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萬勝 徐 慧
“中國農民的民主意識也只是限于村落范圍之內,有時也穿過村落的壁障而達到行政村的范圍,但到鄉一級便是‘強弩之末’了。”(1)曹錦清、張樂天、陳中亞:《當代浙北鄉村的社會文化變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1 年版,第153—154 頁。這是曹錦清和張樂天等人對中國農村社區范圍的一個判斷。然而,國家設定的基本治理單元和百姓所習慣的日常生活單元之間恰好重疊的情況是偶然的。從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歷史經驗來看,一個鄉鎮管轄行政村的數量通常被控制在15 個以內;(2)熊萬勝:《基層行政區劃的管理幅度演變: 規律與啟示——對一個縣150 年區劃演變的縱貫性研究》,《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07 年第4 期。而一個行政村能夠管理和服務的人口也不能太多,目前來看,全國各地行政村的平均戶籍人口規模是1034 人。(3)根據國家統計局《中國農業統計資料1949—2019》與《2020 年中國統計摘要》統計數據測算。可是,當前我國自然村的平均戶籍人口規模只有328 人,除了華北地區的河北、北京、天津和山東之外,各地自然村的平均戶籍人口規模普遍要比行政村小很多。(4)根據住建部《2020 年城鄉建設統計年鑒》對自然村人口與面積統計數據測算。也就是說,國家設定的基本治理單元和歷史形成的日常生活單元之間存在著明顯的規模落差,在南方地區,這個落差尤為明顯。改革開放以來,農村人口的大量流動與向城市集中,(5)根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公報(第七號)》,2020 年底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全國范圍內常住人口城鎮化率為63.89%,而戶籍人口城鎮化率則為45.4%。又進一步瓦解了農村社區建設的社會基礎。可見,在行政村層次上從事社區建設很難得到生活世界內部邏輯的支撐,由此形成了如何在行政村層次上搞好社區建設的難題。
在傳統中國,國家鄉里治理曾經按照嚴格的管理幅度標準進行設計,但在實際操作中,由于國家的治理能力有限,并不能把自己的區劃理想貫徹到底,地方政府在操作中往往還是要尊重自然村的規模合理性。(6)魯西奇在研究了中國古代鄉里制度之后認為:“無論制度規定以二十五家、五十家,還是以百家、百一十家為里(閭),在實際的編排中,里(閭、耆、大保、村寨、社、約、保、甲)必然以村落為基礎,或以一村為一里,或合數村為一里,或將一大村(包括城邑)編排成若干里。”參見魯西奇:《中國古代鄉里制度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 年版,第754 頁。在1949 年以后,國家治理能力增強了,貫徹國家的區劃設計的能力也增強了,由此引發了理想和實際之間的巨大張力。在人民公社時代的早期,這個張力一度達到了極致,國家強行推進了基本核算單位的升級。經過慘痛的教訓之后,中央政府決定將基本核算單位固定在生產隊層次上。在南方很多地區,生產隊和自然村的范圍是重疊的,形成了“以村為隊”的模式,(7)張樂天:《告別理想: 人民公社制度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第74—88 頁。在北方,很多大隊和自然村是重疊的。結果,無論南北,都形成了對于自然村社區的更多的尊重。然而,上級政府要求管理更便利,一直在推動所有制升級,提升了生產大隊的地位;在發展社隊企業的過程中,生產大隊顯示出集中資源謀發展的優勢,進一步提升了自己相對于生產小隊的權力和地位。
實際上,中國特色的村民自治就是從自然村層次上開始探索的。1987 年版本的《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第七條規定: “村民委員會一般設在自然村;幾個自然村可以聯合設立村民委員會;大的自然村可以設立幾個村民委員會。”這個規定對自然村社區還是相當尊重的,但是在1998 年修訂版《村民委員會組織法》中,這一條卻被刪去了。在2000 年后,各地啟動農村社區建設試點的時候,有些地方也很注重自然村社區的建設。(8)江西省農村社區建設探索可以追溯到2001 年的村落社區建設。參見胡曉:《農村社區建設在這里悄然起步》,《中國社會報》2006 年10 月26 日;唐咸富:《亟須界定的農村社區建設框架》,《中國社會報》2006 年11 月16 日;朱勇、孫玉琴:《農村社區建設試點經驗綜述》,《中國民政》2007 年第4 期。2006 年啟動的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是以基礎設施建設為中心的,因此,也自然而然地再次尊重了作為日常生活主要物理空間的自然村。同年召開的十六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第一次向全社會明確提出,要積極推進農村社區建設。在這個全面推進的農村社區建設過程中,基礎設施依然被看作一個重要方面,但黨的建設和公共服務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此類工作的基本單位是行政村而非自然村。很自然地,農村社區建設再次出現了向行政村社區為主要單元的轉移。(9)黃家亮:《基層社會治理轉型與新型鄉村共同體的構建——我國農村社區建設的實踐與反思(2003—2014)》,《社會建設》2014 年第1 期。
