的背影,記憶有些錯亂。
小的時候,我們渴望和大人一樣實現飲食自主。比如,可以不吃雞蛋,也不吃青菜,每天只吃土豆或絲瓜是多么幸福的事。于是我們便自己嘗試做飯,第一次是炒土豆絲,忙了一整個上午,卻只搞得鍋里黑乎乎,后來還是奶奶重新炒了菜給我們吃。那時候似乎永遠都不會受挫,永遠熱情而新奇地面對這個世界。那段時間我們還嘗試著做了小炒肉、辣子雞、紅燒獅子頭、糖醋排骨……直到我和姐姐離開家鄉,去了不同的城市,看著不同的月亮。我無比懷念坐在奶奶小院冰涼的石凳上度過的那些夜晚,我們的碗中,食物總是堆積如山,刺槐釀出的蜜,總是濃烈勝過所有的雪。
再回到童年的小村莊時,熱鬧已不再。奶奶把做好的黃桃罐頭擺在窗臺上等我們回來,爺爺坐在院落中央拉二胡,琴聲像蒲公英一樣散開,可他的耳朵隨著身體的衰老已很難再聽到這個世界的回音。自從去年摔了一跤后,作為村子里年齡最大的老人,爺爺變得遲鈍,日常起居都得由腿腳常年疼痛的奶奶照顧。我和姐姐每次回家,看到我們的村莊日漸落寞,孤零零的槐樹上偶爾停駐幾只鳥,總會感到沮喪,害怕時間巨大的洪流一點點沖走我們曾經的樂園。
無能為力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姐姐的婚禮在西安辦,一直無比渴望看著孫女出嫁的爺爺奶奶因為路途遙遠沒能參加。婚禮的瑣碎也讓人更多感到的是疲憊。長大以后漸漸明白,生活并不同于理想。少女時代的我們,最大的心愿不過是種一片果園,養一只貓,和最親的人永永遠遠在一起。可我們終究還是像兩條平行線,為各自的生活奔波而漸行漸遠。
我在婚車旁拉著姐姐的手,終于感受到,人總是被一次又一次的離別所磨損。婚禮現場裝飾著各式各樣的花,有玫瑰、滿天星、蝴蝶蘭、洋桔梗……童年時躺過的草坡上,那些漫山遍野的不知名的溫柔野花,在一夜間隨風而去。
姐姐在我手里塞了一顆奶糖后,婚車便開走了。立秋之后風變得很涼,雨似乎隨時就要落下。想起在過去物質匱乏的年代,我們爭著鬧著參加別人婚禮的另一個動力,就是能吃到各種新奇的糖果。回家的路上,姐姐總能變魔法一般,從口袋里掏出色彩繽紛的水果糖放在我的手心。那時候我覺得,世界上所有的甜也不過如此,陽光普照在我們身側的麥地上。
當然吵架也是在所難免的。為了一包餅干,看《哆啦A夢》還是《神奇寶貝》,等下誰去田地里幫奶奶干活,我們吵得不可開交,有時嚇得院里兩只小花貓“嗖”的一下躲到墻角。可每次我因為調皮搗蛋和其他孩子起了沖突時,替我在外面擋罪的總是姐姐。打碎了別人的杯子,或是抓傷了別人的胳膊,哪怕我和姐姐剛剛在家里大吵了一架,她都會馬上站出來替我道歉,用自己的零花錢賠償人家。我那時候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也很少感到畏懼,因為有一顆星星總是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閃爍,帶來無限的光。
喧鬧與嘈雜將我從記憶深處拉回,婚禮司儀在臺上興致盎然地祝福著來賓,新人交換戒指,宣讀誓言,喝交杯酒,擁抱,改口……最后我接過姐姐扔下的捧花。“妹妹也已經長大了,我希望她也可以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我唯獨清晰地聽到了這句話,感到我們好像剛剛從兒時的木馬上下來,二十年前的村莊卻在不經意間隱隱約約被月光侵蝕。
舞臺上的燈光漸漸散開,姐姐穿著婚紗,像一片輕飄飄的雪花,潔凈又喧囂。我們目光相對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許多潔白的事物,比如瑣碎日子里的陶瓷碗碟,比如剛學會飛行的小鳥振翅時落下的羽毛,比如百合花,比如珍珠項鏈,比如少女的夢……人群圍了上來,煙花綻放開來,所有美好的事物好像都在這樣的時刻緊緊連在了一起。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