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慧
突發公共事件是指突然發生,造成或者可能造成重大人員傷亡、財產損失、生態環境破壞和嚴重社會危害,危及公共安全的緊急事件,包括自然災害、事故災難、公共衛生事件、社會安全事件等。(1)國務院:《國家突發公共事件總體應急預案》,中國政府網,http://www.gov.cn/jrzg/2006-01/08/content_150878.htm,2006-01-08。在突發公共事件中,個體的生命、健康、財產會受到不同程度的沖擊,極易導致緊張的情緒,使社會處于社會情感風險中,產生不良的情感后果。社會情感風險是社會結構的一個范疇,指由社會情感行為所帶來的、影響社會和諧的不確定性。(2)郭景萍:《社會情感風險調控與社會和諧》,《中共福建省委黨校學報》2006 年第3 期。在突發公共事件引發的情感風險中處理倫理困境,應思考如何在緊急情況下兼顧情感與倫理抉擇,如何最大程度避免二次情感傷害的發生。本文首先對突發公共事件中的情感風險與倫理困境進行釋義,進而梳理情感面向的相關倫理理論,并在理論指導下對災害事件中的情感風險類型和內容進行分析,反思突發公共事件中的倫理困境與抉擇。
突發公共事件在對社會生活造成物質破壞的同時會嚴重影響公眾的心理,而這種對公眾心理的影響又會反過來惡化突發公共事件的不良情勢。(3)張維平:《建立和完善突發公共事件社會心理干預機制》,《中國公共安全( 學術版)》2006 年第4 期。安全感喪失是突發公共事件發生后公眾應急心理最突出的特征。(4)楊菁、楊夢婷:《重大突發事件中公眾安全感的影響因素及治理對策研究——基于4·20 雅安地震公眾安全感的實證分析》,《探索》2016 年第1 期。人們面臨不能處理的突發事件時,會產生心理失衡危機,引起急性心理紊亂以及軀體不適和行為改變。(5)許華山:《城市突發公共事件心理應激干預機制的構建》,《齊齊哈爾醫學院學報》2016 年第17 期。以SARS 為例,由于對其病因、危害性及自我保護等知識的缺乏,人們出現了普遍的心理緊張、焦慮等現象。(6)陳萍:《淺析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中的社會焦慮心理——以SARS 為例》,《醫學與社會》2005 年第11 期。個體在得知患病、疑似患病而須被醫療處置(醫療隔離、治療)時,會表現出否認、憤怒、恐懼、懊惱、抱怨等情緒反應。突發公共事件還會造成社會歧視、信任危機等倫理問題,如一些SARS 痊愈者認為自己在生活中因染病而受到誤解和歧視。(7)王一牛、羅躍嘉:《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下心境障礙的特點與應對》,《心理科學進展》2003 年第4 期。這些心理應激會在一段時間內影響到個體的情緒和行為,當這些情緒累積與群體化后上升至社會層面,就會形成社會情感風險,社會情感風險實質是積極情感與消極情感之間的對抗。若群體行為受到消極情緒的驅使,就會產生嚴重的社會后果,影響政治、經濟和文化的發展,給危機解決增加障礙和新的風險。(8)郭景萍:《社會公共安全視野下的情感安全調控》,《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9 年第2 期。災害救援在潛在的情感危機下作出適切的倫理抉擇,對緩解突發公共事件后個體情感的敏感狀態、調和不同主體之間的情感關系尤為重要。
應用倫理學注重于研究道德在現實生活中的實際應用,目的是為了解決社會生活中的實際道德問題,突出其實踐性、歷史性與時代性。(9)周紀蘭:《應用倫理學》,天津人民出版社1990 年版,第25—27 頁。突發公共事件的應對不但涉及不同學科、部門的分工配合,也涉及不同主體在相應管理制度中的責任分擔,并與特定的社會發展和文化模式密切相關。鑒于上述突發公共事件所造成的社會情感風險的突變性及其隱性特征,社會情感風險下的災害倫理困境又具有特殊性。元倫理學之情感主義代表羅素認為,倫理命題屬于價值而非事實領域。(10)李家蓮:《道德的情感之源:弗蘭西斯· 哈奇森道德情感思想研究》,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 年版,第17 頁。情感風險涉及多元價值之間的沖突對抗,表現為社會情感的紊亂失調,情感與危機因素交織使災害中的倫理困境問題更為凸顯。社會情感風險下的倫理抉擇,更關注情感風險所隱含的個人與社會情感價值,關注與情感價值形成有關的社會環境與文化因素,倫理抉擇由“正確性”標準轉向“適切性”標準,以實現災害倫理在應對倫理困境時的“情感關懷”價值,在社會情感風險的倫理困境中反思如何避免二次情感傷害的發生,防止出現社會情感風險加劇的不利后果。