2004 年以來,中共中央連續出臺了17 個一號文件,在每一個文件里都高度重視農村社區建設,尤其是以行政村為基本單元的社區建設。大量的組織資源著力于鄉村,大量的各類資金投入鄉村。然而,多年下來,行政村層次的社區整合依然乏力,集中體現在于行政村層次的公共性與社區認同依然是薄弱的,這在南方自然村規模較小的地區尤其明顯。(10)趙德余、方志權:《農民觀念中的鄉村發展及其公共性問題——關于發達地區鄉村農民的田野調查及其對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政策含義》,《中國農村觀察》2007 年第4 期;吳理財:《農村社區認同及重構》,《中共天津市委黨校學報》2011 年第3 期;謝安民、薛曉婧、余愷齊、高雯:《重建鄉村共同體:從村民自治到社區自治》,《浙江社會科學》2017 年第9 期。行政村社區逐漸地滑向了“無主體的熟人社會”。(11)吳重慶:《無主體熟人社會及社會重建》,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 年版,第169—177 頁。在鄉村振興戰略被寫進了《中國共產黨章程》的新時代,如何搞好行政村社區建設成為了更加緊要的問題。鄉村治理的振興是鄉村振興的核心內容,(12)熊萬勝:《試論鄉村社會的治理振興》,《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 年第3 期。行政村社區建設不僅直接地體現在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方面,也與產業興旺、生活富裕有著密切的關聯。因此,我們需要建構研究行政村社區建設新視角,從既有的實踐探索中發現具有普遍意義的新規律。
數字技術通常需要以互聯網為載體,互聯網是為方便人際溝通而生的,人們對于這類技術在社區建設乃至更廣泛的社會建設中的積極作用寄予了厚望。在互聯網技術誕生地美國,傳播學的學者們最早注意到,人們基于網絡互動形成了賽博空間(Cyberspace)與虛擬社區(Virtual Community),這不僅是一場媒介革命,更帶來了社會組織方式的變革。(13)Kendall L., “Community and the Internet”, in Mia Consalvo and Charles Ess (eds.),The Handbook of Internet Studies, MA, Oxford,The Atrium, Southern Gate, Chichester, West Sussex:A John Wiley & Sons, Ltd.,2011,pp.309-325.尤其隨著移動網絡與社交媒體的發展,政治學、社會學、管理學等多個學科也逐漸注意到了虛擬空間的重大意義,進而開始探究線上社區給現實社會帶來的影響。普特南早在2000 年初就注意到了互聯網對美國社會的積極與消極影響,進而一針見血地指出,應將關注的焦點集中在如何使用互聯網加強真實社區已經衰落的組織聯系,使之發揮增強社會資本的潛力。(14)羅伯特· 帕特南:《獨自打保齡——美國社區的衰落與復興》,劉波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年版,第206 頁。通過對加拿大多倫多互聯網基礎條件較好的遠郊社區一項長達兩年的人類學觀察,Hampton 和Wellman 指出,互聯網的使用以非常低的成本使鄰里關系得到發展,提高了集體行動的效率,使社區組織的空間、時間等障礙得以克服。(15)Hampton K., Barry Wellman ,“Neighboring in Netville: How the Internet Supports Community and Social Capital in a Wired Suburb”,City & Community,Vol.2, No.4, 2003,pp.277-311.有研究者發現,互聯網的使用對美國社會的社區參與和社會聯系也有積極影響,互聯網用戶更可能參與社區當地活動或成為組織成員在地方事業中發揮領導能力。(16)J. Stern M., Don A. Dillman, “Community Participation, Social Ties, and Use of the Internet”,City & Community, Vol.5, No.4,2006, pp.409-424.互聯網時代,社交網絡的覆蓋面擴大,可能使這種群體關系較為松散,但移動互聯網和手機可以通過用戶隨時隨地的即時性聯系,創造一種新的緊密性的本地聯系,(17)Ling R. ,“Book Review: Networked: The New Social Operating System by Rainie, Lee and Wellman, Barry”,Journal of the Association for Information Science and Technology,Vol.65,No.9,2014,pp.1944-1947.在不犧牲面對面互動的前提下,幫助人們建立、管理、維護大量龐雜的個人聯系。(18)Chayko M., “Networked”,Sociological Forum,Vol.29,No.2,2014,pp.517-521.基于Facebook等移動社交媒體,歐美社區中出現了成員為鄰里居民、嵌套在社區內的在線鄰里網絡(Online Neighborhood Networks),這類自組織形式的ONN 能夠通過調動個人在線社區意識、參與在線鄰里行為產生鄰里社區感,從而形成社區意識,發展鄰里關系。(19)Meulenaere J. D., Bastiaan Baccarne ,Cédric Courtois, Koen Ponnet, “Disentangling Social Support Mobilization via Online Neighborhood networks”,Journal of Community Psychology,Vol.49,No.2,2021,pp.481-498.
