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結
漢賦作為一代文學,學界關注的是較為淺層的記憶,比如“漢賦”與“唐詩”“宋詞”“元曲”并列而形成的各代文學之勝的說法(1)按:漢賦作為“一代文學”的論述,自金元迄明清,論者甚多,到近人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序》謂“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已形成一種文學史觀。,如果通過歷史的敘述凸現“賦”體“蔚然大國”于漢世的史事與氣運,則不能比同于其他時代文本的作用及意義,而具漢帝國的個性化特征。清代梁玉繩在《史記志疑》中對《屈原賈生列傳》和《司馬相如列傳》曾提出“但采辭賦”的質疑,稱“賈、屈同傳,以渡江一賦耳。不載《陳政事疏》,與《董仲舒傳》不載《賢良策對》同,幾等賈、董于馬、卿矣,舍經濟而登辭賦,得毋失去取之義乎?”(2)梁玉繩:《史記志疑》,中華書局1981 年版,第1307 頁。唐晏在《兩漢三國學案序》中也說: “漢史于司馬相如、揚雄、張衡、蔡邕之倫其為傳也,賦詞銘贊,累牘連篇,而于經學諸儒反不能表彰一字。此所以來后‘漢儒說經而經亡’之誚也。”(3)唐晏著、吳東民點校:《兩漢三國學案》,中華書局1986 年版,第4 頁。他們所說的文人傳記如《史記》為司馬相如立傳,《漢書》為揚雄立傳等,并錄存賦作,批評漢史對“經學諸儒”卻不表彰其成就,恰恰反證了漢史學家對一代文運的重視。
漢賦最初文本見載史冊,如前三史(《史記》《漢書》《后漢書》)載錄漢初、西漢、東漢諸家賦,附傳記如《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以呈現。蕭統編《文選》錄賦篇分為十五類,有十類肇自漢人,其宏篇大制相對集中在三類,依序為“京都”“郊祀”“畋獵” (游獵)。倘依漢賦時序變遷,這三大題材的出現恰與蕭選相反,依次是先“游獵”,次“郊祀”,再“京都”。每一題材順序構成創作系列,如從司馬相如的《子虛》《上林》到揚雄的《長楊》《羽獵》的“游獵”賦,從揚雄《甘泉》《河東》到鄧耽《郊祀》的“郊祀”賦,從杜篤《論都》到班固《兩都》、張衡《二京》的“京都”賦。然三大題材又互為作用,如《漢書·揚雄傳》記述揚雄慕相如為“四賦”,兼含游獵與郊祀,班固《兩都賦序》彰明武、宣之世“興廢繼絕,潤色鴻業”以賡續“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日月獻納”的傳統,共同凝聚著時代的命題與賦史的光華。
綜觀這三類題材賦,集中呈現了漢大賦“鋪采摛文”的宏文典范,在后世論家的評點中,常見的詞匯是“有力”“偉麗”“博麗”“閎肆”“勁健”“包舉”“宏富”“極思”與“筆力壯偉”等,落實到篇章,評語風格也相對統一。試以于光華《重訂文選集評》為例,如評“游獵”賦,相如《子虛》 “何曰:有吞云夢之勢”; 《上林》 “何曰:有囊括宇宙之氣”;揚雄《長楊》 “何曰:一路勢甚滂沛”; 《羽獵賦》 “楊用修曰:戰國諷諫之妙……策士之雄辯,出以才人之麗筆”。評“郊祀”賦,揚雄《甘泉》開篇,“邵曰:詞氣閎肆,音節抑揚,宮室之崇宏,郊祀之肅穆,備矣”。評“京都”賦,班固《西都》寫建章與未央、昭陽宮室,“方曰:視角不同見勢”; 《東都》寫“天子受四海圖籍”一段,“何曰:此段盛稱王會之禮,何等氣象”;張衡《西京》 “昔者大帝說秦穆公”一段,“孫曰:此意尤奇,語腴勁”; 《東京》寫朝會禮,“邵曰:板重之事,言之磊落……何等筆力”。(4)于光華輯:《重訂文選集評》,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 年版,第327、337、363、354、305、166、175、187、216 頁。合觀諸評,突出一“勢”字,即筆勢、氣勢,而此“勢”字何來,《漢書·地理志下》有司馬相如“游宦京師”而“文章冠天下”的記述,這“文章”之“冠”,關鍵在“游宦京師”,因為漢賦之“勢”,是由以京師為中心的時代精神所激發,具特定歷史意義的“漢勢”。
漢賦騁漢勢首在武帝朝的游獵之作,具體而言就是司馬相如賦寫“天子游獵”。賦由“子虛”“烏有”“亡是公”三位假托人物的夸飾言說構篇,于辯言間呈現物象與作為,始終貫穿著相承而迭起的“斗勢”,即由子虛夸言“楚王田獵”的逞勢,經烏有夸言“東海之濱”的增勢,再到天子代言亡是公縱橫敘述“天子游獵”及“上林苑”風采以束勢,完成由諸侯之勢到天子之勢的轉化。茲錄《上林賦》中描寫“背秋涉冬,天子校獵”一段中的幾句:
鼓嚴簿,縱獵者,河江為阹,泰山為櫓,車騎雷起,殷天動地,先后陸離,離散別追,淫淫裔裔,緣陵流澤,云布雨施。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羆,足野羊;蒙鹖蘇,绔白虎,被班文,跨野馬,凌三嵕之危,下磧歷之坻,徑峻赴險,越壑厲水。(5)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 年版,第127 頁。
如果說賦中的“生貔豹,搏豺狼”等寫的是天子校獵的具體行為,則諸如“河江為阹,泰山為櫓”“凌三嵕之危,下磧歷之坻”等描繪,顯然屬于夸張造勢。同樣手法,賦在描寫天子校獵后,轉述上林苑歌舞之盛“千人唱,萬人和,山陵為之震動,川谷為之蕩波。巴渝宋蔡,淮南干遮……荊吳鄭衛之聲,韶濩武象之樂,陰淫案衍之音,鄢郢繽紛,激楚結風”,也是會聚眾“象”而為一“體”,襯托天子歌舞的氣勢。天子冬獵“上林”是史實(6)按:《三輔黃圖》卷四引《漢舊儀》:“上林苑方三百里,苑中養百獸,天子秋冬射獵取之。”引自何清谷《三輔黃圖校釋》,中華書局2005 年版,第230 頁。,賦家筆下的“上林苑”卻為壯勢而夸張,所以宋人程大昌評其“左蒼梧,右西極”“日出東沼,入乎西陂”等謂“蓋該四海而言之”(7)程大昌:《演繁露》,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52 冊,第162 頁。。對此,歷史學家也或征其實,或虛其詞,如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一百十七《司馬相如列傳》于《上林賦》中“離宮別館,彌山跨谷”,考證引凌稚隆語: “ 《長安志》:上林,秦舊苑也,武帝始廣開之。 《漢舊儀》謂廣長三百里,離宮七十所,容千乘萬騎。 《關中記》謂苑門十二,中有苑三十六,宮十二,觀二十五,則規制之宏侈可知矣。”又于“出乎椒丘……”一段,考證引中井積德曰: “椒丘、桂林,并非地名,特借美稱于所植耳。洲淤、泱漭,亦非地名,只謂有洲有渚之地,廣大無邊之野耳。”(8)司馬遷著、(日)瀧川資言會注考證:《史記會注考證》,北岳文藝出版社1999 年影印本,第4738、4729 頁。無論是“規制之宏侈”的史實,還是“廣大無邊之野”的夸寫,皆賦家為騁勢而作出的選擇。元人祝堯在《古賦辯體》卷三《兩漢體上》中以《子虛賦》為例,評述漢大賦的創作:
取天地百神之奇怪,使其詞夸;取風云山川之形態,使其詞媚;取鳥獸草木之名物,使其詞贍;取金璧彩繒之容色,使其詞藻;取宮室城闕之制度,使其詞壯。(9)祝堯:《古賦辯體》,載王冠輯《賦話廣聚》第二冊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 年版,第153、154 頁。
這是賦家體物呈象以騁勢所作排列組合達到的特有藝術效果。而由游獵賦發端,在繼后的郊祀、京都題材的賦中,又反復推演著這種書寫方法。
漢賦為什么要因文騁勢,需從兩個層面來解釋其原因。第一個層面是從賦的語象觀其創作技藝。如司馬相如描寫天子游獵,有兩個視點值得關注:
其一,因楚風而成漢勢。據《北堂書鈔》引曹丕《論屈原相如賦》云: “優游案衍,屈原之尚也;窮侈極妙,相如之長也。”(10)虞世南編:《北堂書鈔》,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89 冊,第485 頁。區別屈、馬,一以“優游案衍”,一以“窮侈極妙”,其因承變化已寓其中。又如清人張裕釗評《子虛賦》: “騷賦勝處,最在瑰瑋閎奇,倜儻駿邁,峭逸嫖姚,不可名狀。而司馬長卿尤以氣勝,其空中設景布陣,最虛眇闊達,前后一氣噓吸,回薄鼓蕩,如大海回風,洪濤隱起,萬里俱動,使人目眩而神儻。”(11)徐樹錚輯:《諸家評點古文辭類纂》(五),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 年版,第279 頁。其言“瑰瑋閎奇”乃騷賦長處,是由楚風而來,至于“回薄鼓蕩”等話語,又內涵了相如賦“氣勝”呈現的漢勢。繼后的漢賦作手多延續其法,以騁勢以彰語象。如游獵之作,揚雄《羽獵》寫漢天子游獵“天子乃以陽朝出乎玄宮”“若夫壯士慷慨,殊鄉別趣,東西南北,騁耆奔欲”“賁育之倫……以萬計”的幾段文字描寫,無不夸勢到極致。再看郊祀題材,如揚雄《甘泉賦》中“敦萬騎于中營兮”一段,是借游獵之勢寫祀禮;又如對甘泉宮的描寫:
大廈云譎波詭,嶊嶉而成觀,仰撟首以高視兮,目冥眴而亡見。正瀏濫以弘惝兮,指東西之漫漫,徒回回以徨徨兮,魂固眇眇而昏亂。據軨軒而周流兮,忽軮軋而亡垠。(12)揚雄著、張震澤校注:《揚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版,第53 頁。
以虛筆寫實物,無非騁勢。至于京都賦,是綜合游獵與郊祀等政教行為,屬于天子“物事”的整體書寫,關鍵詞是“京師”與“皇漢”,李善注“京”引《公羊》謂“大也”,李賢注“皇”“大也”(13)劉躍進著、徐華校:《文選舊注輯存》,鳳凰出版社2017 年版,第34、37 頁。,以“大”騁“勢”,也是構畫漢帝國的圖式。如班固《西都賦》開篇寫長安形勝:
左據函谷二崤之阻,右界褒斜隴首之險,帶以洪河涇渭之川,眾流之隈,汧涌其西。華實之毛,則九州之上腴焉;防御之阻,則天地之奧區焉。是故橫被六合,三成帝畿:周以龍興,秦以虎視,乃至大漢受命而都之也……天人合應,以發皇明。
《東都賦》敘述洛陽建都:
圣皇乃握乾符,闡坤珍,披皇圖,稽帝文,赫然發憤,應若興云,霆擊昆陽,憑怒雷震。遂超大河,跨北岳,立號高邑,建都河洛。(14)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 年版,第22、23、30 頁。
前以“龍興”“虎視”襯托“大漢受命”的建都氣象,歸于“以發皇明”;后以“霆擊”“雷震”之撥亂反正的渲染,夸大其詞,張揚“建都河洛”的態勢。
其二,變秦氣而為漢勢。考漢初文章,歷文、景、武三世最能張勢者有三家,即賈誼《過秦》之論、董仲舒“對策”之文、相如“游獵”之賦。對賈、董文風,前人以“秦氣”與“周文”區分,如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二以賈誼僅重“勢”,董文兼重“道”,認為董氏得如“周公之告”的傳統,故“未嘗貶道以誘之易從”;批評賈誼“去李斯之言也無幾”(15)王夫之:《讀通鑒論》,中華書局1975 年版,第37 頁。,雖縱橫排闔,實多“秦氣”。倘對照賈、董之文再看相如之賦,其與“秦氣”“周文”的不同處在“漢勢”,這成為漢代賦家一脈相承的創作風格。而三類題材賦的張勢之筆,較多聚焦武帝朝。如班固《西都賦》中“十二之通門”,李善注引《漢宮闕疏》 “長安九市”,彰顯的是武帝朝的氣象;又如“爾乃期門佽飛”一段,李賢注謂“前漢武帝上林游獵事”(16)劉躍進著、徐華校:《文選舊注輯存》,鳳凰出版社2017 年版,第105 頁。,顯然是對相如賦寫天子游獵的摹寫與追憶。最典型的是揚雄《長楊賦》中對武帝功績一段濃墨重彩的描繪:
其后熏鬻作虐,東夷橫畔。羌戎睚眥,閩越相亂。遐萌為之不安,中國蒙被其難。 于是圣武勃怒,爰整其旅,乃命票衛,汾沄沸渭,云合電發,猋騰波流,機駭紛軼,疾如奔星,擊如雷霆,砰轒辒,破穹廬,腦沙幕,髓余吾,遂獵乎王廷……是以遐方疏俗,殊鄰絕黨之域,自上仁所不化,茂德所不綏,莫不蹺足抗手,請獻厥珍。使海內澹然,永亡邊城之災,金革之患。(17)揚雄著、張震澤校注:《揚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版,第124 頁。
如果對應相如《上林賦》“天子游獵”的描寫,一為現實情形的展現,一為歷史功績的追寫,皆以武帝事跡來彰顯漢勢。
第二個層面是從賦騁漢勢觀其歷史事件。聚焦武帝時代,最重大的事件就是“削藩”與“抗匈”。漢代立國憂患,文景前畏外戚,文景中畏藩國,藩國勢力的強大,直逼中央的權威。也因此,景帝朝御史大夫晁錯主張削藩,結果導致“請誅晁錯,以清君側”的七國諸侯反叛。而早在文帝朝,賈誼上疏陳政事所謂“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以揭示當時困擾西漢帝國的九大矛盾問題,首兩項就是諸侯割據與匈奴侵擾。與之相應,文景之世漢文學分散在諸侯王國,最突出的是吳王濞、淮南王安與梁孝王武所搜羅的文士集團,這一現象到武帝朝才有根本改變。在政治上,武帝于元朔二年采用主父偃進獻的“推恩”之策,試行《推恩令》: “諸侯王或欲推私恩分子弟邑者,令各條上,朕且臨定其號名。”(18)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 年版,第1071 頁。其策綜合了賈誼“眾建諸侯以少其力”的“分”法與晁錯“削其支郡”的“削”法,從而瓦解諸侯王國的勢力,為中央集權鋪平道路。對應司馬相如的人生經歷與辭賦寫作,其處境由藩國(梁國)到中央朝廷,其創作由寫“諸侯之事”的《子虛》到表彰“天子之義”的《上林》,正昭示了這一轉變。落實到文本,就是《上林賦》中“亡是公”的開場白:
楚則失矣,而齊亦未為得也。夫使諸侯納貢者,非為財幣,所以述職也;封疆畫界者,非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齊列為東藩,而外私肅慎,捐國逾限,越海而田,其于義固未可也。且二君之論,不務明君臣之義,正諸侯之禮,徒事爭于游戲之樂,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勝,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揚名發譽,而適足以貶君自損也。(19)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 年版,第123 頁。
賦中接著對齊、楚兩藩國使者的批評,是“君未睹夫巨麗也,獨不聞天子之上林乎”的夸飾描繪,其對漢廷之“勢”的表彰,前提在于對齊、楚藩國之“大”的貶削。
漢武帝一朝的“抗匈”戰爭,昭然史冊。自漢高祖北征匈奴,遭“平城之圍”,幾乎全軍覆沒,經惠帝朝冒頓遺書污辱呂后,文、景之世雖休生養息,對匈奴的妥協政策體現于和親與歲貢,極大阻礙了漢廷的外部發展空間。相反,匈奴則是“日以驕,歲入邊殺略人民甚眾”,漢廷卻“所給備善則已,不備,苦惡,則候秋熟,以騎馳蹂而稼穡耳”(20)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 年版,第2901 頁。。其情形誠如賈誼所說“匈奴謾侮侵掠,至不敬也,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漢歲致金絮彩繒以奉之”(21)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2240 頁。。緣此,武帝倡《春秋》公羊學“君子復九世之仇”的精神,下《欲伐匈奴詔》 “朕飾子女以配單于,金幣文繡賂之甚厚,單于待命加嫚,侵盜亡已,邊境被害,朕甚閔之。今欲舉兵攻之”(22)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162 頁。按《文館詞林》題作《欲伐匈奴詔》。,對匈政策由防御轉向進攻,經四次大規模的抗匈之戰,到元狩四年的“漠北之戰”,終成勝局。如此對讀揚雄《長楊賦》“圣武勃怒……獵乎王廷”的描寫,是典型的抗匈戰事的頌歌。因為“削藩”與“抗匈”奠定了劉徹的一代事業,所以漢人追述其事,多不因武帝晚年“巫蠱之禍”等失政行為而抹煞其功,如桓譚《新論·識通》認為: “漢武帝材質高妙,有崇先廣統之規,故即位而開發大志,考合古今,模范前圣故事,建正朔,定制度,招選俊杰,奮揚威怒,武義四加,所征者服,興起六藝,廣進儒術,自開辟以來,惟漢家為最盛焉。故顯為世宗,可謂卓爾絕世之主矣。”(23)桓譚撰、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中華書局2009 年版,第43 頁。所謂“漢家最盛”的“絕世之主”,實與漢大賦縱筆以騁漢勢潛符默契。