休謨將同情與道德聯系在一起,認為同情是人性中一個強有力的原則,有足夠的力量可以給我們最強的贊許情緒。(11)休謨:《人性論》,張暉編譯,北京出版社2007 年版,第172 頁。同情是道德區別和道德判斷的心理機制,通過同情我們可以直接分享對象的情感,或者是由于類似關系、因果關系而產生情緒間的自然推移。(12)張欽:《休謨的同情原則探析》,《倫理學研究》2004 年第4 期。休謨的同情理論,使個體的道德倫理抉擇從完全的理性主義中解放出來,并讓我們意識到個體在面臨突發事件時所產生的情感不僅僅會影響到受災個體,居于“旁觀者”地位的他人也會受到情感渲染。情感作為道德的基礎,會使個體產生相對應的情緒與道德選擇,這為我們在社會情感風險之下關注個體如何作出倫理抉擇提供了理論基礎。
斯洛特的移情關懷理論是對休謨情感主義倫理的繼承與發展,在重視情感的基礎上與正義原則相結合,使之既能解釋個體性道德問題,又能夠解釋公共領域、政治領域道德問題。(13)齊貴云:《移情關懷倫理學:斯洛特情感主義美德倫理學新進路》,《求索》2012 年第2 期。移情比同情在道德涵義上更進一層,移情關懷理論在處理正義問題時認為,移情的關懷動機是正義的衡量標準。斯洛特從道德情感主義的立場出發,將其“正義”理論建立在移情基礎上,換言之,是以情感而非理性作為正義的基礎,并具有時間和空間上的“偏袒性”。(14)王建斌:《“移情”作為正義的基礎何以可能?——斯洛特道德情感主義正義觀探析》,《齊魯學刊》2020 年第2 期。突發公共事件中面臨的資源緊張以及生命抉擇等倫理難題,涉及到不同主體的情感參與和資源分配的必要性“偏袒”,而移情關懷理論為上述行為背后的道德意涵提供了解釋。
羅爾斯提出,公平正義是一種具有人道平等的精神價值,是以平等為取向的公平的分配正義,他要求分配的不平等必須是機會平等的結果,又要受差別原則的補償,使社會較少受惠者獲得最大利益。(15)賈中海、張景先:《三種經典公平正義理論之比較》,《理論探討》2011 年第4 期。在分配過程中,強調程序正義與結果正義,允許差別原則,即可以按照有利于最少受惠者的原則來劃分社會基本善的分配,它允許有不平等,但又必須限制這種不平等,使處境最不利的成員獲得最大的利益,這就是補償原則。(16)蘇磊、張志忠:《馬克思與羅爾斯分配正義理論的比較及其啟示》,《前沿》2008 年第11 期。人的情緒可以分為生物性情緒和社會情操,生物性情緒是對刺激反應時身體感受和姿態的完型,而社會情操則是“身體感受、姿態以及從持續的社會關系中習得的文化意義”的整合。因此情感的產生不僅僅來自當時的情境,也來自過去互動的歷史和對未來互動的展望,所以應該注重心理力量(個體內在的體驗與感受)和社會力量(文化)的結合對特定情境中情感產生的作用,關注情感因情境的變動而發生的變化。(17)喬納森· 特納、簡· 斯戴:《情感社會學》,孫俊才、文軍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第37—39 頁。就此而言,突發公共事件救援過程中,公平正義不僅受到實際性資源分配的影響,更與不確定情境中個體情緒與公平感知相關,公平正義的理性分配逐漸轉變為突發公共事件背景下特殊的“正義文化”,個體心理性的公平感平衡成為關注重點。
突發公共事件所產生的正義文化會影響個體對于公平的感知。在災害發生后,救援應對影響社會情感風險的地域文化具備敏感性,因此應在文化背景之下探清個體情感結構的變化,從而作出符合當地情感文化的正義抉擇。同時也應適當使用差別原則,如何平衡個體在面臨有限資源時的不公平感是災害救援工作在管理、介入、復原等不同階段都應注意的問題。這為災害救援中的倫理抉擇提供了指導,也為公平情感體驗與實際公平正義之間的關系建立了解釋渠道。
集合倫理學、社會學等學科理論視角,以情感面向的災害倫理為主軸進行分析,可以發現:突發公共事件背景下個體首先會產生恐慌、焦慮等直接情緒反應,對公平正義、心理補償有較高的情感需求,涉及移情關懷所解釋的情感風險更多是道德性的,與分配正義和集體主義道德有關。不同地區、族群的突發公共事件應對還涉及當地的文化背景,忽略生活結構、文化習俗、情感生成脈絡的援助不合乎“文化情理”,文化因素加入災害倫理的考量之中,為關注社會情感風險中的共性與特性提供了思路。人類共有的情感,如同情——一種共通性的感受——將個體情感結構與社會情感結構聯結為一體并于其中流動,個體情感結構受到沖擊,經由集體渲染后產生的結構性社會情感風險尤為突出。基于此,本文將社會情感風險劃分為道德性社會情感風險、文化性社會情感風險和結構性社會情感風險三種類型,并結合實際案例對不同情感風險中的倫理困境進行分析。