在中國,將數字技術運用于實體社區建設首先是從城市開始的。自“十二五規劃綱要”提出要“加快社區信息化建設”以來,許多發達地區的城市社區開始了基于實體社區的社區信息化建設,突出體現在各地對基層社區網站的建設,形成了與社區實體空間并行的虛擬社區空間,為社區組織和居民的互動創造了新平臺,為社區服務提供了方便。(20)相關內容可參見王穎:《信息化改變社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 年版,第278—283 頁。
近些年來,從城市而起的技術整合手段也越來越廣泛地被運用于農村地區。各地展開了大量的鄉村治理數字化實踐,國家也頒布了一系列鄉村數字化建設相關政策文件,進行了相應的頂層設計。《數字農業農村發展規劃(2019—2025 年)》頒布以來,國家在網絡技術的基礎設施、制度供應等方面對鄉村進行密集導入。根據2020 年中央網信辦與農業農村部聯合發布的《中國數字鄉村發展報告》,我國鄉村治理數字化水平大幅提升,互聯網政務平臺正加快向農村延伸,(21)《中國數字鄉村發展報告(2020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業農村部網,http://www.moa.gov.cn/xw/zwdt/202011/t20201128_6357205.htm, 2020-11-28。以村務微信公眾號、APP 為載體的“互聯網+村務”平臺大量涌現,如上海寶山的“社區通”、浙江嘉興的“微嘉園”、南京棲霞的“掌上社區”等。(22)閔學勤:《掌上社區:在線基層治理的探索》,《學習時報》2017 年1 月23 日。同時,全國范圍內有很多行政村的村民在政府主導下,或在自發組織下建立了村民微信群。(23)相關情況可參見《河北棗強:“村務公開”微信群實現全覆蓋》,新華社,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84839430895052066&wfr=spider&for=pc, 2020-12-01;《村級微信群 農村“萬能通”》,法制現場,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88586379181831785&wfr=spider&for=pc, 2021-01-11;《農民入監督微信群“盯”村務》,農民日報,http://szb.farmer.com.cn/2020/20200917/20200917_005/20200917_005_5.htm, 2020-09-17。微信群與政務公眾號等平臺既便于群眾更直接地、自下而上向政府表達多樣性的訴求,也便于政府更精細地、自上而下對群眾的需求做出回應。(24)熊易寒:《用戶友好型政府: 互聯網如何重塑國家與社會關系》,《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 年第6 期。網絡空間塑造了政府條塊部門、村級組織、社會機構、群眾等多主體共同在場的“行政外生型”場域,為“整體性治理”提供了條件,也為村民積極參與社區自治提供了可能。(25)蘇運勛:《鄉村網絡公共空間與基層治理轉型——以江西省贛州市C 縣村務微信群為例》,《中共福建省委黨校( 福建行政學院)學報》2021 年第1 期;門理想、王叢虎:《“互聯網+基層治理”:基層整體性治理的數字化實現路徑》,《電子政務》2019年第4 期。同時,網絡技術在線下社區中的嵌入使用,也促進了村莊公共空間的重構,為社區集體行動提供了組織條件,促進了空心化村莊共同體的線上建構。(26)吳海琳、周重禮:《微信群對鄉村公共空間的重構——以D 村“行政外生型”網絡空間為例》,《河北學刊》2020 年第4 期;冉華、耿書培:《農村社會變遷中村落共同體的線上建構——對寧夏中部Z 村的考察》,《開放時代》2021 年第3 期。
