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答案的人

楊欣妍

11月初，江南的空氣里已透著冷意，我做了人生中最瘋狂的一件事——一模結束后沒有回家，而是跑出去玩了兩天，然后坐上了開往北方的火車。

我在招聘軟件上聯系了一家公司實習，工資很低，但在那座北方小城還算能維持溫飽。線上面試進行了兩輪，接到錄用電話時，一顆心終于落了下來，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誠然，我爸早就打來電話說我媽妥協了，可我太了解大人了，善變甚至不擇手段，更何況堅持了那么久，我也開始懷疑，我媽說的會不會是真的？

幸好我上學遲，身份證上已經年滿18歲，一模還不錯的做題感覺又讓我吃了顆定心丸，交卷的那一刻我終于下定決心：在這個緊要關頭任性地嘗試一次理想的職業，哪怕迎接我的是匆匆在新城市落腳的一切未知。

朋友幫我聯系了幾個住處，人事姐姐看我人生地不熟，讓我把零碎物品先放到工作室再去找房子。火車在清晨抵達，我打車到高聳入云的寫字樓下。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林肅。

他是好看的，我趴在車窗上，遠遠地看見他穿著駝色大衣垂首站在寫字樓門前，衣擺被風揚起，像一幅深冬的畫。

我的上司林肅，雖然聽說還在趕畢設，卻已經是這家工作室的合伙人之一，是個十分清冷狠厲的角色。

這在我一路拖著兩個大行李箱，跌跌撞撞努力跟上他的步伐時就感覺到了。走進工作室，我被滿墻掛著的他的作品和獎杯震撼得五體投地。“好厲害啊。”我一不留神叫出聲。

他一點得意之色都沒有，微微皺眉：“安叢是吧？”沒等我迎上笑臉，便遞來一摞資料，“加一下我的QQ，我給你傳資料。今天把這些案例看完，明早上班交完整的策劃案給我。”

“明天不是周末嗎？”我甩著酸疼的手腕，脫口而出。

“最近工作室忙，辛苦了。”

他看我一眼，我曾經發誓老板要求加班就炒掉老板的氣勢便蕩然無存。我接過資料，趕緊去擠地鐵看房。好在第一間就讓我十分滿意，我立刻簽了合同。

屋子不大，卻布置得很溫馨，讓我能勉強昂揚起斗志，一鼓作氣打開電腦，開始人生第一份工作。

我是學校宣傳部的部長，對寫策劃、做宣傳視頻輕車熟路，但境況不同，一個是以成績為重的校園里的義務勞動，一個則手握工作室招牌和工資。我翻皺了林肅給我的資料，想了五個方案，又一個個排除，留下最后一個，字斟句酌地完成。

最后敲定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半。翻了會手機，外賣派送費全都要9元，我猶豫了一下，翻出房東姐姐留下的面包啃起來，心酸又疲憊，卻也生出一種滿足的踏實感。我當即想發一條僅我媽可見的朋友圈夸此刻的生活，手機上的時間卻提醒我，這個點發，只會被我媽數落又熬夜了。

沒想到錯失了這一機會，之后便再也沒能發送成。轉日，林肅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讓我看清了現實，重新回歸清醒理智的狀態。

雖然嘴上說著“寫得不好，請您指導”，但在把策劃案交給林肅時，我心里還是抱了巨大的期待的。我能想象最糟糕的情況，無非是像傳說中的乙方，改上數次，但林肅翻了翻，直接丟給我一句：“重寫。”

炸彈一樣的話被他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仿佛只是讓我“倒杯水”。我半晌沒反應過來。偏偏他又悠悠補充了一句：“別著急給我，下周四前交就行。”

果然上司都這樣，想著日用品還沒采購完以及周末被占掉，我忍不住在心里沖他揮拳三百遍。但轉頭看到他堅挺從容的背影，內心又充斥著無力感。“反正最遲開學時也要回去，惹急了我，大不了直接走。”我安慰自己，雖然心知不可能這樣。

