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玉平
一
仲春時節,新莊河細如一根七彎八拐的野葛藤,在和愛壩子里緩緩流淌。冒出東山尖的朝陽,如千枚萬枚金針斜刺向河谷壩子,有的落在并不寬闊的河面上,被陣陣微風揉成了碎金。河的兩邊是大片大片的冬早瓜菜,有西紅柿、黃瓜……這是個充滿收獲喜悅的日子。在熱鬧繁忙的人群中,李槐仙正背著一筐實沉的瓜菜走向停在機耕路上的車子。她是來幫娘家大哥采摘瓜菜的,已吃住在大哥家三四天了,看樣子還得忙活一兩天。
一陣風吹過。李槐仙褲兜里的手機驟然響起。她本打算抹一把臉上汗珠子的手只好放下,費勁地掏出手機。一滴汗水乘機沿著她眉眼邊的皺紋溜進她眼里,弄得她右眼立馬惡辣辣地疼。“文明在哪里,我來告訴你……”手機催命鬼一般叫個不停,她顧不得眼睛的疼痛接了起來:你老爸暈倒了?還有什么?奶奶、靈兒也病了,去縣醫院啊,好好好……
李槐仙趕到醫院,見丈夫躺在住院部大廳的擔架上,婆婆坐在旁邊的輪椅上,大兒媳焦曉抱著孫女靈兒焦急地站在一邊。她叫了一聲“媽”,眼淚便順著嫩白的面頰滾了下來。李槐仙接過兒媳手中的靈兒,滿眼憐愛地看了看,又抬頭安慰兒媳說別急,別急。
在等待大兒子辦理住院手續的煎熬中,兒媳抽抽噎噎地向她講述了一家老小同時病倒的情況。早上,她丈夫宗世榮突然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平時壯如牯牛的漢子,眨眼間變成了一具只有呼吸的活尸。她婆婆這幾天腰腿疼痛突然加重,連地都下不得,吃藥扎針都不見好轉。最讓人不解的是她才五歲多的大孫女,好端端的沒著涼沒感冒卻發起燒來,并且反反復復,久治不愈,僅三五天工夫,原來活潑水靈的花骨朵兒,便像被開水澆了一般蔫了下去。
待大兒子寶金辦完三人的住院手續,丈夫宗世榮已早被推進急救室搶救了,醫生說是中風,得住院觀察治療,能不能醒過來只能聽天由命。
把婆婆、孫女送到不同科室安頓好,太陽已偏西了。一家人除不省人事的丈夫,其余的都困頓饑餓不堪。沒辦法,自嫁到宗家后闖過多少難關的李槐仙,不得不再次面對擺在她面前的這道坎,開啟她進縣城護理親人的艱辛生活,也讓她再次體會了世間的人情冷暖。
李槐仙家三人病倒住院成了村里人的中心話題。一時間謠言四起,最普遍的說法是她家撞鬼了。那曾把她丈夫拉下水,讓她丈夫在牌桌上輸得只剩褲衩的茍二認為,是她名字里的“鬼”“仙”在作祟,拿起她的名字開涮,幸災樂禍地說,你叫什么“槐仙”,你是神仙他媽???還“懷仙”!還有的說她這幾年來對公公婆婆不孝,對丈夫不敬,鬼神懲罰她了。村里有個故作高深、經常裝神弄鬼的晏半仙,以前被李槐仙戳破過他騙人的把戲,讓他丟掉了快到口的“肥肉”,一直對她懷恨在心,這時哪肯放過整治她的機會,說自己夜觀天象,宗家犯了天煞。還說他有一天見宗家房頂上騰起一股妖霧,就知道他家最近肯定要攤上大事兒。他神神叨叨,把自己說成玉皇大帝的小跟班一般,神乎其神,讓人聽了覺得宗家特別是李槐仙晦氣重,千萬沾惹不得,好似只要走進她家門、接近她家人都要倒大霉。弄得一村人連她家的大門都不敢邁,更別說探聽一下病情,表示一下關心,幫她家分擔一點困難了,連她兒媳的父母都只礙于兒女親家的情分,打了個電話問候了一番,然后發了個微信紅包了事。在醫院她也見到過三五個看病抓藥的村里人,但她正要和他們打招呼時,人家裝作沒看見她走了,弄得她一臉難堪。