從國內外的實踐來看,數字技術的使用確實是行政村社區建設的一種可行方案。值得進一步探究的是,作為一種新型整合方式的技術整合究竟是如何在行政村社區建設中發揮出有效作用的?其中存在怎樣的一般規律?接下來,筆者將借鑒相應的理論資源,綜合行政村社區建設的實踐經驗,發展出一個關于互聯網技術促進社區整合的分析框架,為社區建設中的技術整合現象提供理論分析工具;然后以一個村莊的技術整合實踐為個案,運用這個分析框架來說明技術整合行政村社區的實踐機制。
既有的行政村社區研究往往是在“國家-社會”或者“制度-生活”(27)李友梅等:《中國社會生活的變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8 年版,第3—18 頁;李友梅、黃曉春、張虎祥等:《從彌散到秩序:“制度與生活”視野下的中國社會變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1 年版,第7—14 頁;肖瑛:《從“國家與社會”到“制度與生活”:中國社會變遷研究的視角轉換》,《中國社會科學》2014 年第5 期。框架下進行的,但是,互聯網技術與國家有關,卻獨立于任何國家政權,技術需要在制度規范中發展,卻可能替代制度,所以研究技術整合需要分析框架的創新。一般來說,技術和國家、資本等共同屬于社會系統中的現代性因素,也是不同于社會因素的系統因素,因此,哈貝馬斯所關注的系統與生活世界之間的張力,為我們提供了理解技術整合的思路。
“系統-社區-生活”的分析框架是由筆者近期提出來的,(28)熊萬勝:《聚落的三重性:解釋鄉村聚落形態的一個分析框架》,《社會學研究》2021 年第6 期。主要是借鑒了哈貝馬斯在《合法化危機》一書提出了“系統-生活世界”的二分法,并做了調整。這個框架基本延續了哈貝馬斯對于系統的理解,認為系統表現為控制與規范性的強制力量,它包括國家權力、資本體系、基礎設施網絡和互聯網技術等;但我們對生活世界的理解與哈貝馬斯有所不同,哈貝馬斯的生活世界的重心在于公共領域,“系統-社區-生活”框架的重心則在于私人生活。政治系統借助于技術力量希望到達的是私人生活領域的深處,我們黨的群眾路線的工作方式也是希望直面每一個有差別的個人,社會中介力量雖然也很重要,但它們不可能發揮主導作用。中國社會中的私人領域是敞開的,其中確實存在一些公私不分的色彩,但這不等于說整個社會就可以直接化約成所有個人的組合,其中必定還是會存在一些條線、層級、中介或者節點。國家本身就是多層次的,它是一層層地觸及千家萬戶的。恰好在鄉村社會千家萬戶的門檻外面,行政村社區成為一個集基礎性和綜合性于一身的層次。所以,在做行政村社區研究的時候,必須至少在系統、社區和生活三個層面上展開分析。
在“系統-社區-生活”的三層分析框架中,技術整合機制包括以國家制度性力量為主要代表的系統整合、以公共社區為建設目標的社區整合,以及社區中的家庭與個體日常生活運行所需要的生活整合。這三種整合機制在行政村社區場域中同時并存,然而,考慮到不同區域、不同發展程度等具體條件制約下村莊的實際差異,三種技術整合的機制也存在著主要整合動力的轉化與更替。接下來,本文希望借助這一分析框架(如表1 所示),為技術手段整合行政村社區的實踐機制與路徑理出一條相對清晰的思路。

表1 “系統-社區-生活”視角下的技術整合機制
2021 年2 月和8 月,筆者先后在浙江省龍游縣X 鎮B 村進行了為期15 天和10 天的實地調查。龍游縣縣域總面積1143 平方公里,全縣人口40.4 萬,該縣在浙江省內走在數字化改革探索的前列。早在2018 年,縣大數據局就牽頭成立了“龍游通”電子村務平臺,并在全縣范圍內推廣。B 村位于龍游縣的南部X 鎮,距離縣城約為22 公里,是與鎮區和鎮工業區相連的鎮郊村,全村共354 戶,1495 人,常住人口占戶籍人口的70%左右。 2008 年,B 村由3 個空間相對不連片的行政村合并組成,涉及低山盆地、丘陵、山區等多個地形區。
