槃寧
“宋亞亞,對不起,我們還是不要繼續做朋友了。”
周一清晨,宋亞亞剛把一份熱氣騰騰的煎餅果子放到莫小宇桌上,擺出眉飛色舞的表情準備說話,莫小宇就簡潔干脆地拋出了這句話。
雖然清晨的教室喧鬧得不行,數學課代表正用大嗓門狂喊:“趕緊交作業!”但四周的同學都像被遙控了一樣,齊刷刷轉過頭來。
“小宇?”宋亞亞自然是所有人里最震驚最茫然的。
莫小宇承認,話一說出口她就想逃了。但沒辦法,她和宋亞亞做了兩年的朋友,怎樣都要有始有終。醞釀了一會兒,莫小宇望著宋亞亞的眼睛,真誠地說:“因為你弄壞了趙燃給我的信,這件事在我心里怎么都過不去。”

“哇!”這聲感嘆是圍觀的同學們發出的。
看熱鬧不嫌事大,莫小宇光是看前桌跟不停擠上前、想弄清事情原委的同學解釋時夸張的口型,就知道自己被安上了一個難聽的罪名——重色輕友。
才不是這樣,莫小宇想搖頭反駁,但不知怎地,突然鼻子一酸,眼眶被溫熱填滿了。
但莫小宇不想哭,她只在這所學校哭過一次,當時就發誓了是最后一次。雖然只有天知地知,她和趙燃知。
莫小宇和趙燃熟悉起來,就是在那天。背書一向不太順利的莫小宇,很奇怪在事情過去這么久后,還能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感覺:像初秋第一縷風吹過,在涼爽的幸福里又捕捉到一絲酸澀。
最關鍵的是,雖然是為了不被大家看見哭得腫成了核桃的眼睛,她才特意跑到政教樓下的大樹后的,但趙燃一問她怎么了,她就狼狽地揚起頭,坦然地吸吸鼻子:“快放學了。”
“所以呢?”趙燃把她拉起來,“草地里有蟲子,你還是坐在石頭上吧。”
“啊?”莫小宇驚叫著從地上跳起來,扭著頭使勁拍打自己的衣服,因為太過用力,直接轉了個圈,然后就聽到了趙燃的笑聲。
嘲笑我?莫小宇瞪著趙燃,趙燃咳了一下,岔開話題:“你還沒說你為什么哭呢,跟放學有什么關系?”
“喔,那個,我為什么哭來著?”莫小宇的腦袋一時沒轉過來,只能順著說,“放學就要回家,我一想到打開門就要看到皺著眉頭做飯的媽媽,心里就好恐懼。而且今天的物理課我聽得亂七八糟,我媽晚上考我,我肯定答不上來,她又得第八百遍地念叨,說她天天下了班回家給我做飯多辛苦,讓我干脆別學了……”
一口氣說了一大通,莫小宇望一眼趙燃,還好,他沒有露出很無趣的表情,像是聽得很認真。
“哦對,我哭是因為,我特別喜歡的導演新拍的電影上映了,今天不是周五嗎,中午我跟我媽說想放學了順路去看,有個場次特別合適,結果她把我狠狠罵了一通……”
“是蒂姆·伯頓的電影嗎?”趙燃突然問。
“你怎么知道!”莫小宇又跳了起來。
“感覺符合你的氣質。”趙燃又笑了,“再忍耐一下吧,等長大了,就可以去定制影廳包場看,不用跟陌生人擠在一起,還不用戴口罩。”
“對哦,戴著口罩看電影,總覺得視線被擋住了。”莫小宇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好了。
趙燃像莫小宇的藥。莫小宇經常會因為天很陰沉、沒考好、又和媽媽發生了爭執之類的小事心煩意亂,甚至單純地下課睡了一覺,醒來就很煩躁。但趙燃隨便說一兩句什么,她就想笑。
趙燃說,按照族譜,他本來應該叫趙子燃的,但是諧音“趙孜然”聽起來很像個廚子,“自燃”又很不吉利,他爸媽就去掉了一個字。
“什么啊。”莫小宇笑得前仰后合。
還有,趙燃有時會給莫小宇講題。莫小宇總是一邊聽,一邊感嘆果然男生就是聰明。趙燃摸摸腦袋 :“有嗎?”然后興沖沖拿來自己的數學試卷,“你看!”上面紅色的“48”異常耀眼。
“為什么你物理那么好,數學那么差?”莫小宇很震驚。
“不知道。”趙燃笑得一臉燦爛。
“什么啊,他還一副很驕傲的樣子。”莫小宇跟宋亞亞吐槽。
宋亞亞合上手里的漫畫:“莫小宇,你不會喜歡上趙燃了吧?”