磨蹭著又應付了一版，下班時，他又打回來：“重寫，還不如上一版。”我撇撇嘴，見逃不過他的火眼金睛，不敢再造次，重新絞盡腦汁另辟思路，出了份新的。

他仍舊不認可，我問他原因，他甩給我三個字：“自己想。”

三天里，我在這樣的欺壓下持續自暴自棄，間歇性奮起，對林肅的怒火也噼里啪啦越燒越旺。

一直到周三下午，林肅在否定了我N份策劃案后，說：“今天是最后期限，寫好才能下班……”

我終于忍不住，“啪”的一下拍著桌子打斷他：“那你倒是說說，我的問題到底在哪？”

空氣只安靜了一秒，在我心里卻放慢了32倍。我想是不是該主動收拾東西走人，又想到絕不能就這樣回家，再想到林肅不會當著大家的面罵我吧。最后我決定，不管他說什么我都忍著，出來工作賺錢不就該低下頭嗎？但林肅只說：“你等會兒。”

我茫然又忐忑地看著他繼續對著電腦敲敲打打，過了一會兒，我的手機一亮，收到一份文件。他給我提了兩千多字的建議，對每份策劃案都一一講解，從條理不夠清晰、點不明確，到不夠成熟、不契合客戶要求、實操性不強。

許是察覺到我的驚詫，他去接水時低聲說：“我原本是想讓你自己琢磨問題的，學會直面問題、耐心解惑，以后才能事半功倍。”我愣在原地，臉有些發燙，沒想到他這樣用心。

有了方向，我格外用心學起來。到了下班時間，林肅又回到座位上 ：“我等你下班，你還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隨時問我。”我一緊張著急，手指啪啪啪地敲著鍵盤飛速完成，打印出來拿給他。他看了會兒，第一次露出笑容。

林肅的笑很淺，卻溫柔到骨子里，我看著，也情不自禁笑起來。然而他搖搖頭：“還是不行。”

“啊？”我反應了一秒，瞬間就想撂挑子說我不干了！反正也只是來試錯的，這份工作我做得太沒成就感，誰留我也不答應。除了……林肅。

他穿上外套：“別著急，你只是還沒用上工作思維，我給你講講吧，順便帶你嘗嘗這兒的特色。”

我們一同走在風中的街道上，這種感覺我從沒體會過，又冷又莫名激動得渾身發熱。林肅見我一路過火鍋店就走不動，便走了進去。我跟上去，突然有種特別的自在，是那種被沉穩、內斂、洞悉一切的人照顧的安心，簡單來說，就是我能肆無忌憚地在他面前大快朵頤，出了工作室，也可以不管上下級關系。

林肅說他沒有忌口，我特別開心：“正好我嚴重挑食。”我開心地點了份蝦滑，一抬頭撞到他的目光。

火鍋店的氣氛太迷幻，麻辣讓人恍惚，我斗膽說：“你還是笑起來比較好看。”

他居然接話了：“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樣的人？”

“鐵面無私，大神，可以殺人于無形，”我揚起臉，“但我覺得你不會。”

“嗯，”他把蝦滑全部撥到我碗里，說了些讓我特別掃興的話，“下面我們該談一下你的工作了。安叢，你有意識到你是在為成年人服務嗎？”

你看，總是這樣，他言簡意賅的每句話都會戳到你的痛處，一針見血。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他繼續老氣橫秋地說：“我知道你利用高三的假期打工很辛苦，但既然你選擇來，我希望你至少完成一個案子，會對你將來有很大的幫助。”

“那你第一天為什么欺負我，非讓我加班？”我不領情。

“你簡歷上的經歷寫得太好，我本想讓你第一天練手找感覺，第二天就獨自接案子，后來發現還不行。”林肅吃到興頭上，還開了瓶菠蘿啤，眼睛和耳朵都變得紅紅的，對著我說了不少心里話。

我第一次發現他的內心如此細膩，像藏著一座山的情緒。林肅自戀地說，自己好像是挺厲害的，能猜到客戶喜歡的點。吃了口菜后，他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氣，緩緩地說：“我告訴你，你別告訴別人。”

我覺得好笑，他卻正色道：“我其實不高冷，只是很多時候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點點頭，占他便宜：“你這么說那我就原諒你了。”