值得玩味的是,以相如為代表的大賦作手,無不以騁漢勢見氣象,卻又無不以“諷喻”隱其志,造成了賦家的夸勢與儉德的矛盾,這也是漢史始終存在的問題。如《漢書·高祖紀》記述蕭何治未央宮成,“上見其壯麗,甚怒,謂何曰: ‘天下匈匈,勞苦數歲,成敗未可知,是何治宮室過度也!’何曰: ‘……天子以四海為家,非令壯麗亡以重威。’”(24)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64 頁。不妨再看張衡《西京賦》中有關百戲表演的描繪,所謂“大駕幸乎平樂,張甲乙而襲翠被。攢珍寶之玩好,紛瑰麗以侈靡。臨迥望之廣場,程角抵之妙戲”一節文字(25)張衡著、張震澤校注:《張衡詩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第77 頁。,對應《漢書·武帝紀》中“(元封)三年春,作角抵戲,三百里內皆來觀”的景象(26)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194 頁。,表現的正是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的態勢,這種時代風華并不是賦家諷喻心志所能改變的。所以清人沈德潛《賦鈔箋略序》引《西京雜記》中“相如曰”語“賦家之心,包括天地,總覽人物”,認為“古來賦手,類皆耽思旁訊,鋪采摛文,元元本本,騁其勢之所至而后已”(27)沈德潛著、潘務正等編輯點校:《沈德潛詩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年版,第2007 頁。。“騁其勢”,是賦家主張,也是時代的文運。到漢末崔寔《政論》說“自漢興以來,三百五十余歲矣,政令垢玩,上下怠懈,風俗彫敝,人庶巧偽,百姓囂然,咸復思中興之救矣”(28)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 年版,第1726 頁。,漢勢已衰,文運自變,“騁其勢”的大賦作品的衰落,自是歷史必然。
對漢賦騁辭大篇,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推述以“體國經野,義尚光大”,其“體國經野”語源《周禮·地官·序官》: “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以為民極。乃立地官司徒,使帥其屬而掌邦教,以佐王安擾邦國。”孫詒讓引《大宰》六典云: “二曰教典,以安邦國,以教官府,以擾萬民”以訓其義。(29)孫詒讓撰、王文錦等點校:《周禮正義》,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641 頁。如果對應《國語·周語》“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一段話語(30)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 年版,第11、12 頁。,“體國經野”正是“王政”的象征,而賦家作為王政的形象代言(王言),同樣起著建國安民的宣揚功用,何焯評《兩都賦》“賦學之盛,關系國家制作”(31)于光華輯:《重訂文選集評》,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 年版,第156 頁。,是這一思想的傳承。借用《周禮》用語評論漢賦,銜接的是由周政到漢政的轉化,內涵了漢統對周統的繼承。而行“政”續“統”,關鍵在“禮”,《漢書·禮樂志》或從反面加以警醒,謂“今大漢繼周,久曠大儀,未有立禮成樂,此賈誼、仲舒、王吉、劉向之徒所為發憤而增嘆也”;或從正面贊述,謂“至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32)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1075 頁。。這其中又隱示了由周“詩”到漢“賦”的線索,即班固《兩都賦序》所說“昔成康沒而頌聲寖,王澤竭而詩不作……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興廢繼絕,潤色鴻業”(33)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 年版,第21 頁。。于是西漢武、宣之世的“崇禮官”與東漢之世從光武再造漢統到明帝“永平制禮”,成為賦家的關注重點。
相如賦“上林”,是天子游獵禮的昭示,后續作品繼寫武帝故事亦多,如揚雄《甘泉賦》寫漢成帝行祭甘泉以“求嗣”,其中有關祀“太一之神”,則是影述武帝故事。(34)按:有關史事詳《漢書· 郊祀志》載元光年間“亳人謬忌奏祀泰一方”及武帝置“泰一”于“五帝”神之上的祭祀禮儀。在班、張京都賦中,寫“西都”部分的禮儀,大多為武、宣故事,如班固《西都賦》 “爾乃盛娛游之壯觀,奮泰武乎上游”一段寫武帝之武功,“于是天子乃登屬玉之館,歷長楊之榭”一段寫宣帝之畋禮。又如張衡《西京賦》歷述“天子乃駕雕軫,六駿駁”的游獵禮與“大駕幸乎平樂……程角抵之妙戲”的百戲表演,也是寫武帝時的禮儀。至于東京描寫,則多關注“永平制禮”,卻也不乏由“西”而“東”的漢家統緒。例如張衡《東京賦》描寫郊祀情形:

《文選》李善注引“ 《白虎通》曰: ‘祭天必在郊者,天體至清,故祭必于郊,取其清潔也。’ 《周禮》曰:‘以正月上辛,郊祀。告于上帝,祭天而郊,以報去年土地之功。’”(36)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 年版,第58 頁。賦中言“奉禋祀”,取意《周禮·春官·大宗伯》 “以禋祀昊天上帝”,影寫周制,明辨漢祀。其間喻示的漢統意義,可佐證以東漢鄧耽《郊祀賦》殘文: “咨改元正,誕章厥新,豐恩羨溢,含唐孕殷。承皇極,稽天文,舒優游,展弘仁,揚明光,宥罪人。群公卿尹,侯伯武臣,文林華省,奉贄厥珍。夷髦盧巴,來貢來賓。玉璧既卒,于斯萬年。穆穆皇王,克明厥德。應符蹈運,旋章厥福。昭假烈祖,以孝以仁。自天降康,保定我民。”(37)徐堅等:《初學記》卷十三,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321 頁。強調的“承皇極”“穆穆皇王”“昭假烈祖”,是以“統”明郊,“奉贄厥珍”“來貢來賓”與“自天降康,保定我民”,又是以“郊”示德,安遠惠民,正與移《周禮》 “體國經野”于賦域的意義相同。這又需說明一個問題,“郊祀”為古老祭天傳統(38)參見李學勤:《釋“郊”》,《文史》第三十六期,中華書局1992 年版第7 至10 頁。,然殷、周祭天,多配以先祖,實以追奉先祖的廟祭為主,到漢武帝朝,董仲舒答張湯問明確提出“禮,三年喪,不祭其先,而不敢廢郊,郊重于宗廟,天尊于人也”(39)董仲舒:《春秋繁露· 郊事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版,第86 頁。,其“郊”重于“廟”,“天”尊于“人”,是典型的“奉天承運”的帝國宗教祭祀傳統,也是漢帝國一統態勢的彰顯。如果說在武帝朝這種以“天”(天運)抑“人”(劉姓)的思想是當時天道圣統的反映,其與“削藩”政策緊密相關,那么“郊祀”在漢代的承續過程中,又有著向宗法圣統的歸復,具有了保“劉漢”宣“正統”的功用,而賦家的描寫也圍繞這一軸心展開。
漢統緣自漢業,賦家描述的漢禮,是“繼天地,體陰陽,而慎主客,序尊卑、貴賤、小大之位,而差內外、遠近、新故之級”的功業寫照(40)董仲舒:《春秋繁露· 奉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版,第58 頁。,司馬相如《喻巴蜀父老書》最早用文學化語言描述漢業與漢統,“賢君之踐位也……必將崇論宏議,創業垂統,為萬世規。故馳騖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參天貳地”,并將“創業垂統”賦予當朝帝王的使命,即“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41)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 年版,第3050、3051 頁。。元封五年武帝詔書又轉述其語“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42)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197 頁。,為立業樹統張幟。與這一思想吻合的是董仲舒對天人策強調的“ 《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43)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2523 頁。