道德性社會情感風險特指在突發事件中,由于倫理抉擇偏離了常規性社會道德標準,對個體以及群體所帶來的情感上的沖擊和不適,它使個體陷入堅持原有道德價值判斷標準與突發狀況下進行價值標準調適的不確定性之中。道德是評價倫理抉擇合適與否的內在衡量標準,突發公共事件中的生命優先救助、資源分配正義、集體利益最大化無不體現著道德衡量標準調適后所做出的倫理抉擇。通過將上述調適后的倫理抉擇向個人和群體進行實踐反饋,在不同層面產生了不同的情感后果。道德性社會情感風險下的救助和介入需要關注個體情感的平衡、促進倫理抉擇中道德標準的適當轉向、降低道德情感風險,通過情感上的移情同感達成對倫理抉擇中“公共善”的理解。
羅爾斯《正義論》中的平等原則與差別平等原則對“作為公平之正義”進行了闡述,其中最重要的是區分出誰是最不利者;休謨的道德理論,除了“有用性”,還有其強調的人類情感。(18)湯劍波、高恒天:《正義的兩重性: 互利與同情——休謨正義論難題之解讀》,《倫理學研究》2011 年第3 期。分配正義與我們的情感,如同情心,有著密切的聯系。在人道成分中,分配正義的主要直覺是要滿足人們最基本的需要。(19)葛四友:《有限同情心下的分配正義: 人道與公平》,《社會科學》2015 年第3 期。突發公共事件中資源的緊缺性對道德正義內涵提出了新的要求,即如何在有限的救災和服務資源中堅持道德正義的最大化,面對必要性的資源不均衡分配,如何滿足公眾對于“公平”的情感需求以疏解潛在性沖突。在此背景下關注倫理的應用層面可以為專業人員提供倫理抉擇參考,并為受專業行為影響的個人和公眾提供評估專業行為的標準。(20)Callahan,D., Jennings, B., “Ethics and Public Health: Forging a Strong Relationship”,American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 92(2),2002, pp.169-176.
救援資源可以分為物質性資源(如食物、水、醫療物資)與非物質性資源(如心理援助、救助信息、災后重建技能培訓)。救援資源往往是有限的,特別是在突發公共事件發生時或過后的初期階段,資源不足可能使受災群體再次陷入困境。新冠肺炎疫情(Covid-19)在意大利爆發后,為了在急劇增長的就診和重癥人群中適當分配有限的醫療資源,SIAARTI(意大利麻醉、鎮痛、重癥醫學學會)發布了一系列倫理指導準則,其中要求ICU 在收治病人時必須考慮最大壽命預期,因此設置了ICU 病房床位準許使用的年齡標準。此外,SIAARTI 認為ECMO 作為一種消耗資源,在異常的、大規模的病患流入條件下,應保留給高度選擇后的病例與大型醫院資源樞紐中心,在需求和可獲得性極端不平衡的特殊狀況下,對已經獲得醫療資源的重癥監護進行評估,然后再決定他們是否能夠獲得資源,是合理的。針對稀缺資源的分配,世界衛生組織于2016 年發布的《傳染病爆發倫理問題指南》中也表明,效用最大化目標的實現需要進行適當的評估,公平的倫理原則有時可以證明向需求更大的人群提供更多的資源是合理的。以上關于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中有限資源的分配都堅持了“效用最大化”的原則,但同時也面臨道德正義上的倫理困境:設置ICU 病房的年齡準入界限對年長者是否公平?以資源的最大效用為導向必然會損害其他受災人員的利益,這部分個體的利益與情感問題如何處理?這些倫理問題若處置不當不僅會加劇公眾的恐慌,使個體的不公平感增加、社會暴力風險上升,同時還會對參與救治的醫生、護士造成選擇困難和心理壓力。在資源分配的主觀感受方面,關于汶川地震的實證研究指出,分配、人際和信息公平三個維度的因素與災后救助政策的公平感呈顯著相關。(21)張歡、任婧玲、劉倩:《析災后救助政策公平感的影響因素——基于汶川地震的實證研究》,《南京大學學報(哲學· 人文科學· 社會科學版)》2011 年第3 期。受災后的人群在心理上產生“歸零化”社會知覺方式,共同具有的“災民”新身份使一種強烈的平等意識彌散開來,容易對新出現的救援物資在地區間、人群間的分配產生不滿,個體情感上的相對剝奪感增強。(22)辛允星、李春艷:《政府主導型災后重建中的“公正性”困境——以汶川5·12 地震為例》,《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 年第6 期。