村里人對她家的孤立、冷漠,讓李槐仙傷心寒心,但有什么辦法呢?人命賤如草,天上下雹子也只得接著,受著。她不會理會村里謠傳的那些屁話。她婆婆的病,她不用問醫生就清楚。婆婆已七十四歲,她年輕時是全公社有名的鐵姑娘。當年農業學大寨改造隊里老鷹巖坡地時,她在拉著趕板平地的過程中,硬生生拉斷了趕板上的繩子,一頭栽到巖子下面摔傷了腰腿,從此落下了癆傷。以前是每當天氣變化她就腰疼腿疼,被村里人戲稱為天氣預報員,說她比縣氣象局還預報得準。后來,氣象預報使用了衛星云圖,準確率大大提高,可她的老腰老腿幾乎天天疼痛。這次她腰腿上的老毛病大大加重,李槐仙敢肯定是因為她不在家,老兩口貪嘴吃了太多臘豬腳、火腿肉等引發的。
對于丈夫為啥突然中風成了植物人,李槐仙聽醫生講了兩次便摸了個門兒清。十年前,她丈夫開著一輛呱呱亂叫、黑煙滾滾的農用車倒騰山貨,狠賺了一把,在村里成了像螃蟹一樣橫著走的牛人。哪料村里那幾個在他面前像哈巴狗般的渾小子惦記上了他,吹吹拍拍、連哄帶騙把他拉上了牌桌。從此,他迷上了打麻將、炸金花、斗地主,白天黑夜不著家,不是“戰斗”在賭場,就是“戰斗”在酒場,結果沒到五年,他就包包癟了,身體垮了,唯有賭癮還死死纏著他,讓他吃不香睡不著,總要偷偷摸摸整幾把。如此一來他血壓、血脂、血糖全高。這幾天,她去她大哥家幫忙采摘冬早瓜菜,沒有人管束他,他便經常與人一通宵一通宵地打麻將。聽說出事兒那天夜里他贏了不少錢,可當他喜滋滋地往家走時,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你說這是哪個鬼神害了他?
最讓李槐仙揪心的是孫女靈兒的病。她一個人見人愛的花骨朵,招誰惹誰了?老天爺為何讓她得了怪??!靈兒住院的第三天,她二叔寶銀從市里回來看她,剛走到她病床前,她便一下子撲到二叔懷里,仰著臉,水汪汪的大眼睛調皮地瞅著二叔。二叔知道她要自己做什么,便親了親她瘦瘦的笑臉,還用下巴在她臉上蹭了蹭,癢得她咯咯咯地笑起來。二叔一把將她攬入懷中,讓她的頭久久伏在自己肩上。二叔怕她看到自己噙在眼眶里的淚水。作為奶奶的李槐仙看著這一幕,趕忙躲進了衛生間。
醫生說靈兒可能是得了白血病,待檢查后才能確診。李槐仙聽后心里像壓了一盤石磨一般沉重,一問病因,醫生說可能是長時間吃了農殘和激素超標的食物或者是經常接觸農藥等有害物質導致的。
一家人同時病倒三個,家里還有快八十歲的公公需要照顧,地里、圈里還有一大攤事離不得人,李槐仙只好讓大兒子寶金回去,自己和兒媳在醫院照顧病人。
開頭幾天,李槐仙很不適應,一方面是不熟悉醫院的環境,做什么都讓她摸頭不著腦,一會兒去這個樓,一會兒又要去那個科;一會兒要打飯打開水,一會兒又要送屎送尿去化驗……自己東瞄西找,左問右瞧,像一個剛進門的小媳婦,生怕哪點沒搞好,小心翼翼的,很是累人。另一方面,她不習慣醫院那個氣味和氣氛。她以前只進過鄉衛生院或小診所,如今來到縣醫院,看到那排長隊掛號、交費、取藥和一屋子人睡的睡坐的坐打吊瓶等陣勢,她心里就有些犯怵。第一次帶婆婆去理療,到地兒一看,弄得她心里一驚:啊啵啵,我的天啊,以前只聽說大醫院里看病的人像菜市場里的人一樣多,這縣醫院咋也這么多病人!整個理療室像個小型商品交易市場,熙熙攘攘的,一大屋子都是病人,站的站,坐的坐,躺的躺。有嗚嗚呀呀呻吟的,有咬住牙關挺著的,有木頭一樣面無表情呆坐著的……十多個醫生忙得沒有喘息機會,電療、磁療、激光療、針灸等稀奇玩意全用上了,但大多數患者還是只能干等著,有幾個疼得齜牙咧嘴或大呼小叫的病人也只能在一邊硬挺著。