纮。作為“大一統”思想的當朝實施者的漢武帝,也因此受到漢史的充分肯定,如《漢書·武帝紀贊》所述“漢承百王之弊……(武帝)紹周后,號令文章,煥焉可述”,《宣帝紀》載本始二年五月詔彰武帝功業,六月“尊孝武廟為世宗廟”。如果說相如賦“上林”假托“亡是公”宣揚朝廷大業與董仲舒倡《春秋》公羊學贊述王朝“一統”思想,更多地體現了當時“削藩”與“抗匈”的政略,那么降及宣、元以后學者的指向與賦家的描述又明顯發生變化,對漢統的擔憂與贊述,已轉向宮廷內的“外戚”與“宦官”。這一歷史的轉折點仍在對武帝得失的評價,尤其是元、成廟議對“武廟”之尊毀的討論。當時韋玄成、劉歆等均有陳詞,如劉歆《武帝廟不宜毀議》認為,武帝“功德皆兼有焉”,并列舉其南滅百越、北攘匈奴、東伐朝鮮、西伐大宛,以及“興制度,改正朔,易服色,立天下之祠,建封禪,殊官號,存周后,定諸侯之制,永無逆爭之心”的確立漢室統緒的作為,持“不毀”之議。(44)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3125—3127 頁。這一爭議在賦家筆下的反映,仍集中于揚雄的《長楊賦》。該賦共分五段:首段序以明“諷”,二段借“子墨客卿”語引出“翰林主人”的答詞,展開賦中議論,三、四、五段均為“主人”的說辭,為全篇主構,演繹的正是有關漢統的討論。這段說辭有四個視點:
昔有強秦……群黎為之不康。于是上帝眷顧高祖,高祖奉命,順斗極,運天關,橫鉅海,漂昆侖……展民之所詘,振民之所乏,規億載,恢帝業;……逮至圣文……躬服節儉……;其后熏鬻作虐,東夷橫畔,羌戎睚眥,閩越相亂,遐萌為之不安,中國蒙被其難。于是圣武勃怒,爰整其旅……使海內澹然,永亡邊城之災,金革之患;今朝廷純仁……奉太宗之烈,遵文武之度,復三王之田,反五帝之虞。(45)揚雄著、張震澤校注:《揚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版,第120—129 頁。
賦中除了“朝廷純仁”指當朝成帝,前述高祖、文帝、武帝的功業,是典型的“漢統”書寫。從這段賦文可探述三點:其一,賦中“三帝”(高、文、武)功業的描寫,最夸贊的是武帝一段,這與當時“廟議”對武帝的評價相關,而賦家褒揚武帝功業的態度,表現出的是以“漢勢”撐起“漢業”而歸于“漢統”的歷史觀。其二,賦中呈現的“漢統”繼“周統”思想,構成特有的書寫模式,即仿效周典之《尚書·無逸》與《詩·大雅·皇矣》與的章法,以“周三王”之功對應“漢三帝”之業。例如《皇矣》詩共有八段文字,舉兩則如次:
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觀四方,求民之莫。維此二國,其政不獲。維彼四國,爰究爰度。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顧,此維與宅。
帝謂文王,無然畔援,無然歆羨,誕先登于岸。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篤于周祜,以對于天下。(46)朱熹集傳、方玉潤評:《詩經》,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年版,第298、299 頁。
第一則“上帝耆之”為《長楊賦》 “上帝眷顧高祖”一段所本,第二則“帝謂文王”為賦中“熏鬻作虐……圣武勃怒”一段所本,詩中歷述太王、王季、文王之“功”,也是賦文歷述高祖、文王、武帝之“功”擬效的模式。相應的是漢人詮釋《詩·周南·關雎》為“后妃之德”,即“周室三母”太王妃太姜、王季妃太任與文王妃太姒。比如太姒,《大雅·大明》詩記述文王“親迎于渭,造舟為梁,丕顯其光”; 《思齊》則贊曰“太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劉向《列女傳》對太姒“母儀”形象的塑造是“仁而明道”,功德是“文王治外,文母治內”,“旦夕勤勞,以進婦道”,“教誨十子,自少及長,未嘗見邪僻之事”(47)王照圓撰、虞思徵點校:《列女傳補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年版,第15 頁。。其三,由武帝的功業衍說漢統,賦列“三帝”是一種追溯,與相如賦“上林”專述武帝一朝有了變化,這使西漢后期乃至東漢賦家述漢統,無不越武帝而尊高祖,以樹立“劉漢”的正統觀。
這一轉變的契機,是揚雄《長楊賦》對漢“三帝”的推尊,其直接的政治意涵,是帝統的衰弱與外戚擅政的史實。如果對應揚雄的《甘泉賦》中的描寫,如“襲璇室與傾宮兮”喻指夏、商之衰亡(48)《晏子春秋· 內篇· 諫下》:“夏之衰也,其王桀痛棄德行,作為璇室玉門;殷之衰也,其王紂作為頃宮靈臺。”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中華書局1962 年版,上冊,第142 頁。,“屏玉女而卻宓妃”譏諷漢成帝寵幸趙婕妤之事(49)徐樹錚輯《諸家評點古文辭類纂》(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 年版,第332 頁)引錄吳至父評《甘泉賦》:“是時趙昭儀方大幸,每上甘泉常法從在屬車間,豹尾中,故聊甚言車騎之眾,參駕之麗,非所以感動天地,逆厘三辰。又言屏玉女,卻宓妃,以微戒齋宿之事。”,可知賦者對時勢的憂慮。對此,漢史有一解讀,即《漢書·外戚傳》所謂“桀之放也用末喜……紂之滅也嬖妲己,幽王之禽也淫褒姒”(50)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3933 頁。,這以“三妃”(末喜、妲己、褒姒)之“敗”對應前述“三妃”(太姜、太任、太姒)之“德”,依著“三帝”之興亡,極有深意。漢成帝繼位,委政外戚王鳳,寵幸趙飛燕姊妹,谷永詔對憂“漢興九世”將中衰,且“久無繼嗣,數為微行,多近幸小臣,趙、李從微賤專寵”(51)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3465 頁。,已然直白。而在揚雄元延間獻《長楊賦》前約十年的陽朔元年,梅福因京兆尹王章彈劾外戚王鳳被定罪論死上疏建言,戟指“外戚”將亂漢統的危機:
昔高祖納善若不及,從諫若轉圜……孝文皇帝起于代谷,非有周召之師、伊呂之佐也,循高祖之法,加以恭儉……孝武皇帝好忠諫,說至言,出爵不待廉茂,慶賜不須顯功……漢家得賢,于此為盛……方今君命犯而主威奪,外戚之權,日以益隆,陛下不見其形,愿察其景。……今乃尊寵其位,授以魁柄,使之驕逆,至于夷滅,此失親親之大者也。(52)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2917—2918 頁。
其“高祖”“孝文”與“孝武”三帝的書寫,實啟揚雄賦的章法,而“失親親之大”,是對“其位”潛移于外戚的隱憂。由“武帝”追尊“高祖”,也成了文士尊統書寫的模式。如《漢書·敘傳》錄班彪《王命論》述漢統,“帝王之祚,必有明圣顯懿之德,豐功厚利積累之業,然后精誠通于神明,流澤加于生民。……高祖其興也有五:一曰帝堯之苗裔,二曰體貌多奇異,三曰神武有征應,四曰寬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53)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4208—4211 頁。,是對高祖興漢的夸飾。班固《高祖頌》 “漢帝本系,出自唐帝,降及于周,在秦作劉,涉魏而東,遂為豐公”(54)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612 頁。,頌其開創之功并梳理漢統的由來。考察西漢自呂后以來,外戚干政不斷,如《漢書·惠帝紀贊》史臣就感嘆: “寬仁之主,遭呂太后虧損至德,悲夫。”(55)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92 頁。武帝少時,竇氏、王氏相繼擅政,迨其親政,尚武雄強,朝無外戚之患,然所用征伐匈奴三大將衛青、霍去病、李廣利皆外戚,晚年托孤霍光,外戚以大將軍執政事,聚財亦有過王者,如鄧氏“錢布天下”(56)桓寬撰集、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中華書局1992 年版,第57 頁。