人道之關懷、倫理之同情屬于道德倫理關系范疇,道德關系原則上是一種情感關系,它是由仁慈、友愛等體現某種關懷他人的情感所維系的,本質上源自人內在的情感動因,因此哈奇森反對把道德本身建立在合理性主義之上,而主張從情感主義立場重建和恢復道德力量。(23)李家蓮:《道德的情感之源:弗蘭西斯· 哈奇森道德情感思想研究》,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 年版,第6 頁。針對上述道德正義下的倫理困境以及衍生出的情感問題,“公平”仍應為首要出發點,但突發公共事件中的公平原則更多地是一種“道義上的資源分配公平”,而非完全的理性化基礎上的平均主義,這需要在資源分配之前對服務對象的受災程度及需求進行全面評估,同時也涉及在類別化視角下建立常規災害評估機制。由道德調適所衍生出的倫理困境及情感風險可以通過以下途徑達到情感平衡,從而實現對于道德正義的情感認知調適:一是建立暢通的信息公開渠道,借助當地權威性的社會組織和機構使個體可以了解不同時期、不同地區的救助政策,同時允許意見自下而上反饋。例如,2006 年2 月17日,一場地震引發的嚴重山體滑坡摧毀了位于萊特島上的菲律賓偏遠村莊昆薩胡貢,1000 多名村民喪生,在災害救援過程中,當地的鄉村機構——克里斯托雷高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由于這個地方機構深深植根于村莊,與提供關鍵資源的外部團體保持著廣泛的聯系,在災害發生后成為了分配正義的主要代理人,為幸存者提供直接的物質和社會支持。他們還成立ATHena Project,倡導資源分配的透明和誠實性,在情感信任的建構中保證分配的“權威性”。(24)Bavinck, M., “Weathering the World: Recovery in the Wake of the Tsunami in a Tamil Fishing Village”,American Anthropologist,116(1),2014, pp.212-213.二是關注受災個體與社會的情感現狀,平衡物質資源與非物質資源的分配,將對受災個體情感的關注納入非物質資源的分配軌道,減輕必要性的資源分配措施引起的受災人員心理緊張與焦慮;通過救災行動實際效用的反饋、主體之間的移情理解等彌補主觀感受到的相對剝奪與面對未知災害的恐慌。三是精準識別突發公共事件中潛在的受災群體,探索有效協調其情感沖突的方法。例如,在西非埃博拉 (Ebola Virus Disease)疫情期間,恐懼、恐慌、否認和不信任導致許多情況下人們拒絕采取公共衛生干預措施,而社區成員參與制定計劃能夠改變他們對待這種疾病的態度和方法。(25)Smith, M. J., Upshur, R.,“Ebola and Learning Lessons from Moral Failures: Who Cares About Ethics?”,Public Health Ethics, 8(3),2015, pp.305-318.通過在預防、準備、應對和恢復等各個階段保持與受影響的社區接觸,將個人和社區的需要置于疫情應對的核心位置,才能實現家庭、社區、醫院不同場景中全面性與個性化的支持,增強人們對政策正義的感知,最終形成對特殊狀況下“正義”的適當性理解。
集體主義道德原則包括集體利益的優先性、個人正當利益的合理性以及集體利益與個人利益應當協調發展三方面,并內在地包含了補償規范。(26)聶文軍、張群穎:《論集體主義道德的補償規范與現實的利益補償制度》,《道德與文明》2006 年第1 期。共同體主義原則作為和諧社會的基礎,強調公共善在外在聯合層面的體現與個人善在個體內在層面的具備。(27)周國文:《公共善、寬容與平等:和諧社會的倫理基礎》,《社會科學輯刊》2010 年第5 期。災害的發生必然會給人們造成物質財產或生命的損失,如何將損失降到最低?在危機情況下,確保整體利益的最大化是災害管理和救助必須遵循的倫理原則。集體主義道德下的倫理原則更加強調“公共善”的優先地位,于突發公共事件情境中具體體現為職業道德和社會公德。在個人處境與職業道德之間產生倫理困境方面的例子并不少見。如,加拿大多倫多一名醫務人員由于可能接觸到了SARS,被公共衛生官員要求留在家里隔離,她在服從管制與經濟困境的現實之間陷入兩難;一名重癥監護護士害怕工作中感染SARS 后對她的丈夫和三個孩子造成危險,在家庭面臨的潛在危險和職業道德之間感到左右為難。