在烏泱烏泱的人群中,雖都戴著口罩,但李槐仙還是看到了幾個熟悉的面孔,一問有腦梗的,有關節勞損的,有患肩周炎的,有落枕久治不愈的……有的能聊幾句,有的根本認不出她是誰。
幾天后,她熟悉了醫院環境,消毒水的氣味也不再那么刺鼻了,看到那些求醫問藥的壯觀場面她心里不但不怵了,而且還有了伴兒多的感覺,整個人漸漸放松下來,做起事兒來也就覺得輕松了。
婆婆的病不可能斷根,只能治標。住了十來天,她腰腿疼痛大大緩解,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靈兒的病被確診為白血病,轉到省城大醫院去了,大兒子兩口子只好去陪護,家里就剩她公公一人,李槐仙很不放心,便遵醫囑讓婆婆出院回家養著,好歹兩個老人可以相互照料一下。這一來,她倒是輕松了不少,只是掛念孫女的病和公婆的生活,但她分身乏術,也只能把那份焦慮強壓在心里。
二
一天晚飯后,同病房陪護老娘的妹子約她出去逛逛。她姓任,她們早已熟識了,彼此姐妹相稱。李槐仙想她丈夫無異于死人一個,又才給他清洗了身子,沒事陪他干坐著也很無聊,便與小任出去了。李槐仙他們縣是滇西北著名的煤鄉,幾十年來,縣里圍繞上百家小煤窯從山肚子里摳出的煤炭作文章,像一個土里土氣的小工頭兒一樣過活著。近十多年來,在“兩山論”的指引下,縣里放棄“黑道”走“綠道”,全縣種植了幾十萬畝芒果,把遍地黑灰的煤鄉變成了綠油油的芒鄉,縣城也好像從灰頭土臉的鄉下丫頭變成了光鮮靚麗的大小姐,漂亮極了。尤其從老城區與新城區之間穿過的鯉魚河兩邊,已被打造成了綠柳成蔭、花草芬芳的河濱走廊。
晚霞映照下的河濱走廊顯得格外溫馨柔美,晚風輕輕襲來,揉碎了河中燃燒的晚霞。她和小任姐妹倆以前也常進城,可都是來去匆匆,從沒停下來好好逛逛,感受一下縣城的繁華。現如今漫步在畫廊似的河邊,竟如陳煥生進城一般東瞄瞄西看看,嘴里直叫太美了。吃過晚飯的人們陸續來到了河邊,有漫步消食的,有跑步鍛煉的,有做操活動筋骨的,有三五一堆閑聊的……看得她們一臉羨慕。她們來到河濱走廊中下部的廣場上,人們跳舞的場面頗為壯觀,也許是受了音樂和氣氛的感染,李槐仙和著舞曲的節律哼了起來,任小妹手腳已輕輕地比劃起來。跳舞的人群分三伙,東邊一伙跳得節奏舒緩,動作簡單。她們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地走到人群中跳起來。
她們跳了差不多一個小時,身上已熱汗涔涔。走出跳舞的人群,在晚風吹拂下,她們體會到了一種久違的暢快淋漓,長時間在醫院里積壓的郁悶被一掃而光。李槐仙笑盈盈地對小任說,啥時候咱們能住到這么漂亮的地方就好了。小任點點頭,可眼里的亮光一閃而過,接著是一聲無奈的嘆息。本來李槐仙想與小任好好憧憬一番,過過嘴癮,但看到她那樣子,只好閉上嘴,兩人默不作聲地往醫院走去。
從那以后,李槐仙幾乎每天傍晚都到縣城里逛逛轉轉,有時和小任一起,有時獨自去。她不了解城里人的生活,但對比城里與農村的環境、城里人與農村人的生活狀態以及對身體健康的態度,經歷了直面病魔傷痛的她想了許多。
三
李槐仙,李槐仙!一天李槐仙正從住院部大廳經過,聽見有人在喊她。她轉身望去,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男子在向她走過來。誰???她連忙在腦子里緊急搜索,但直到他站在面前她仍未認出他。
怎么,認不出來了?男子笑著說,我高仁?。⊥瑢W們叫“一等”的高仁啊!