莫小宇瞪大眼睛:“不會啊,我就是覺得跟他說話很開心。”
“但他成績很差,我覺得你還是少跟他來往吧。”
莫小宇有點不高興了:“我成績也不好。”
“但他是小混混,我聽說他以前經常打架,你要小心啊。”宋亞亞的語氣,好像她親眼見過一樣。
但莫小宇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快初三了,媽媽似乎更緊張了。每次莫小宇吃飯,她就像審視犯人一樣盯著自己,開始“要命三問”:“今天在學校做什么了?”“學了什么?”“有沒有做壞事?”
“哎呀,媽,你干什么啊?”莫小宇一聽到這些問題就很煩。
“呵,你要是讓我省心,我會啰唆這些?宋亞亞的媽媽肯定不用像我這樣。”
莫小宇不吭聲了,明明她和宋亞亞每天一起去洗手間、一起跑步、一起去圖書館,可成績表上,宋亞亞的排名甩了她整整一頁。平時也沒什么,但媽媽一提,自己就會忍不住生宋亞亞的氣,然后在一段時間里,有意無意地忽視宋亞亞。
所以在跟宋亞亞說絕交宣言前,莫小宇真的猶豫了很久。那么介意宋亞亞的一次失誤,到底是因為自己和趙燃的關系真的很好,還是因為自己潛意識里,已經不把宋亞亞當朋友了呢?而自己和趙燃走得近,又是不是因為,自己沒有重視宋亞亞?
莫小宇記得很清楚,在媽媽突然變本加厲地嚴格起來后,她更喜歡和趙燃待在一起。
先是黃昏的大課間。因為宋亞亞不舒服,莫小宇只能獨自去操場跑步。一個人跑很沒勁,沒想到趙燃突然從后面跑來,抓住她的手腕帶她跑了幾步。等她找到跑步的感覺后,趙燃就松開了手,和她一起跑起來。
趙燃的掌心溫熱,和莫小宇的距離親近又干凈,莫小宇仰頭,看見晚霞在天空畫出玫瑰色河流,短暫地忘記了壓力和煩惱。后來,她就改跟趙燃一起跑步了,反正原先也只是莫小宇想跑,宋亞亞從沒主動提過。
再是課間和放學時,莫小宇和趙燃總會自然地說上幾句話,不知不覺,莫小宇發現自己不再懼怕回家了。莫小宇感覺自己心里的洞洞在愈合,生活也在復蘇,她又能跟宋亞亞敞開心扉了,還開始試著理解媽媽,盡量跟她減少沖突。
甚至到了期末考,盡管炎炎烈日透過窗戶炙烤著莫小宇,莫小宇還是拿到了緊挨著宋亞亞的名次。
媽媽很高興,破天荒同意她出去玩一次,于是莫小宇喊上宋亞亞和趙燃,去玩想了很久的密室逃脫。
是有點小驚悚的主題,幸虧有趙燃在,莫小宇和宋亞亞玩得興奮又激動,結束后三個人一起去吃了菠蘿飯。回家的路上,莫小宇的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揚,覺得這是她人生里少有的快樂的一天。
“要是能一直停留在這一刻該多好。”莫小宇自言自語。
可惜,這是莫小宇和趙燃的最后一次交集。
媽媽是小學老師,整個暑假,莫小宇被24小時無死角看管。又因為媽媽近視得很厲害,莫小宇也不被允許用電腦,只能偶爾在媽媽的看管下,和宋亞亞打電話聊聊作業。
暑假過了一大半時,宋亞亞突然在電話里壓低聲音說:“趙燃跟你說了嗎?他已經轉學去封閉式學校了,我們年級好像有兩三個人去了,那邊是初三連著高中三年,說是高考穩進重本。”

“真的?你怎么知道的?”莫小宇呼吸急促起來。
“這不是快開學了嗎,我找孫老師拿資料想預習,正好碰到他在辦手續。哎呀,差點忘了,”宋亞亞的聲音一下提高了,“他給你留了個小玩偶和一封信,說把地址寫在里面了,正好他也上不了網,你們可以寫信。”
媽媽端著水果走過來,莫小宇趕忙捂住聽筒:“謝謝你呀,開學給我吧。”
掛上電話,莫小宇失落了很久。媽媽還是喜歡發脾氣,經常拿自己跟別人比來比去,還把自己揪去理發店,剪了個假小子一樣難看得要命的發型,說是好打理。再加上初三的學業壓力,莫小宇覺得自己被狠狠壓住了。
幸好難過的時候,她還能悄悄寫信,雖然每次只寫一兩句。畢竟媽媽的火眼金睛經常讓莫小宇疑惑,媽媽怎么會是近視眼呢?