(28)Singer, P. A. , Benatar, S. R. , Bernstein, M. et al., “Ethics and SARS: Lessons from Toronto”,British Medical Journal, 327 (7427),2003, pp. 1342-1344.新冠肺炎疫情中采取的強制隔離措施更容易引起倫理博弈,甚至可能引發激烈沖突,這也彰顯了個人權利與社會公德之間的沖突。(29)王玨、王碩:《公共健康的倫理博弈與道德邊界——基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實證研究》,《探索與爭鳴》2020 年第4 期。此外,部分個體出于對自身健康的擔憂而囤積醫療物品、盲目就醫的行為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社會秩序混亂。口罩、防護手套等一次性醫療資源在供求關系的影響下瞬間成為緊俏商品,某些未病人群紛紛前往醫療機構檢查,導致原本就超負荷運轉的醫療系統承受更多壓力。(30)姜荔雯:《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中的倫理矛盾及其緩解策略——基于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的思考》,《中國醫學倫理學》2020 年第4 期。突發公共事件中的倫理抉擇需要優先考慮“公共善”,但這同時也可能會損害個人情感與潛在利益。
集體主義是道德的呈現形式之一,是以保護個人合法權益為前提的對“公共善”的認可,也是實現集體內部團結的途徑。集體主義道德價值普遍推行之可能性的現實理據就在于,社會成員能理性判斷其對集體的奉獻和忠誠是必需的,同時對集體具有情感的支撐。(31)盧坤:《從個體倫理到“集體與個體”二維倫理——論當代集體主義道德建構路徑》,《哲學研究》2005 年第3 期。因此共同體情感的重建是突發公共事件中多元主體、受災個體之間達成價值一致,并能夠快速實施救援計劃的關鍵。在多元主體不同的道德價值中尋求“個體善”是走向“社會至善”的本源,即實現德性倫理經由責任倫理循入制度倫理。(32)李詩悅:《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跨界治理的倫理秩序重建——以新冠肺炎疫情為例》,《思想教育研究》2020 年第4 期。當然,共同體情感的建構也應采取一些情感補償措施,對集體主義倫理抉擇造成的個體利益損害進行實際或心理補償,例如俄羅斯突發公共事件應急管理的重點就是補償問題,(33)遲娜娜、鄧云峰:《俄羅斯國家應急救援管理政策及相關法律法規(一)》,《中國職業安全衛生管理體系認證》2004 年第5 期。“理解+補償”相結合可形成共同體情感的穩固架構。
突發公共事件中個體的情感反應不僅與受災害的影響程度有關,還受到不同民族、國家和地區文化背景的影響。文化性社會情感風險是指突發公共事件中文化差異所帶來的情感問題處理與倫理抉擇難題。突發公共事件中必要的應急處置方式可能會違背當地的文化習俗,對居民造成二次情感傷害,同時也不利于應急政策的執行。因此,對于突發公共事件的處理需依據不同的情感文化背景對地區性、組織性情感脈絡進行考量,探尋不同地區、民族的情感文化差異與文化橋梁,提升應對措施的實際效用。
情感文化理論關注個體內在心理與社會文化的交互影響。由于受災地區不同,災害服務過程中可能會出現當地習俗或民族文化與專業救助指導價值不一致的情況,這種文化差異可能會造成所提供的服務不被當地受災群體認同或需要。例如,在印度文化中,婦女通常要準備家庭飯菜,包括米飯、蔬菜、魚(沿海社區)、混合姜汁、香菜和孜然等,婦女的傳統服裝是紗麗。 2004 年印度南部海嘯發生后,外部救援機構立即向當地婦女提供了成套的快餐食品,一些組織還送去了西方服裝讓她們穿,雖然目標是滿足眼前的需要,但實際上未必和她們的需要相匹配。(34)Kayser, K., Wind, L., Shankar, R. A., “Disaster Relief Within a Collectivistic Context: Supporting Resilience after the Tsunami in South India”,Journal of Social Service Research, 34(3), 2008, pp.87-98.在宗教信仰單一的地區,人們面臨重大危機時可能會選擇用宗教方式自助,在集體的宗教活動中通過禱告等儀式平復情緒和緩解壓力,但此種集體性行為在突發公共事件中會產生何種效果、對災后救助政策的實施會帶來什么樣的影響也是需要關注的。