我悄悄給他拍了張照。那一刻，我打心底里敬佩又信任林肅，覺得他像天上星，可以照亮萬千人的眼睛。在職場上，有人靠一張嘴走天下，有人靠能力穩住位子，我知道林肅不夠老練、八面玲瓏，但我由衷希望他可以坐擁更廣闊的山河。

我們因為那頓火鍋親近起來。他在工作室多半還是老派嚴肅的作風，但見過了底，我膽子大起來，愛把椅子轉到他旁邊，遞一塊餅干：“林大神，求指教。”

他不吃，我非說“不能無事獻殷勤”，卻完全沒有求人的樣子。林肅無奈地看我一眼，一口吞掉，再給我答疑解惑。他其實是個挺好的人。我很快就像林肅要求的，能接一些畢業生的小訂單。

可能是我也面臨畢業，更能戳中同齡人的心思，有兩個策劃案客戶特別滿意，給我發消息感謝，還送了我好吃的小餅干。第一個月的工資條也出了，工資就快到賬了，我得意地把這些零碎截圖發給我媽：“你看，你也不總是正確。”

生活似乎守得云開見月明，可沒想到，林肅卻當著全工作室人的面，狠狠數落了我一通。

并不是會釀成大錯的問題，更何況我的策劃案都要給林肅過目。像是有恃無恐，有時我寫完了只囫圇看一遍就交。林肅發飆，就是因為我又跟著輸入法，把“投影”打成了“偷營”。

他當場黑了臉，我不以為意地嬉皮笑臉。他一把將紙散了滿天，抬高聲調質問我：“安叢，你考慮好，自己適不適合做這一行，或者，能不能做好事情？”我像飆著車踩了急剎，撞得暈頭轉向。

我默默撿起地上的文件，時間正好跳到下班。我拿上包回家，情緒低落得像下著滂沱大雨。

打開手機，翻了半天列表也不知道該找誰聊。心里堵得難受，我干脆蹲在車站寫備忘錄，胡言亂語地發泄：“我也不知道在難過什么，被上司罵不是很正常的事嗎？可是他是林肅。是又怎樣？不過是一起吃了頓飯的同事。成熟點，大人要公私分明。”

公交車報站聲傳來，我下意識擦了把眼淚，才發現自己哭了。但我不想隱藏，光明正大哭著回家，然后用身上最后一點錢點了份昂貴的外賣。沒什么是一頓飯解決不了的。嘗到新鮮、入口即化的刺身，我整顆心都跟著舒展開來，但拎著垃圾袋下樓丟完垃圾，我腦袋里“轟”了一聲：鑰匙。

我只等了十幾分鐘，林肅就騎著共享單車來了，他高大的身軀蜷在車子上的樣子有點好笑。下車后他問我：“叫開鎖師傅了嗎？”

一瞬間我有點難過，像某種期待落空。我不知道該怎么叫，只能搖著頭哭，后來又累又難受，一直昏沉地坐在樓梯上。隱約記得他打了幾通電話，最后叫醒我，叮囑我下次要放一把鑰匙在工作室。

開鎖一百元，是林肅幫我墊付的。我跟他保證：“明天一發工資就還你。”他皺起眉，別扭含糊地嘀咕了一句：“不用了，當道歉。”

“什么？”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今天我是不是做得不太好？”

“你沒做錯，”我明白過來，心里亮了一點，“上司對小菜鳥這樣，我已經感激涕零了。”

林肅愣了一下，眼睛像窗外深邃黝黑的夜，他強調：“我是真的覺得你能有很好的發展，加上我們也很熟悉了，才會失態。”

“真的嗎？”我喜上眉梢，好像終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但我從沒想過，和我近乎同齡的林肅能有今天的成就，到底哪里不簡單。