調研過程中,筆者采用了觀察法、訪談法等資料收集方法。通過對1 名“龍游通”運營項目經理,X 鎮2 名相關鄉鎮干部,B 村9 名村干部與35 位老干部、小組長、普通村民等共47 名對象的訪談,在經驗上對B 村“龍游通”電子村務平臺與各類政務APP 在村級的應用,村干部工作群、村民群等各類線上社區進行了整體把握。此外,筆者還采用了網絡民族志的方法,在2021 年2—8 月期間,以觀察員的身份對B 村村民微信群中的線上交流情況進行了為期半年的歷時性觀察,采用內容分析法對村莊線上社區進行了深入了解。通過對上述一手觀察與訪談材料的質性分析,以及對B 村村民群中的聊天記錄等文本材料的文獻分析,深入探究B 村網絡技術手段整合行政村社區的微觀機制。
調研發現,B 村村級線上社區組成要素繁多,形成了一個“群群共生”復雜生態。為了盡可能全面地展現線上社區的經驗,筆者按網絡技術的主導力量差異對B 村線上社區的生態結構及表現進行了大致梳理,具體如表2 所示。

表2 B 村線上社區的生態結構及表現
隨著大量治理任務的下沉,技術手段的使用強化了政府科層組織內部跨層級跨部門的條塊聯系。網絡辦公與社交軟件在村級治理中的應用為鎮村之間實時溝通聯系提供了可能。在B 村,這突出表現為村干部“浙政釘”APP 和微信中的各種線上工作群。通過鎮級身份認證,B 村村干部、網格員有權限使用“浙政釘”APP,并可以根據上級任務需要,在科層組織網絡中與省市縣鄉打通條塊關系,臨時性地因事建群或常態化地因需建群,溝通協調以推動各項工作的落實、難題的解決。鎮村干部聯絡溝通的塊塊群以及跨越鎮村兩級以上的條條群,都增加了村干部向上的工作與聯系渠道,為科層組織內部迅速溝通協調提供了支撐。B 村村干部在“浙政釘”APP 和微信中的工作群數量相對較多,且存在一定的交叉和重合。如表3 所示,B 村8 個村干部與網格員平均每人有23.1個工作群,兩個應用程序工作群加總之后,群最多的村干部有42 個群,最少的也有16 個群。由于微信的用戶門檻較低,任何人都可以接入使用,因而成為了B 村村干部上情下達、開展工作的重要載體。B 村村干部還推動成立了B 村黨員群、村民代表群、積極分子群等,盡可能地吸納人員協助村級工作開展。

表3 B 村7 位村干部、1 位網格員工作群數量統計(單位:個)
進一步對B 村村干部工作群的使用情況進行分析,按照村干部工作群日常使用頻率并參照各個工作群內消息發布頻率,可以將工作群分為長期活躍群、周期活躍群(含定期與不定期工作群)、短期活躍群(為短期或臨時工作而建的群)工作群。經過統計,B 村村干部平均在“浙政釘”與微信中長期、周期、短期活躍工作群比例均為3∶5∶2。長期、周期活躍群為村一級向上整合提供了有效的紐帶,降低了溝通聯系的組織成本。臨時性短期活躍群則縮短了科層組織應對突發性事件的反應時間,增強了上下協調工作的及時性與靈活性。
“龍游通”APP 是龍游縣地方政府在數字化治理過程中的創新,在筆者調研期間,該應用程序是村級治理過程中重要的數字化技術工具。起初基層干部由于治理需要開發出“龍游通”APP 1.0版本——“村情通”,之后該應用程序經歷了在全縣范圍內村社區的導入過程(如表4)。為方便村民關注與了解村務、尋求村級幫助,地方政府將全縣農村的三務公開、村民信箱以及各類信息通知等工作都整合進“龍游通”的功能應用中,設置了“村情管理”、“村務應用”、“黨員先鋒”等9 個大版塊與若干小版塊。 2017—2018 年“龍游通”程序與2021 年“龍游通”APP 兩次向各村推廣的過程中,縣鄉村干部通過多輪線上線下培訓與多個“‘龍游通’信息交流群”互動學習,目前各村都能確保至少有1—2 名村干部或網格員將數字技術與村級工作融匯、打通。B 村有1 名鎮聘村用的專職網格員,負責“龍游通”后臺的管理工作。

表4 “龍游通”APP 數字技術平臺的導入過程