哦,原來是老同學啊。李槐仙恍然大悟地回道,你像個小伙子一樣,誰認得出來啊。高仁是他們初中時的同學,那時他爹是公社干部,娘是小學教師。他個頭高,長得白凈,成績又好,很受老師喜歡。在一群土豆似的農村同學中,他好像一棵嫩嫩的白菜,很是搶眼,大家就根據“高人一等”這詞兒,給他取了個外號叫“一等”。初中畢業,他毫無懸念地考取了高中,而大多數同學都像一群羊子般散了各回各家,彼此不知所蹤。
你看病嗎?高仁關切地問李槐仙。
李槐仙搖搖頭說:我在護理我老公。她嫌高仁再問麻煩,接著說,他中風,成植物人了。已住了快三個月了。
哦。高仁嘆了口氣說,走,我去看看。
李槐仙帶著高仁往病房走去。高仁對她說,我現在縣中醫院當醫生,今天是來看一個親戚,他也住院二十多天了。
李槐仙感覺和高仁走在一起,好像是一個老大姐帶著一個小弟弟,再有他們身上穿的也形成了鮮明對比,一個光鮮時尚,一個土里土氣。她偷偷細看過高仁,發現他臉上也爬了不少“蘿卜絲”,頸脖上的皮肉也松弛了,歲月并未對他網開一面,他也老態初現。但他臉上的皺紋卻如蘿卜絲般白晰,而自己臉上爬滿的可是時間放長了的“土豆絲”,烏糟糟的。李槐仙再看看自己的穿著,衣服款式、顏色也并不土氣,一身上下也捯飭得妥妥帖帖的,但看起來,自己和他相比就是不一樣。哪點不一樣呢?她想了又想還是說不出來,一種卑微的感覺讓她很不自在。
高仁先檢查了一下李槐仙丈夫的身體,接著叫她找出各種檢查化驗的單子給他看。他看得直搖頭,小聲對她說:再住下去的意義不大。
李槐仙似乎沒太明白高仁的意思,有些木訥地看著他。高仁只好進一步說,治療已改善不了他的身體機能,好轉的可能性不大,再住下去只是浪費錢財罷了。他說完不忍再看她,伸手拿出錢夾掏出一些錢遞給她說:表示一點心意,望你收下。
別別別……李槐仙慌忙推開高仁的手。
你還認我這個老同學不?高仁真誠地問道。李槐仙無話可說,只得連聲說謝謝。當年同學們叫高仁“一等”只是調侃他,其實他并沒有高人一等的作派,和一幫農村同學處得很好,從未表現出趾高氣揚的優越感,大家對他都很有好感。
李槐仙心懷感激地送高仁下樓,倆人邊走邊聊起了各自的情況,很快拉近了彼此間的距離,她逐漸放松下來,一個想法突然從她心里冒出來,便向他要了手機號碼。
李槐仙聽從高仁的話,為丈夫辦了出院手續帶著他回了家。出院回家的頭天晚上,她猶豫再三最終下決心給高仁打了電話,她不敢奢望當年的老同學為她做什么,只因他一別多年還不忘同學情誼,覺得應與他告別一聲。沒想到,高仁提出要帶著妻子開車送他們回去。她誠惶誠恐連連推辭,可他的真誠是那么毅然決然,并關切體諒地對她說:你家三人病倒已花費很大,我跑一趟既可幫你省下請救護車的錢,還可以去為你婆婆做做理療,再說我兩口子都是醫務人員,路上也可幫忙照顧一下你老公。
農村人實誠,聽著高仁入情入理的話,李槐仙笨嘴笨舌找不到話再推辭,只好應承下來。放下電話,她想起讀書時她們三兩個女同學常用農村小孩玩的伎倆捉弄高仁的事,心里愧疚得發慌。同時,想想鄉鄰親友的冷漠,她被高仁的那份真情感動得流下了眼淚。
與高仁夫婦一車同行,李槐仙感到很不自在,覺得不說話不行,而說話又不知該說什么,橫豎都怕遭他媳婦嫌棄,也怕他媳婦不高興,只好有一句無一句地扯起同學時的往事來,沒想卻勾起了高仁埋在心里的遙遠回憶。