,成西漢中后期的政治生態,并終結于王莽移祚。清人趙翼論“兩漢外戚之禍”云:“兩漢以外戚輔政,國家既受其禍……推原禍本,總由于柄用輔政,故權重而禍亦隨之。”(57)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中華書局2013 年版,第67—68 頁。由此我們再看班固繼《高祖頌》而寫的《南巡頌》,是歌頌漢光武帝“惟漢再受命”的功業,乃“既禘祖于西都,又將祫于南庭”(58)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612 頁。。“高祖”的開創與“光武帝”的再造,構成東漢賦家筆下漢統追索的重點。如班固《西都賦》中的“強干弱枝”語,李賢注“強干,帝室;弱枝,諸侯”; “佐命則垂統”語,李善注引孟子“創業垂統”說,李賢注“統,業也”,是對西漢統緒的強調。其《東都賦》“大漢之開元”,五臣注“建萬代之業”,“于是圣皇乃握乾符,闡坤珍”之“圣皇”,李善注引《東觀漢記》光武帝于王莽末起兵光復漢室故事,以闡明其“系唐統,接漢緒”的大漢帝系(59)按:班固賦中的“系唐統,接漢緒”的一段描寫,是宣、元之后新五德終始說命題下“漢承堯后”,有火德之運的表述,詳參蔣曉光《五德終始說與〈兩都賦〉》,《社會科學》2015 年第5 期。。在某種意義上,班、張對“兩都”或“二京”的書寫,就是對高祖開辟與光武之“漢統”的構建與繪飾。
再看張衡《南都賦》寫光武故里,在極盡景事描繪后,轉于 議論,所言“奉先帝而追孝,立唐祀乎堯山”,李善注引皇甫謐語“堯始封于唐,今中山唐縣是也。后徙晉陽。及為天子,都平陽”(60)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 年版,第72 頁。,是繼漢人所謂“漢承堯后”,應“火德”以得“天統”的舊說,與班固《兩都賦》的描寫契合。而論其功業,仍聚焦于“高祖階其涂,光武攬其英”之創業垂統。觀賦中“方今天地之睢剌……真人革命之秋”一段,胡紹煐《文選箋證》引朱超之語:
建始以來,黃霧四塞,青蠅集殿,星貫紫微,鐵飛沛郡,地震山崩,江竭河溢,史不絕書,正天地睢剌之時。其時趙氏內亂,外家擅朝,所謂帝亂其政,實指成帝而言,降及哀、平,新莽肆亂,遂為真人革命之秋。(61)胡紹煐撰、蔣立甫校點:《文選箋證》,黃山書社2014 年版,第127 頁。
結合光武帝登基祝文中批“王莽篡位”,三年己酉詔謂“祖宗之靈,士人之力”,以及《后漢書·光武紀贊》 “於赫有命,系隆我漢”語(62)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 年版,第22、33、87 頁。,可見對其繼絕續統之功的贊美,前提是歷時已久的外戚干政。從“高祖階其涂,光武攬其英”的說法,看東漢賦家“帝王中心”的思想,或出于直接的道白,或出于某種象征性的語言,如對“紫宮”的描寫。試舉賦例兩例:
左欃槍右玄冥兮,前熛闕后應門。陰西海與幽都兮,涌醴汩以生川。蛟龍連蜷于東厓兮,白虎敦圉乎昆侖。覽樛流于高光兮,溶方皇于西清……閌閬閬其寥廓兮,似紫宮之崢嶸。(63)揚雄著、張震澤校注:《揚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版,第56 頁。
出紫宮之肅肅兮,集太微之閬閬。命王良掌策駟兮,逾高閣之鏘鏘。建罔車之幕幕兮,獵青林之芒芒。彎威弧之撥剌兮,射嶓冢之封狼。觀壁壘于北落兮,伐河鼓之磅硠。乘天潢之泛泛兮,浮云漢之湯湯。倚招搖攝提以低回剹流兮,察二紀五緯之綢繆遹皇。(64)張衡著、張震澤校注:《張衡詩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第230 頁。
前一則是揚雄《甘泉賦》中有關甘泉宮位置的描寫,這里突出“紫宮”并對應賦首所列“鉤陳六星”(皆在紫微宮),意在居中位之帝王(配帝居,象太一)“拓跡開統”的功業。后一則是張衡《思玄賦》中有關星際游歷的描寫,列舉有“紫宮”“太微”“王良”“駟”“罔車”“青林”“威弧”“封狼”“壁壘”“北落”“河鼓”“天潢”“招搖”“攝提”“二紀”“五緯”等星座名,突出“紫宮”的中心位置。這種天體中心觀在《楚辭·遠游》 “召豐隆使先導兮,問大(太)微之所居”與司馬相如《大人賦》“使五帝先導兮,反太一而從陵陽”均有言說,但賦家將其落實到政統,卻別有深意。如果說揚雄賦對“紫宮”的宣揚與前述外戚干政有關,那么張衡賦的描寫,則通過紫宮(帝位)的說辭,表達出對東漢宦官執權的批判。據《后漢書·宦者列傳》記述“ 《詩》之《小雅》,亦有《巷伯》刺讒之篇”,而漢自和帝后“中官始盛”,故史者論曰: “自古喪大業絕宗禋者,其所漸有由矣。”(65)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 年版,第2507 頁。我們對照張衡作賦背景,漢順帝“嘗問衡天下所疾惡者。宦官懼其毀己,皆共目之。衡乃詭對而出……作《思玄賦》”(66)《后漢書· 張衡傳》,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 年版,第1914 頁。;再看他《上陳事疏》列舉宦官謂“因德降休,乖失致咎,天道雖遠,吉兇可見。近世鄭(眾)、蔡(倫)、江(京)、樊(豐)、周廣、王圣,皆為效矣”(67)張衡著、張震澤校注:《張衡詩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第351 頁。;回觀賦中描述的“竇號行于代路兮,后膺祚而繁廡……文斷袪而忌伯兮,閹謁賊而寧后”一段文字,又兼括外戚(如漢文竇后)與宦官(如寺人勃鞮),以為保持漢統的心腹大患。漢統建于漢禮,后人作賦亦多追念,如沈德潛撰《臨雍賦》序贊天子“郊祀天,報生物功也;社祀地,報成物功也”,賦文則列舉漢代史事“昔漢高之過魯,祠太牢以明禋;繄武皇之建學,得遺經于棘榛。越建武之崇儒,詔溫恭而討論;洎永平之拜老,親饗射于成均”(68)沈德潛著、潘務正等編輯點校:《沈德潛詩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年版,第1113 頁。,羅列“高祖”“武帝”“光武”與“明帝”,豈非漢賦述“統”的概括與影寫。
漢代賦家重視“漢統”,外現為“漢勢”,是氣象的展示,內斂在“漢德”,是精神的蘊涵,考察其建“德”原由及理想,又依違于漢代文士依經立義的學術背景。先看漢賦中有關“德”的幾則書寫:
亡是公曰“徒事爭于游戲之樂,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勝,荒淫相越。”……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悲《伐檀》,樂樂胥;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德隆于三皇,功羨于五帝。……費府庫之財,而無德厚之恩。 (司馬相如《上林賦》)
大夫曰……被有德之君,則不為害。今君荒于游獵,莫恤國政,驅民入山林,格虎于其廷。妨害農業,殘夭民命。政國其必亂,民命其必散。國亂民散,君誰與處。 (孔臧《諫格虎賦》)
大漢承弊以建德,革厥舊而運修。準令宜以就制,因茲勢以立基,蓋可以詰非司邪,括執喉咽。季末荒戍,墮闕百年,天閔群黎,命我圣君,稽符皇乾,孔適河文,中興再受,二祖同勛。永平承緒,欽明奉循,上羅三關,下列九門,會萬國之玉帛,徠百蠻之貢琛。 (李尤《函谷關賦》)
功績存乎辭,德音昭乎聲。物以賦顯,事以頌宣。 (王延壽《魯靈光殿賦》)(69)引自費振剛、胡雙寶、宗明華輯校《全漢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 年版,第62—68、115、376、527 頁。
這種建德思想在班固的《兩都賦序》中得以系統論述: “昔成康沒而頌聲寢,王澤竭而詩不作。大漢初定,日不暇給,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設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70)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 年版,第21、22 頁。所謂“成康”,指周史,“雅頌”指周詩,故班固論“通諷諭”與“盡忠孝”的美刺兩端指向“德”時,隱含了由漢德追奉周德的歷程。