行政村范圍內,除了“龍游通”APP 等電子村務平臺與“浙政釘”群、微信工作群等網絡平臺的技術供應,地方政府同時也匹配與設置了相關配套制度以在基層治理中協同發揮作用。在村級層面,這表現為縣鄉層面對村級工作數字化提出了各項要求,設置了各種任務,制定了對應的考核標準。
按要求,B 村在“龍游通”平臺上每周需要根據工作要求發布“村情動態”信息1 條,每月至少需要發布財務、黨務情況各1 條。B 村村民任何需要村級幫助解決的問題與困難都可以在“龍游通”APP 的“村民信箱”欄目中以公開或匿名信件的形式上報反映。“龍游通”APP 的智慧黨建板塊,要求村干部每月完成“兩委聯格”子版塊下的11 件“微事快辦”、2 件“難事協辦”,要求村內聯戶黨員在“黨員聯戶”子版塊上報其結對農戶走訪情況,每月1 次。在技術與制度的密切配合中,治理程序走向規范化與智能化,村級組織在治理結構的扁平化過程中強化了系統力量,以社區治理推動社區建設。
我們一般每周二開完聯村干部與兩委干部周例會之后都會把相關內容發布在“龍游通”的“村情動態”上面,各類消息每周或每月發一次都是有規定的。發布消息會好一點,有些消息回復或者是任務領取需要更及時,超期回復或者解決都不行。像村民有意見反映到“村民信箱”,村里必須在3 天之內對村民的問題進行匿名或公開回復,要是一旦超時未完成任務,系統就會自動上報到鎮級,然后由鎮級再來催我們村里解決問題。等鎮里來找我們,就會影響村里這塊的排名和評分了,所以我們一般都會積極關注村民反映的問題,或平時留意可能造成矛盾的沖突,及時解決問題。 (YYX-20210220(29)“YYX—20210220”是依據訪談對象及訪談時間所整理的訪談材料編號,下同。)
2017 年底,為方便向村民通知信息,B 村網格員基于行政村范圍成立了村民微信群“小康生活發展群”(以下簡稱“村民群”)。近兩年,B 村四組、十二組2 個村民小組也成立了各自的線上小組群。截至2021 年8 月30 日,村民群中共有群成員484 人。村民群作為實體社區之上的線上社區,其范圍以行政村為界限,其成員以本村村民為主,能夠實現在地社區中社會關系的脫域與復嵌。
線上村民群與線下的實體社區的成員構成具有較強的耦合性。如表5 所示,B 村實體社區有家庭戶數量354 戶,線上社區內部的成員包括戶籍在村村民452 人,每戶都至少有1 名家庭成員在村民群中。其中,線上村民群成員中常住人口約380 人,占群成員比重約為78.51%,而B 村實體社區中常住人口比例約為70%,村莊常住人口更傾向于加入線上社區中。線上、線下社區中成員身份耦合度高,線上社區常住人口比重較大,使社區成員更傾向于關注共同生活社區的公共事務與地方信息,相當比例的社區成員在B 村中過著一種線上線下社區交織互構的雙重生活。

表5 B 村實體社區與村民群人員構成差異
此外,村民群是積極分子社區、中青年和低齡老年人社區。B 村村民群半內發言總數排名前十的群成員中有9 人為常年在家或“白加黑兩棲模式”,他們總計發言2089 條消息,占半年4283 條有效群聊消息的48.77%。這其中有3 個現任村干部,2 個卸任村干部,以及5 個普通群眾。常住人口關注線上各類消息及其對現實生活的影響,因而在村民群中也表現得更活躍。為期半年的群聊消息中含347 條語音消息,其中100%都是以當地方言來溝通的。共同在場的同一生活社區成員,基于方言強化了共同地緣認同,奠定了公共社區建設的基礎。
在村民群這一線上社區中,以村干部為主體的議題設置與引導,激發了村民主體間的溝通與交流,從而在各主體的互動基礎上協同推動了社區公共性的再生產。基于對B 村村民群半年的在線民族志觀察,同時以村民群消息來源與語義性質為依據,對這半年來村民群中4283 條有效群聊內容的整理分類,如下圖1 所示。B 村村民群中兩委干部發布的通知消息占所有群消息的17.4%,村民向村干部咨詢或尋求幫助消息占11.7%,其余村民之間的互動交流消息、地方新聞等分享類消息、村民之間的投票拉票消息、廣告招聘消息分別占了總群聊消息的28.5%、29%、9.5%和3.9%。村兩委干部出于村級工作的需要在社區群發布的消息及與村民的咨詢求助信息占到了群消息的近三成,村兩委的干預和參與對促進線上群的互動具有重要意義。同時,以村民為主體的群消息占到約七成,且其中的許多信息分享類議題具有在地化性質,能夠激起本村村民的地域認同,從而擴大了村民公共討論的范圍。村民微信群將“身體不在場”的村民聚集在村民群的新場域中進行交流,增強了主體間的互動,為社區整體的公共性再造提供了可能。