如馬來西亞在應對新冠肺炎疫情中強調,必須提供一切機會和援助給受難的家庭和社區以悼念他們的親人,包括允許近親舉行經過修改但安全的宗教儀式,以及為身份不明的受害者舉行有尊嚴的葬禮。(35)Khoo, L. S., Hasmi, A. H., Ibrahim, M. A., Mahmood, M. S., “Management of the Dead During Covid-19 Outbreak in Malaysia”,Forensic Science Medicine and Pathology,16(3),2020, pp.463-470.這些措施兼顧了情感文化,但在實際執行過程中是否能保證絕對的疫情防控安全也引起了相關部門的注意。“是否應該繼續為受災服務對象提供服務”“所提供的服務是否真正能夠幫助服務對象”這些都是文化差異問題引發的倫理困境。
在心理學的研究中,一些悲觀情緒的表達,如哭泣等,與特定的文化背景有關,哭泣后情緒緩解或改善的程度取決于社會文化因素。(36)Becht, M. C., Vingerhoets, A. J. J. M., “Crying and Mood Change: A Cross-Cultural Study”,Cognition & Emotion, 16(1), 2002, pp.87-101.人們在遭遇突發公共事件后的情感表達會影響救援人員對于個體心理創傷的評估,明確悲傷情緒表達的文化差異可更敏銳地感知個體情感變化。同時,不同地區、民族所具有的特殊文化也可以成為救援人員緩解當地群眾心理創傷的工具。災難人類學作為關懷人類、自然與文化的學科,在實踐中提供了許多對于突發公共事件發生地文化背景進行研究、感知的借鑒。(37)周雪光:《芝加哥“熱浪”的社會學啟迪——〈熱浪: 芝加哥災難的社會解剖〉讀后感》,《社會學研究》2006 年第4 期。例如,對多民族雜居的藏彝走廊區域的人類學考察發現,各個族群在應對災害的本土實踐體系中融入了社會習俗、生活禁忌與宗教信仰,現代的技術手段與組織制度雖可作為本土實踐的修正與補充,但由于異于地方的傳統經驗和文化邏輯,常產生在地化的適用困境。(38)張原、湯蕓:《藏彝走廊的自然災害與災難應對本土實踐的人類學考察》,《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 年第3 期。在1999 年洪都拉斯紅樹林灣為期6 個月的災后救援專業實習中,工作者在日常中感知當地的文化,包括家庭結構、互動模式、家族規則和社區規范,既明晰了對文化差異的理解,也加深了對文化共性的理解。(39)Puig, M. E., Glynn, J. B., “Disaster Responders: A Cross-cultural Approach to Recovery and Relief Work”,Journal of Social Service Research, 30(2), 2003, pp.55-66.各學科在不同文化背景下對突發公共事件所進行的實踐嘗試為解決文化性社會情感風險中的倫理困境提供了借鑒。情感是一個民族和地區記憶的凝結,情感符號是一種不可跨越和忽視的文化資源。面對文化性社會情感風險,不應將文化差異視為突發公共事件的救援障礙,而應理解群體行為、心理文化背后所蘊含的倫理和價值觀,進而將其作為一種情感資源加以運用,避免二次傷害的發生,使救援介入“合情合理”。
多組織協作的倫理義務涵納了政府組織與非政府組織以及國內、國際組織之間的關系與共同協調的責任倫理。當前,國與國之間的關系日益演變為組織與組織之間的互動協調,人類命運共同體下的倫理抉擇需要不同的組織機構超越文化制度藩籬,尋求情感關系的共通點以達成合作。災難代表了一種復雜的文化處遇,涉及對權力差異的理解、健康和疾病的概念、參與者的個人特征以及世界觀等文化碰撞,一些國家的非政府組織在對待災害受難者時所面臨的挑戰是如何通過傾聽不同的聲音,以不強加外來秩序的方式,幫助他們度過苦難時期。(40)Marsella, A. J., Christopher, M. A., “Ethnocultural Considerations in Disasters: An Overview of Research, Issues, and Directions”,Psychiatric Clinics of North America, 27(3),2004, pp.521-539.在國家之間,全球責任倫理的形成既是可取的也是必要的。所有災難都可以相互影響并加劇實際的災難危機。