考“漢德”一詞,初見司馬相如論漢代功業在“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夷,繼周氏之絕業”,并假托諸大夫稱頌之語: “允哉漢德,此鄙人之所愿聞也。”(71)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 年版,第3051、3053 頁。繼后如揚雄《法言·孝至》有關“漢德其可謂允懷矣。黃支之南,大夏之西,東鞮、北女,來貢其珍”一段贊詞(72)汪榮寶著,陳仲夫點校:《漢言義疏》,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546 頁。。漢人尊漢德的歷史合法性,關鍵在取效周德,如《漢書·律歷志》所載“漢高祖皇帝著《紀》,伐秦繼周。木生火,故為火德。天下號曰‘漢’”(73)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1023 頁。,實為漢統繼周統的天命書寫。這在賦家筆下,又嘗以文本擬效的方式呈現,如揚雄《羽獵賦》 “非章華,是靈臺”,李善注: “言以楚章華為非,而以周靈臺為是。”(74)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 年版,第134 頁。靈臺是《詩·大雅》篇名,《毛傳》: “ 《靈臺》,民始附也。文王受命,而民樂其有靈德以及鳥獸昆蟲焉。”《鄭箋》: “文王受命而作邑于豐,立靈臺。”可知所頌乃周王文之“德”。賦家頌周德以明漢德,然賦體之興恰是周德衰的產物,這又牽涉到周政與“賦”的關聯。 《左傳》隱公八年引眾仲語: “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75)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09 年版,第60、61 頁。天子建德,要在行政,如《詩·大雅·烝民》 “明命使賦”、“賦政于外”,實與《國語·周語上》所述“天子聽政……瞍賦,矇誦……而后王斟酌”相關,“瞍賦”正是由王政轉為王言。于是我們再看先秦文獻中的“周德”,較多是談周德之衰。如《左傳》隱公十一年: “王室而既卑矣,周之子孫日失其序。……天而既厭周德矣。”(76)洪亮吉撰、李解民點校:《春秋左傳詁》,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206 頁。《國語·周語》載周幽王二年伯陽父曰: “周將亡矣,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77)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 年版,第26、27 頁。由此“周德”趨衰論來看漢代賦家倡周德以狀漢德,其歷史起點恰在“賦”起衰周之世的自拯與重構。
依據漢人“大漢繼周”的歷史觀,后人論學與論賦,多取則于此。如清人李光地《榕村語錄》說“秦惡流毒萬世……莽后仍為漢,秦后不為周耳。實即以漢繼周,有何不可”(78)李光地:《榕村語錄》卷二十一《讀通鑒綱目》,中華書局1995 年版,第381 頁。;何焯評張衡《東京賦》謂“推周制以為發端”(79)于光華輯:《重訂文選集評》,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 年版,第211 頁。,說明的就是漢人史觀以及賦寫禮德的思想。對“大漢繼周”之“德”,有必要區分漢德與周德的不同,即時代的獨特性。例如吾丘壽王于武帝朝汾陰得寶鼎群臣恭賀時說: “臣聞周德始乎后稷,長于公劉,大于大王,成于文武,顯于周公。德澤上昭……故名曰周鼎。今漢自高祖繼周,亦昭德顯行,布恩施惠,六合和同,至于陛下,恢廓祖業,功德愈盛……而寶鼎自出,此天之所以與漢,乃漢寶,非周寶。”(80)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2798 頁。考漢德異于周德,既在行政,又緣學理。周人重禮尚德,視“德”為“禮”的核心,到春秋末世,禮樂崩壞,仍尚禮以尊德,如《左傳·僖公四年》載楚臣屈完游說齊桓公言“君若以德綏諸侯,誰敢不服”; 《文公十八年》記魯史克代季文子釋“事君之事”謂: “先君周公制周禮曰:則以觀德,德以處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81)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09 年版,第292、633—634 頁。發展周公制禮以觀德的思想,孔子將“德”歸于“仁”,孟子將德歸于“義”,是對原始“禮德”觀在學理的解析與提升。于是到漢代武帝朝大談“漢德”,實與“罷黜百家,表彰六經”的文化政策相關,內涵了以儒術為經術,以經術代行政的思想內核。而對漢“德”類同“儒生政治”的破解,又可引證《漢書·元帝紀》有關元帝為太子時“柔仁好儒”,宣帝針對他所說的“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這句話(82)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277 頁。,所謂“德教”,就是儒術,這才是賦家反復推述“漢德”的本質所在。后世論漢賦,嘗附著經術,如曹三才謂“詞賦之內,經術存焉”(83)陸葇評選、沈季友等輯校:《歷朝賦格》卷首曹三才《序》,清康熙二十五年刊本。;納蘭性德《賦論》云“經術之要,莫過于三百篇……相如之賦之所以獨工于千古者,以其能本于經術故也”(84)納蘭性德:《通志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影康熙刻本,第555、554 頁。。這一歷史觀落實到賦的書寫,如杜篤《論都賦》由漢統開解漢德:
昔在強秦……大漢開基,高祖有勛……太宗承流……是時孝武因其余財府帑之蓄,始為鉤深圖遠之意……故創業于高祖,嗣傳于孝惠,威盛于圣武,政行于宣、元,侈極成、哀,祚缺于孝平。傳世十一,歷載三百,德衰而復盈,道微而復章,皆莫能遷于雍州,而背于咸陽。(85)費振剛、胡雙寶、宗明華輯校:《全漢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 年版,第267、268 頁。
杜篤賦倡言“今國家躬修道德,吐惠含仁,湛恩沾洽,時風顯宣”,對應的是“昔在強秦”與“祚缺于孝平”,已點破漢德觀又根植于兩個歷史節點,即秦亡教訓與王莽篡統。
“過秦”是漢人繼周建德的關鍵步驟,這既是漢初賈誼《過秦論》與賈山在《至言》批評“(秦)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賦斂重數,百姓任疲,赭衣半道,群盜滿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視,傾耳而聽。一夫大呼,天下響應者,陳勝是也。秦非徒如此也,起咸陽而西至雍,離宮三百,鐘鼓帷帳,不移而具。又為阿房之殿,殿高數十仞,東西五里,南北千步,從車羅騎,四馬騖馳,旌旗不橈。為宮室之麗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聚廬而托處焉”(《漢書·賈鄒枚路傳》)(86)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2327—2328 頁。的論述主旨,也是漢賦作者共同的寫作指向。這類書寫除了司馬相如《哀二世賦》,他如張衡《東京賦》 “秦政利觜長距,終得擅場。思專其侈,以莫己若。乃構阿房,起甘泉,結云閣,冠南山,征稅盡,人力殫。……百姓弗能忍,是以息肩于大漢”(87)張衡著、張震澤校注:《張衡詩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第94 頁。的言說,均為典型例證。可以說,漢人首創的“過秦”書寫,不僅充斥于賦作中,也成為后人言說秦亡教訓如杜牧《阿房宮賦》的思想源頭與擬效文本。同樣,對待王莽“篡漢”及“莽后仍為漢”的歷史現實,也成賦家建德視點,在班固的《東都賦》中,“東都主人”答復“西都賓”謂“子實秦人”,張銑注“傷痛之辭”,暗喻秦侈與漢德的分際,賦中“王莽作逆”語,呂向注“以絕漢祚”(88)按:東漢賦文類似“非莽”語甚多,如崔篆《慰志賦》“愍余生之不造兮,丁漢世之中微……六柄制于家門兮,摧王綱以陵遲”,所述即王莽操六柄,摧王綱的史實。;讀張衡《東京賦》 “周姬之末……嬴氏搏翼”“西匠營室,目玩阿房”語,李注引薛綜說“秦之舊臣”(89)蕭統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版,第23、59 頁。,可知賦家的“過秦”與“非莽”兩大視點,是對“暴秦”與“亂莽”的雙重懲戒,這也潛隱了漢賦文本書寫的變化。