“等開學就好了。”莫小宇想,和趙燃寫信,自己的生活應該又可以恢復正常了。
可是來到學校,莫小宇拿到的是一個庫洛米玩偶和一封被水泡過、字被暈得看不清的信。宋亞亞說:“對不起呀,我不小心把水杯碰倒了,就……”
莫小宇半天說不出話來,搖搖頭表示沒關系,宋亞亞安慰她:“有緣分的人,總能再遇見的。”
其實莫小宇不想怪任何人的,宋亞亞沒錯,自己沒錯,趙燃沒錯,可她又很清楚,等高考結束,幾年過去,自己和趙燃大概率不會有后續了。
“我真的不想失去這段關系啊。”不管怎么否認,莫小宇都清楚自己對趙燃是有那么一絲情愫的,或許還算不上喜歡,但總歸也貪心地期待過,漫漫人生能一直有他陪伴。
是真的遺憾,也是真的難過。莫小宇只能把這些情緒壓住,不停地背書、做題,試圖麻痹自己。但沒用,每當生活有點起色,就會發生不好的事情。可能是因為爸爸回家晚了,也可能是媽媽工作得不順心,反正每天媽媽都有理由把莫小宇說得一無是處。最近最讓莫小宇傷心的是這句話:“成績不行,還越來越胖,又懶,你完蛋了。”
莫小宇躲在房間里哭了。她覺得自己在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拉著下沉,特別不甘心,哪怕有一個環節變一下也好呀。如果媽媽允許自己用電腦,自己能申請個QQ號,趙燃就可以把地址發過來;如果宋亞亞不弄濕信……
哦對,還有宋亞亞。現在莫小宇每次跟她待在一起,心里都有一絲莫名的煩躁,特別是宋亞亞總愛說一些讓莫小宇聽著很不舒服的話。原先莫小宇都直接忽略,最近卻忍不住放大了每一句。
什么叫“沒關系,只要努力,肯定能進步的。你以前不也是這個成績嗎,可能期末那次是偶爾開掛了吧”?
什么叫“我可不能丟下小宇”?
什么叫“那你考好一點,多做點家務,阿姨肯定就不會說難聽的話了,要解決問題,不能總抱怨”?
莫小宇差點就回她:你是品學兼優、勤勞、受歡迎的大小姐,就別跟我玩了吧,是我不配。
但莫小宇沒說出口。
“煩透了!”
莫小宇在周日清晨睜開眼睛,第一個念頭就很喪氣:疲憊的一天又開始了。
但隨即,她又冒出一個想過無數次,但都因為勇氣不夠,沒讓自己徹底想下去的念頭:逃避雖然可恥,但有用啊,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既然這些事讓我很煩,那就跟它們全都說再見吧!