那天過后，林肅對大家的態度緩和了許多。隱約聽說，他和共同開工作室的幾個室友有了分歧，林肅的客戶最多，最有可能跟著他的決定走。

“嘖，這些名牌大學的人可太厲害了。”跟我一樣的新人小姐姐感嘆。

“沒錯，我也嫉妒。”我開著玩笑打開購物軟件，雖然弄不清他們到底想干什么，但突然想為林肅挑選一件祝賀禮物。沒想到，他會在這種時候踩我一腳。

聽說他們要開會最后表決的前一天，林肅出去談合作了，他的策劃案出了點小問題。看到另一位上司在工作群里詢問，我準備給林肅打電話問情況，沒想到他直接在群里“@”了我，說：“怎么又那么粗心？”

我一下子蒙住了，是怕這種事影響他們的決定嗎？我半天才回過神，替林肅改好了問題，滿心憤恨地收好東西轉身就走，還順手把林肅的數據線丟進了垃圾桶。可是半路我又后悔了，事實勝于雄辯。但有林肅這樣的上司，我以后在工作室還怎么混得下去？

還有，我一直以來的信任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小丑，往后漫漫的時光，我又該怎么熬過去？

手機“叮咚”了一聲，我人生第一筆工資入賬。還完款，我給我媽打過去幾百塊，她的電話隨即打了過來：“誰讓你給我打錢的？”

“現在還覺得我決定不了自己的人生嗎？”

“哎呀，”我媽在電話那頭支吾半晌，“好了，不是說了我妥協了嗎，你想做這行就做這行，反正你實力強。快辭職回來吧，都要過年了，也收收心繼續學習。”

第二天，我在林肅詫異的目光里遞交了辭職報告，瀟灑地踏上了回家的路，美其名曰學習要緊，還要聽媽媽的話。但只有我知道，我是亂了，想自暴自棄。

當初應聘的時候，我聊自己對這一行的熱情，說自己要勤工儉學，其實有一半是假話。我之所以在別人拼了命地學習時還有空跑出來，其實是因為我成績一直不錯，去年的高考成績就已經能穩進很好的學校了。

但我媽是個麻煩的人，她偷偷把我心心念念的廣告專業的志愿改掉了。收到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后，勃然大怒的我直接撕了，跑去鄰市復讀。即便是這樣，我媽仍在極力勸說我學醫，說廣告我做不來，我不適合服務客戶，這不是體制內的工作，工作時間亂，我吃不了這份苦……于是我也舉棋不定了。

想到這些，我又氣得想哭：我明明很快就能向所有人證明了，現在卻更摸不清答案。我太累了，一坐上回家的車就迷迷糊糊睡起來，又得強迫自己護著手機和行李。我突然就想起，那天晚上，有林肅在，我靠著樓道欄桿打盹時是那么安心，那么寧靜。

猶豫了一下，我將林肅的手機號從黑名單里拉出來。沒幾分鐘，他的名字就亮了。

“你總算接了。”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問他：“最后他們同意你的決定了嗎？”他“嗯”了一聲。我說：“恭喜。”他接得飛快：“你根本沒祝福我。”

“我有！”

“你沒有。”他突然像個非要爭輸贏的孩子，“你都不相信我，如果我不說那是你的問題，你就要去對接后面最難纏的客戶，你肯定會受委屈，自我懷疑。我的解釋還沒編輯好，你就把我拉黑了。其實我沒那么厲害……”火車鉆進山洞，突然信號全無，通話終止。

短暫的寂靜結束后，天光乍現。

記得當初別的工作室都不愿意要我，于是在結束這家工作室的線上面試后，我又鼓足最后一絲勇氣給他們打了一個電話，說我真的很想去，能不能給我一次機會。對方沉默了一會兒，說：“好。”我聽得出，那是林肅的聲音。想到這我就有些難過，雖然都結束了。

其實我還是不知道未來會怎樣。我是否適合從事此刻我想從事的職業？會后悔嗎？人生海海，又會不會遇上什么攔路虎？但我突然有堅持自我、去試一試的勇氣了。這也算是給自己的答案吧。

我不再懼怕我媽口中種種“豺狼虎豹”，林肅教過我那么多呢。我覺得自己好幸運，忍不住哼起那天火鍋店里放的一首老歌：“我會緊緊的，將你豪情放在心頭，在寒冬時候，就回憶你溫柔。”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