如果說我們論賦家的“漢勢”首在漢武帝的功勛(功德),論“漢統”則自然上溯到漢高祖的開辟創建(天德),那么通過上述賦家“過秦”與“非莽”的反思,則又聚焦于漢文帝的仁治思想(儉德),下及于漢明帝“永平制禮”的功勛。如班彪《北征賦》“從圣文之克讓兮,不勞師而幣加。惠父兄于南越兮,黜帝號于尉他。降幾杖于藩國兮,折吳濞之逆邪。惟太宗之蕩蕩兮,豈曩秦之所圖”(90)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 年版,第143、144 頁。即對文帝行儉德而顯政績的謳歌。我們看揚雄《長楊賦》中對漢文帝“儉德”的描寫:
逮至圣文,隨風乘流,方垂意于至寧,躬服節儉,綈衣不敝,革鞜不穿,大夏不居,木器無文。于是后宮賤瑇瑁而疏珠璣,卻翡翠之飾,除彫瑑之巧,惡麗靡而不近,斥芬芳而不御,抑止絲竹晏衍之樂,憎聞鄭衛幼眇之聲,是以玉衡正而太階平也。(91)揚雄著、張震澤校注:《揚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版,第122 頁。
《漢書·文帝紀》贊稱“仁德”,所載其倡諷諫詔、農本詔、孝悌詔、后元年詔、帝親農后親蠶詔等,深明儉德為保統之要,也因此,漢代翼奉認為“漢德隆盛,在于孝文皇帝躬行節儉”(92)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3175 頁。,宋人陸游在《跋漢文帝后元年三月詔》云: “漢文此詔,與《詩·七月》《書·無逸》何異?吾以此知文景太平之有自也。”(93)陸游:《陸游集》,中華書局1976 年版,第2283 頁。讀文帝詔,因“水旱疾疫”而發,其中除了慣見的“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過”類的自譴,更多以問句質疑: “將百官之奉養或費,無用之事或多與?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夫度田非益寡,而計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猶有余,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無乃百姓之從事于末以害農者蕃,為酒醪以靡谷者多,六畜之食焉者眾與?”(94)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128 頁。如何彰顯儉德,在賦家筆下可謂層出不窮,比讀揚雄《羽獵賦序》稱“不奪百姓膏腴谷土桑柘之地,女有余布,男有余粟”的仁政,特舉“文王囿百里”之說,李善注引《孟子》“齊宣王問孟子”故事(95)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 年版,第130 頁。,以文王之囿比照文帝之儉,關鍵在仁德之舉。也因此,張惠言評《羽獵賦》云: “羲皇崇節儉,不尚奢麗夸詡。后世圣王罔不同條共貫,駁論者之言明當法古也。”(96)徐樹錚輯:《諸家評點古文辭類纂》,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 年版,第348 頁。漢代賦家法古,自有選擇,這又與其經義思想下的建德觀相關。緣此,揚雄在《羽獵賦》中倡導儉德,但于武帝“仁聲惠于北狄,武誼動于南鄰”又不乏贊詞,可是賦的末尾則收以“背阿房,反未央”以“過秦”,以反彰正,寄托諷意。為了調協“諷”與“頌”的矛盾,東漢賦家又將緣飾儒術的德教觀回歸于漢禮的構建,其中最典型的是對明帝“永平制禮”的稱頌。傅毅《七激》認為“漢之盛世,存乎永平”,并作《顯宗頌》以揚舉明帝禮德,這在班固《東都賦》與張衡《東京賦》中尤多贊述:
至乎永平之際,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儀,修袞龍之法服。鋪鴻藻,信景鑠,揚世廟,正雅樂。人神之和允洽,群臣之序既肅。……光漢京于諸夏,總八方而為之極(《東都賦》)
逮至顯宗,六合殷昌。乃新崇德,遂作德陽。啟南端之特闈,立應門之將將。昭仁惠于崇賢,抗義聲于金商。 (《東京賦》)(97)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 年版,第31、32、55 頁。
班、張賦中以“永平”“顯宗”啟引,歷述朝正、郊祀、大儺諸禮,是典型的將漢賦的“勢”與“統”而歸于“禮”,以漢禮昭漢德。
漢賦貌似存在“諷”與“頌”的矛盾,卻真實地反映了漢史。我們可以武帝為例: 《漢書·武帝紀》載其變革詔云: “朕聞五帝不相復禮,三代不同法,所由殊途而建德一也。”(98)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169 頁。可以說,漢武帝正是變舊法,建新禮,才取得了令人矚目的一代功業,其中也包括他倡導“表彰六經”而來的儒術與經義,同時,也因其驚世駭俗的功業,常有違儒家的“德教”,以致《史記·孝武本紀》司馬貞《索隱述贊》責斥謂“俯觀嬴政,幾欲齊衡”(99)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 年版,第486 頁。。宋人司馬光于《通鑒·漢紀》 “征和二年”條記錄漢武帝在衛青臨終前說的話: “朕不變更制度,后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若后世又如朕所為,是襲亡秦之跡也。”(100)司馬光編著、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 年版,第726 頁。自知之明,于斯可見。由此再看賦家對朝廷政事的態度,出于經義的建德觀,其對“奢侈”與“傷民”取效《詩》義以“諷”,如司馬遷評價相如賦“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101)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 年版,第3073 頁。; 《漢書·揚雄傳》載揚雄自述擬效相如作四賦“奏《甘泉賦》以風”、“上《河東賦》以勸”、“因《校獵賦》以風”、“上《長楊賦》……以風”(102)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3522、3535、3541、3557 頁。等,以及賦中具體引“經”以明“義”,成為漢賦諷諫論的本原。而其對漢廷的功業,賦家又取效《春秋》 “大一統”的思想以“頌”,如班固《西都賦》以“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馬,黃支之犀,條支之鳥,逾昆侖,越巨海,殊方異類,至于三萬里”(103)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 年版,第24 頁。,張衡《東京賦》以“惠風廣被,澤洎幽荒。北燮丁令,南諧越裳,西包大秦,東過樂浪。重舌之人九譯,僉稽首而來王”(104)張衡著、張震澤校注:《張衡詩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第152 頁。,表彰天子“王會”禮儀的氣象,落實到具體賦語,比如“目中夏而布德,瞰四裔而抗棱”(《西都賦》),李善注引《禮記》“布德和令”,“孟春元日,群后旁戾”(《東京賦》),李善注引《周書·王會篇》,均可印證賦家依經而建德的理想。