圖1 B 村半年內各類群聊信息占比
村民群作為一個孕育與形成公共議題的新場域,離不開村干部作為國家的村級代理人的議題設置與秩序維護,同時也需要村民的注意力投入和公共參與。當線上社區的成員對日漸熟悉的社區關注程度與參與意愿達到一定程度時,他們的行動就可能從線上社區進行擴散,進而傳導至更大社區范圍,影響更多個體。 2021 年2 月30 日至8 月30 日,經過我們對村民群歷時半年的線上觀察與村干部介紹,B 村發生過1 次從線上社區影響至線下社區的集體行動。 2021 年3 月,B 村村民L 在村民群中轉發了一條鄰居錢伯患肝癌求助的“水滴籌”消息。隨后村民群中有熟悉錢伯的村民陸續捐款并幫助實名認證,村干部發現有不少人捐款,提議村里出一部分錢、村民自由捐款共同“包一個紅包”,同時組織村民一起前去探望。最后,共有12 位村民群成員線上捐款800 余元,6 位村民響應線下捐款600 元,并最終由村干部組織2 名同小組村民前往縣人民醫院探望。這一集體行動雖然規模不大,但在村干部牽頭主導下實現了從線上社區到線下社區的延伸,B 村村民群的公共影響能力開始從言語走向了行動。經由黨建引領,網絡技術給基于共同生活功能的農村社區提供了公共行動的機遇與再造團結的可能。
農村社區中發達的私人生活關系在線上社區也有外溢與蔓延,例如,村民基于微信等社交媒介形成的親緣、業緣、趣緣等各類線上群。村民基于文體活動愛好而形成的趣緣群,是社區生活在線上社區中的突出表現。B 村有兩支常態且活躍的文體活動隊伍——古典舞隊、廣場舞隊,分別由參與活動的積極分子成立了“古典舞小班”“中老年健身隊”微信群,而村內其他正式或非正式文體活動團隊如B 村的戲班子、籃球隊、臺球社、麻將社皆無線上群。
在“古典舞小班” “中老年健身隊”微信群出現之前,線下社區中的文體團隊已然存在。在農村社區中,文體生活的主力是有閑暇的中老年女性,然而這部分人群的閑暇時間隨子女求學、結婚、生育等生命歷程事件推進及其家庭角色變化而調整,彈性空間非常大。借助網絡社交媒體的群平臺,群成員們保持著“每天”“每兩三天”這種相對活躍的線上互動頻率,強化了聯系的紐帶。趣緣社群結構化,也促進了農村社區中公共文化生活的再生產。正如訪談中B 村廣場舞領隊回憶并感嘆:
之前我女兒生小孩,我去了杭州一個多月,照顧她坐月子,把廣場舞的音箱、燈光這一攤子事情都拜托給我老公了。他每天到點了就來廣場給大家放音樂,大家自己跳。后面大家跳著了幾天,我們經常一起跳舞的幾個人就在群里天天問我什么時候回來一起跳舞。我們這些跳舞的小姐妹對我是沒話說,我不在那一個月大家都經常叫我早點回來。(DXM-20210830)
生活社區中趣緣社群由線下向線上發展,是常住人口較多且村民人口結構相對完整的地方社會中村民豐富的文化生活在組織層面的表現。廣場舞這類門檻低、開放性強的文化活動,將農村女性的生活從私人家庭引向公共社區,村民們出于文化生活再生產的需要,借助技術手段實現了松散的地方趣緣社群關系的再生產。(30)Jun Yang, Tianli Qin, “Public Life as Identity Construction: A Case Study Based on an SL Square-dancing Group in Shanghai”,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72, No.5, 2021, pp.1260-1283.