時隔一個月,莫小宇第一次神清氣爽、斗志昂揚地坐在了書桌前。她列了一個計劃清單,寫了幾條應對的方法:
1.反正已經開始復習了,學習就完全按照自己的節奏吧,畢竟只有自己清楚自己的短板,也知道自己適合做什么練習。
2.暫時盡量不和媽媽處于同一個空間,下周一開始就在學校食堂吃飯,正好省下時間學習。
3.和宋亞亞絕交。
寫下最后一個句號,莫小宇笑了,她感覺特別輕松和開心,像是人生第一次走上了自己的軌道。
所以周一,她第一時間就跟宋亞亞攤牌了。莫小宇怕自己的決心很快偃旗息鼓,但她的確沒想好,之后該怎么收場。
“你們圍成一圈干什么呢?”班主任的聲音驅散了班上的同學,莫小宇坐下,認真地背起書來,直到余光里出現了一雙黑靴子。
“你在干什么?一、三背地理。”班主任抽掉莫小宇手里的語文書。

“地理我會了,但文言文我沒弄懂。”莫小宇誠懇地跟老師說。雖然她的右腳正緊張地踢著左腳,她甚至做好準備,讓班主任抽查她的地理。
但班主任只是愣了一下,說:“行,知道自己哪里不足就好,繼續加油。”
“嗯!”莫小宇有點開心。
雖然莫小宇心里塌了一座山,但在別人眼中,只是起了小小的霧,一個鐘頭就消失干凈,幾乎沒人再議論她和宋亞亞的事情。第一節課下課,宋亞亞想來找她,莫小宇趕緊溜了,之后宋亞亞就去找別人玩了,體育課也沒搭理她。
所以體育課上,莫小宇有點孤單。她只能一個人練鉛球和跳繩,然后情不自禁地想起,宋亞亞每次都會給自己端奶茶喝,會拉著自己做熱身運動,一起聊天。其實宋亞亞也很好,莫小宇有一點后悔了,她偷偷看了眼宋亞亞,宋亞亞正和同學比賽立定跳遠。
但莫小宇怎么都沒想到,回家后她直接去書房學習,媽媽卻“嘭”地推開門:“你又躲屋里胡亂搞什么?”看到莫小宇手里的物理練習,冷哼一聲:“裝什么呢,你心思在學習上嗎?明天趕緊跟宋亞亞和好,聽到沒?”
“你怎么知道?”莫小宇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莫小宇和媽媽大吵了一架,吵得第二天清晨眼睛腫了。換作從前,她肯定慌死了,要早起冰敷。但現在,她直接把劉海梳直,擋住眼睛,拎著書包去學校:她只想跟宋亞亞吵架。
“有什么毛病?打電話跟我媽告狀。”莫小宇咬牙切齒地想。
宋亞亞拿媽媽當友軍,可惜昨晚,媽媽激動之下什么都說了。比如宋亞亞早就跟她說,莫小宇和趙燃走得很近,而趙燃是個小混混;比如放假那天出去玩,媽媽叮囑了宋亞亞看著自己;比如是媽媽讓宋亞亞故意把趙燃給自己的信弄濕的;再比如,昨天宋亞亞哭著跟媽媽告狀,說自己為了趙燃要跟她絕交。
終于破案了。莫小宇想,難怪那段時間媽媽總愛審問自己,難怪宋亞亞對弄濕了信顯得輕描淡寫。
秋天已經徹底結束了,莫小宇打了個冷戰,來到教室時,和宋亞亞帶點討好又帶點期待看著自己的神情撞了個滿懷。自己桌上放著宋亞亞帶的肉包子,莫小宇猶豫了一下,把包子塞進了課桌。
正好下雨,大課間的跑操取消,莫小宇拿起包子,對宋亞亞說:“出來一下好嗎?”躲在沒人的洗手池邊,莫小宇把包子還給了宋亞亞:“以后不用給我帶早餐了,我們就做普通同學吧。”
“為什么,你還在怪我嗎?我是真的為你好。”宋亞亞眼圈又紅了。
莫小宇相信她是真的把自己當很好的朋友,但莫小宇也沒辦法:“其實你以前說得很對,我只有你一個朋友,但和孤單相比,我更想讓自己舒服地前進,而且我們并不適合做朋友。”不然為什么,那天心情不好的時候,自己下意識跑去樹后哭,而不是找宋亞亞排憂?又在認識趙燃后,仿佛找到了自己真正的陣營?
說完,莫小宇轉身離開。她有點詫異自己突然就熄滅了被背叛、被擺布的怒火,心里竟然像冰川般安寧,還有點莫名的輕松。直到她拿起課本,才意識到,自己只是跟生活和解了。不過,這樣也算是原諒了之前所有的不美好吧?而且既然錯過趙燃不是天意,也就沒必要不甘心了。
大概每個人的青春,都有這樣簡單又重要的一課。莫小宇想。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