例如地震會引起洪水、火災、泥石流,甚至火山爆發,這又可能導致一些人為的災難,如有毒廢物溢出、交通事故等。全球性的突發公共事件出現頻率之高、危及范圍之大,任何一個國家和地區都不能在其中獨善其身,鑒于媒體傳播的高度可見性和跨國影響,未來的災難將高度政治化,(41)Marsella, A. J., Johnson, J. L., Watson, P., Gryczynski, J.,Ethnocultural Perspectives on Disaster and Trauma:Foundations, Issues,and Applications, Springer Science+Business Media, 2008.重視國際突發公共事件的影響實則也是維護本國公共安全的重要方面。在對具體地域、群體進行救援介入時需要考量文化差異,而突發公共事件的解決,尤其是重大災難則需要國際性的協作,依托于宏觀世界格局應對環境風險性與人類脆弱性,并力圖全面恢復社會韌性與生活世界的可持續性。(42)張原:《中國人類學災難研究的學理追求與現實擔當——生活世界的可持續性與彈韌性機制的在地化營造》,《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6 年第9 期。國際組織在救助層面有人道主義的倫理責任,各專業學科也需對突發公共事件的原因機制進行研究,提出科學性的解決和預防措施,文化性社會情感風險下的倫理責任強調合作,共同致力于全球人民的福祉。
結構性風險是指一個國家或地區在資源占有、社會成員組成方式、社會關系格局中產生的風險,反映了社會各領域的深刻矛盾。(43)吳曉惠:《新時代我國社會結構性風險防范與治理機制研究》,《企業科技與發展》2019 年第1 期。情感作為生產一種社會秩序的核心元素,體現為情感約束時間和空間,包容整合在場和不在場,同時這種以整合方式為基礎的情感又產生相當持久的時空延伸。(44)潘澤泉:《理論范式和現代性議題:一個情感社會學的分析框架》,《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5 年第4 期。結構性社會情感風險關注突發公共事件中的情感在社會結構中如何流通并塑造社會關系和社會生活,貫穿于微觀人際關系至宏觀社會運行中并對其造成功能性影響。微觀層面的情感結構強調個人的情感能力,宏觀層面的情感結構關注社會聯結與群體情感網絡,其中家庭是一種具有穩定性與忠誠性的情感支撐,是社區情感的再生產與公民精神的回歸,(45)朱志偉、孫菲:《空間、結構與網絡:社區情感治理的三重論域與實踐路徑》,《貴州社會科學》2020 年第5 期。微觀與宏觀情感結構經由家庭、群體時空互動得以聯結轉變。突發公共事件對個體情感結構造成沖擊,家庭情感支持的缺乏、權利保障的缺失、內在凝聚機制的匱乏等特征是積聚負面情感的主要原因。(46)成伯清:《怨恨與承認——一種社會學的探索》,《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09 年第5 期。鑒于情感的流動性、功能性,突發公共事件中的負向情感能量延伸至宏觀層面會產生情緒性的集體行為,進而對社會運行機制造成影響。結構性社會情感風險下的倫理困境,與個體情感結構遭遇沖擊后的心理變化以及社會層面情感結構的穩定和變遷有關。
在突發公共事件所導致的社會情感結構風險中處理個體的情感問題,工作者會面臨復雜、緊張、情緒化的心路歷程,這對救援個人和專業能力而言都是挑戰。一方面,突發公共事件沖擊的個體在生理和心理上都遭受了嚴重創傷,家庭情感結構發生變化,處于情感“空缺”時期,救援人員的介入非常容易成為受災個體情感依賴的對象,衍生出專業救助之外的情感關系,違背專業倫理原則。例如,救援人員需要幫助受災個體及其家屬處理受傷、失蹤等問題,再加上目睹服務對象等待親人消息的痛苦,可能會導致專業界限模糊,情感的卷入對救援工作者的道德判斷造成干擾,使其出現“替代性創傷”。另一方面,“替代性創傷”與“共情疲勞”存在高度關聯性。“共情疲勞”是助人者在間接接觸創傷性事件并與他人共情的前提下,產生共情壓力,降低了對他人共情的興趣與能力,出現二次創傷癥狀,產生工作倦怠感。(47)孫炳海、樓寶娜、李偉健、劉宣文、方俠輝:《關注助人者的心理健康:共情疲勞的涵義、結構及其發生機制》,《心理科學進展》2011 年第10 期。能否有效解決個人情感結構受沖擊所帶來的救援倫理困境,與救援人員倫理信念的堅守、專業水平的提升和及時的情感支持有關。