B 村“古典舞小班”微信群、“中老年健身隊”微信群分別代表了兩種不同類型的社群,即由本村村民組成的小范圍封閉社群與由本地人和外地人組成的較大規模開放社群。由于進入門檻較高,古典舞隊在現實社區中先篩選出了一批積極分子,繼而出于共同練舞、共同交流的需要向線上社區延伸社會關系網絡。村民成員組成的小范圍封閉社群延伸至線上社區形成了相對獨立封閉的關系圈,使小社群內部的私人關系在密度較高的線上線下雙層互動中走向縱深。在線上“古典舞小班”群中,在基于共同的趣緣話題互動基礎上,群成員的社會關系還會進一步溢出,并滲透至私人生活領域,使生活社區中人與人之間橫向的關系之網重建,從而在趣緣群進行“日常生活互動”。
平時我們就是在群里通知大家來舞房練舞,發一下我們平時練舞的視頻。這兩個阿姨還經常會給我們分享一些她家里孫女的唱歌跳舞視頻,有時候買了什么好吃的、做了什么菜、去哪里玩了,都會在群里發,我們也開開玩笑,生活話題經常也會聊,大家關系都蠻好的。 (ZMZ-20210824)
本地人和外地人組成的較大規模開放社群則以其松散、開放的特征推動各參與主體走向了生活意義上的融合。廣場舞運動本身門檻不高,且對參與對象的身體條件、活動開展環境的要求相對都較低,在天氣條件尚好的情況下,只需要在公共廣場上占一塊空地、帶一個音箱就可以開展活動。據B 村廣場舞領隊董阿姨介紹,廣場舞選點在集鎮中心廣場主要考慮是對更多的參與對象開放,日常參與廣場舞運動的村民有80 多人,主要包括B 村村民、X 鎮集鎮范圍內居民,還有幾個來X 鎮務工和做生意的外來人口。線下廣場舞隊伍的擴大使得信息及時通知成為必要,因而出現了社群的線上延伸。“中老年健身隊”群允許參與活動的本地人、外地人進入,群成員大多以匿名為主,且管理員對各個成員在群里轉發舞蹈信息、視頻廣告等各類消息沒有明確的約束和限制手段。這類相對松散自由的線上社群對線下社群的團結與強化作用相對較弱,但對私人生活關系網的延伸和擴展具有積極意義,對滿足生活閑暇的需要具有功能性價值。
伴隨社會信息化與治理數字化的進程,數字技術促進社區乃至社會整合的能力受到廣泛關注,一種可以稱為“技術整合”的新型社會整合機制正在形成。尤其是,技術整合在行政村社區建設中的實踐可能正在為中國農村社區建設開辟一條新路徑。在一些比較發達的地區,數字技術的這種社會整合能力,為國家系統力量深入農村社區找到了新通道,為黨建引領社區建設開辟了新空間。數字技術在一些行政村社區內形塑了一個在地化、有邊界的線上社區,推動行政村層面上一種新的社區公共性的建構。數字技術也在系統性和社區性的進程中添加了生活性的邏輯,通過促進社群交往推動了私人生活的公共化轉向,提升了行政村社區的活力與溫度。
當前,數字技術下鄉方興未艾,對于它的全面評價為時尚早。線上社區的整合效果是有條件的,它在各地不同行政村中的實踐效果有明顯差異。在B 村所在的浙江等發達地區,行政村社區內的常住人口年齡結構相對均衡,這些地方也是共同富裕實踐的示范區,村集體經濟比較發達,在多種因素的復合作用下,數字技術能夠在推動行政村社區整合的過程中發揮出較大的效力。在某些特大城市郊區的農村,盡管經濟也比較發達,技術能力也比較強大,但村莊常住人口中本地人和外地人混雜,本地居民老齡化嚴重,老年人運用信息技術的能力比較弱,信息技術在社區整合中的作用就難以充分發揮。而在中國的大多數地區,尤其在那些遠離城市的農村地區,行政村的集體經濟通常不夠發達,常住人口的年齡結構不完整,留守人口的老齡化程度還很深,因此,行政村社區整合的難度就比較大。在這些地區如何探索運用數字技術促進行政村社區的整合,是很值得我們繼續關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