漢代是禮樂政治形成的時代,漢禮與漢賦的關聯,又如劉勰《文心雕龍· 時序》所云“孝武崇儒,潤色鴻業,禮樂爭輝,辭藻競騖”(105)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年版,第672 頁。。由此觀漢賦的發生、發展,其過程標志了禮樂政治的影響及變遷,考諸大略,可舉兩條途徑:一是賦家由繼楚而入漢廷,構建一代賦風。 《漢書·地理志》記述“漢興,高祖王兄子濞于吳,招致天下之娛游子弟,枚乘、鄒陽、嚴夫子之徒興于文、景之際。而淮南王安亦都壽春,招賓客著書。而吳有嚴助、朱買臣,貴顯漢朝,文辭并發,故世傳《楚辭》 ”,此繼楚之說,昭示了楚賦在漢代的盛熾;又載“景、武間,文翁為蜀守,教民讀書法令,未能篤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譏,貴慕權勢。及司馬相如游宦京師諸侯,以文辭顯于世,鄉黨慕循其跡。后有王褒、嚴遵、揚雄之徒,文章冠天下”(106)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1668 頁、1645 頁。,此新創之意,喻示了新賦體在漢帝國京師的開拓。二是由“詩”到“賦”的轉承,其間包括由繼楚轉向繼周的階段性變遷。劉熙載《藝概·賦概》論賦“古人賦詩與后世作賦,事異而意同。意之所取,大抵有二:一以諷諫,《周語》 ‘瞍賦矇誦’是也;一以言志,《左傳》趙孟曰‘請皆賦以卒君貺,武亦以觀七子之志’,韓宣子曰‘二三子請皆賦,起亦以知鄭志’是也”(107)劉熙載:《藝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年版,第95 頁。,這也符合賦家“大漢繼周”觀念成立的一大要素。倘就賦體的變遷而論,劉熙載《賦概》說“ 《楚辭》,賦之樂;漢賦,賦之禮”,又謂“建安名家之賦,氣格遒上,意緒綿邈,騷人清深,此種尚延一線”,這正標志了由“賦樂”到“賦禮”再回歸“賦樂”的演進,魏晉以降“賦的詩化”正是賦“樂”在文體上的反映。
而由楚騷之“賦樂”向漢人之“賦禮”的轉變,又體現于漢賦創作到武帝朝騁辭大篇的完型,達到所謂“兩漢繼作,體大思精,六義附庸,蔚成大國;述主客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詩》義《騷》情,宏麗無對”的境界(108)周祺:《國文述要》,引自余祖坤編《歷代文話續編》,鳳凰出版社2013 年版,第1021 頁。,其一則以“鋪采摛文”“體國經野”明漢統以騁漢勢,生動地展示了大漢時代的國家形象;一則以“體物寫志”“古詩之流”喻示其對漢德的構建,包括“賦”(一代文學)文與“經” (一代學術)義的滲融,其中“禮”尤為要則。落實到具體作品,漢賦用經例證不勝枚舉(109)參見許結、王思豪:《漢賦用經考》,《文史》第95 輯,中華書局2011 年版,第5—46 頁。,這又與漢代其他文體用經有著共時的特征。如劉向《極諫用外戚封事》論當時外戚之患: “臣聞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常危;莫不欲存,然而常亡;失御臣之術也。夫大臣操權柄,持國政,未有不為害者也。……故經曰: ‘正室亂。’又曰:‘尹氏殺王子克。’甚之也。 《春秋》舉成敗,錄禍福,如此類甚眾,皆陰盛而陽微,下失臣道之所致也。故《書》曰:‘臣之有作威作福,害于而家,兇于而國。’”(110)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326—327 頁。既引《春秋》舊事,又引《書》中詞語,彰明經義,戟指現實。回看賦文,比如張衡《西京賦》中描寫“高祖定都”一段,何焯評“文法全擷左氏之精華”(111)于光華輯:《重訂文選集評》,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 年版,第187 頁。。考“左氏之精華”,即《春秋》“筆法”。對此,杜預《春秋左氏傳序》評說有五: “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112)杜預注:《春秋左傳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版,第18—20 頁。其中兼涵文法與義理,實亦賦與經對接之原由。
如果通過漢武帝朝董仲舒倡導《春秋》 “大一統”與相如賦“上林”描寫帝國圖式作一透視,其共時與啟后的意義正集中體現于漢人說《春秋》 “一王法”之“禮德”思想的形成。這一思想在太史公答壺遂問中已有充分說明,即上大夫壺遂問: “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答: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113)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 年版,3297 頁。至于“一王法”的說詞,語出《漢書·儒林傳》 “古之儒者,博學乎《六藝》之文。《六藝》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倫,致至治之成法”,并贊述孔子作《春秋》 “綴周之禮,因魯《春秋》,舉十二公行事,繩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114)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3589 頁。。這種借助《春秋經》 “大一統”的歷史記述推擴于儒術與文法,又必然依附于漢王朝之禮“一王法”思想,其呈現于經義,如董仲舒《春秋繁露·仁義法》所言“《春秋》之所治,人與我也。用以治人與我者,仁與義也”;呈現于賦體,是前述對漢勢、漢統與漢德的彰顯,這正應合后人評述包括賦在內的漢文氣象所謂的“漢承戰國之余風,故文氣雄偉,歷代莫及。一王之治既定,經術興而橫議熄,其醇雅深厚,乃有非晚周人所及者”(115)郭象升:《文學研究法》,引自余祖坤編《歷代文話續編》,鳳凰出版社2013 年版,第1974 頁。。基于“一王之治”或“一王法”,崔瑞德、魯惟一編《劍橋中國秦漢史》有著同樣的敘述: “在武帝朝的寫作方面,司馬相如給稱之為賦的一種詩的新體裁樹立了樣板,影響了以后幾個世紀的文學發展,與他同時代的董仲舒從宇宙的角度解釋人事,認為人事是范圍更大的造化的萬物體系的一部分;他的歸納長期以來形成了被公認為是儒家思想正統的基礎。”(116)崔瑞德、魯惟一編《劍橋中國秦漢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 年版,第185 頁。按:此論賦語出自伊夫· 埃爾武厄(吳德明)《漢代宮廷詩人司馬相如》的說法。由此反思“一代文學”的說法,將漢“賦”與唐“詩”、宋“詞”對比連接,其內涵的“文體”意義顯然是對“漢賦”的“窄化”理解,而忽略了其中豐富的時代內涵,元人陳繹曾論《漢賦法》云: “漢賦之法,以事物為實,以理輔之。先將題目中合說事物,一一依次鋪陳,時默在心,便立間架,構意緒,收材料,措文辭。布置得所,則間架明朗;思索巧妙,則意緒深穩;博覽慎擇,則材料詳備;鍛煉圓潔,則文辭典雅。寫景物如良畫史,制器物如巧工,說軍陳如良將,論政事如老吏,說道理通神圣,言鬼神極幽明之故。事事物物,必須造極。”(117)陳繹曾:《文筌》,王冠《賦話廣聚》第一冊影印清李士棻家抄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 年版,第364、365 頁。其“造極”二字,實廣大而深邃,這也回答了漢史何以為賦家立傳超勝經生的問題。
當然,漢賦以文辭勝,取“則”必附于“麗”,如祝堯《古賦辯體》卷四《兩漢體下》評《西都賦》引韓愈“詩正而葩”與揚雄“詩人之賦麗以則”而進論: “愚謂先正而后葩,此詩之所以為詩;先麗而后則,此賦之所以為賦。”(118)祝堯:《古賦辯體》,王冠輯《賦話廣聚》第二冊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 年版,第227 頁。值得補述的是,“一王法”觀在宋人追述唐代文章又蹤跡漢人,有著“經”與“文”交互的回響,這就是《新唐書·文藝傳序》所謂: “大歷、貞元間,美才輩出,擩嚌道真,涵泳圣涯,于是韓愈倡之……抵轢晉、魏,上軋漢、周,唐之文完然為一王法。”(119)歐陽修、宋祁:《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 年版,第5725—5726 頁。上溯漢、周,旨歸當世(唐),實以孔學(儒)為中心明統而建德,其中由漢之“儒林”轉向唐之“文藝”,既是文學正統觀的傳承,又意味漢賦書寫中的“一王法”對后世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