在社會層面的情感結構中,公共情感的形成往往是基于一定的社會事件,在情緒氛圍的渲染下形成,且“社會情感失范”多是“泛化情緒反應”的后果,沒有明確的目標指向,表現為被突然的社會問題所影響,個體情緒與社會結構發生沖突,個體情緒由此上升至社會層面。(48)袁光鋒:《公共輿論中的“情感”政治: 一個分析框架》,《南京社會科學》2018 年第2 期。情感的流動性和功能性使突發公共事件中的負面情感在個體中不斷聚集,并經由群體性行為以及反對現有的社會運行機制的形式進行展現。
面對社會層面的結構性情感風險,政府部門的政策應對呈現為一種結構性約束或是提供組織結構優化的契機。在結構約束方面,政府部門是從全局的角度出發制定社會政策,當政策焦點與受災對象個人或群體需求出現不匹配時,便會使突發公共事件具有不穩定的政治含義。關于突發公共事件的輿情傳播也會在社會層面的結構性情感風險中扮演催化劑的角色,如何正確處理災害與社會穩定、經濟發展、政府形象、人民安全、個人責任等之間的復雜關系也是災害應對的關鍵性問題。(49)張愛軍:《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信息的傳播特點與治理策略》,《探索》2020 年第4 期。受災群眾有知情權,而輿情的傳播又會影響公眾的情緒反應,二者之間的矛盾也讓結構性社會情感風險下的倫理困境凸顯。有張力的社會結構在面臨突發公共事件時會為個體提供情感依托,以災難為契機整合公共情感,在開放的社會網絡中促進高度情感能量的形成與流動,而非一味壓制情感、忽視個體的真正需求。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發展出了社會情感風險倫理困境的分析和介入框架(如圖1 所示),對突發公共事件中的情感倫理困境進行反思,以提升災害救援和災后重建服務的專業性與解決問題的適切性。
道德性社會情感風險下的倫理困境主要涉及資源分配正義以及“公共善”和個人權利的博弈,需要通過情感平衡與共同體情感的培育,實現公眾對突發公共事件發生時期特殊政策的情感認同。突發公共事件中公民道德責任意指,在應對突發公共事件的過程中,公民在道義上的責任與體現出來的價值理念,在非常態背景下,公民承擔道德責任有利于規避與消解突發事件引發的危機,消彌群體恐慌心理。(50)高芙蓉、黃留國:《突發公共事件中公民道德責任問題研究》,《道德與文明》2013 年第6 期。因此,在突發公共事件中首先應該明確個體和社區成員的道德責任,有序發動和依靠民間力量,進行資金、服務的互助,以實現低成本的福利服務供給。(51)劉妮娜:《中國特色互助社會:歷史溯源與現代建構》,《北京社會科學》2021 年第5 期。促進個體對救援措施的情感認同,傳遞守望相助的自助互助意識,積累社會資本從而發揮社區對個體情感支持缺失的彌補作用。在災害發生時和災后救援中,應在集體利益最大化的倫理原則指導下提供服務,當個人利益和集體利益相沖突時以“公共善”為優先考量,同時盡可能降低此種選擇帶來的情感附加成本。

圖1 社會情感風險倫理困境的分析和介入框架
在文化性社會情感風險中會出現因情感文化的差異而引發的倫理困境。多元的情感文化背景和敏感的文化感知是應對突發公共事件所需要具備的專業素質,同時還需要在全球一體化的格局中反思如何跨越情感文化差異,尋求建立情感聯結的橋梁。將個體所具有的情感文化作為理解災難的一種方式,可以在突發公共事件處理過程中吸納當地“精英”力量的加入,更好地了解當地的情感文化,并使實踐方案更具感召力和影響力。另一方面,救援人員本身也應主動接觸并理解當地的情感與文化資本,包括民族文化,民俗傳統,地方性文化中的價值、信仰、規范、社會解讀以及獨特的解決社會問題的途徑。(52)楊慧:《社會脆弱性分析: 災難社會工作的重要面向》,《西南民族大學學報( 人文社科版)》2015 年第5 期。面對國際突發公共事件,應以生命權平等為優先倫理抉擇,不同國家和地區明確自身的倫理責任,進行信息互通、經驗共享,以此為平臺進行緊缺資源的適當調配,建立多元化的合作模式。
鑒于情感的流動性與微觀、宏觀結構的聯通性,個人情感結構所受的沖擊不僅限于家庭情感支持的缺失,還會上升至社會層面影響社會秩序。在微觀結構性社會情感風險中,專業服務力量過度的情緒和角色同理會導致專業服務關系界限模糊,因此相應的專業督導以及評估機制不僅要關注介入效果,還應關注救援人員,如醫護人員等的心理狀況,澄清專業服務與個人情感的界限。在宏觀結構性社會情感風險中,應減少現代網絡技術帶來的信息不平等,盡最大可能保障群眾對于突發公共事件的知情權,用以服務對象為本的價值理念進行倫理抉擇,通過預防性的社會情感疏導措施降低宏觀層面的結構性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