李槐仙不知道,高仁心里有多感激她。李槐仙的話東拉西扯,他腦中揮之不去的卻是初一年級快結束時的那場被校領導強調得十分重要的全縣數學競賽,以及由此蓄積起來的那泡讓他終身感到羞恥的尿。那是一泡在競賽考場上快憋爆他膀胱的尿,它等不及主人跑到廁所,在教室旁邊的僻靜處,主人還來不及解開褲子它便以不可阻擋之勢決堤奔涌,使本該暢快淋漓的主人羞赧得面紅耳赤,更要它主人命的是,當它在主人襠腿間撒歡時,女同學李槐仙正在十米開外,她被驚得忘了轉身躲避,愣了幾秒才滿臉緋紅地掉頭跑開。同學們眼中鶴立雞群的翩翩少年,為自己的緊張膽怯,把羞恥、悔恨永遠銘刻在了心里,如年輪一般永難磨滅。
在那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他像一只泄了氣的氣球,癱倒在樹叢中,不敢回教室、宿舍,不敢見老師、同學。學校領導慷慨激昂的動員和縣里來的監考老師的威嚴模樣,在他腦中交替出現,如電影里的蒙太奇一般,反復刺激著他快要斷裂的神經,令他龜縮成一團,恨不得從草叢中的石縫里鉆進去。想到自己的糗事會經李槐仙之口如山野間的風呼啦啦地在同學中傳開,他害怕得瑟瑟發抖,有那么一瞬間他想到了兩三百米外的懸崖,真想縱身一躍把死亡的秘密永久地留給父母,留給老師同學,但當夜幕降臨時,呼嘯的山風涼絲絲的,吹散了他心中的怯懦,令他頭腦清醒了許多,生的意念如身上的雞皮疙瘩,怯生生地從他心里冒了出來,他如幽靈一般躲躲閃閃地回到了宿舍……
他蜷縮在被窩里像只老鼠一樣偷聽著同學們的議論,等待著大家的嘲笑、挖苦,但吵吵嚷嚷的同學們像沒見他回來一般,照常熱火朝天地進行著“精神會餐”。那些浸滿同學口水的鄉野菜名,饞得他肚子咕咕直叫。直到同學們一個個呼呼睡去,也沒人談論到他。第二天一早他爬起來,故作鎮靜地和同學們一起出操、洗漱、吃早點,懷里如有一只小兔在竄動。同學們仍“一等”長“一等”短地與他說說笑笑,一切如常,大家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失蹤了半天。
李槐仙沒像嘰嘰喳喳的麻雀一般把自己的糗事抖落出去?
漫長的一天過去了,第二天也在煎熬中度過,第三天心虛氣短的癥狀逐漸好轉的他,找了個獨處的機會,硬著頭皮向李槐仙走去,眼睛觀察著她的反應。她目光沒有躲閃,沒有嘲笑,沒有鄙夷……她平靜得如一泓秋水。在她清澈的瞳仁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一切盡在不言中,他滿含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走開了。
高仁媳婦安靜地坐在副駕駛位子上,沒有參與他和李槐仙的憶舊。李槐仙坐在后排扶著丈夫,看不到她的表情,心里虛虛的怕她不高興,便調轉話頭和她攀談起來。高仁的心緒還沒從自己的糗事中走出來——如果李槐仙不為他保住秘密,自己會怎么樣?還能和他們同學三年嗎?會不會轉學?還會重拾生活、學習的信心嗎……
這些問題,高仁已記不清自問了多少次,每次他心里都默默地對李槐仙說謝謝,謝謝……李槐仙以一顆善良之心保全了他的尊嚴、名譽,使他挺直脊梁一路走來。他曾多次幫助她搞好學習,以表達自己的感恩之情,但終究沒能幫她擺脫回農村的命運。后來他們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天各一方,音信全無?,F在終于有了這么一個機會幫助她,讓自己從不堪言說的往事中解脫出來,高仁心里頗感欣慰。
越往鄉下走,城市在李槐仙心中留下的美好印象,與凌亂委頓的鄉野現實形成的反差越大??爝M他們村子時,李槐仙看著灰撲撲毫無生氣的房舍,心里感到陣陣悲涼。從自然條件來講,他們村氣候炎熱,雨水均衡,光照充足。村子下面有幾百畝水田,上面有上千畝旱地,山上是廣袤的森林草場,種養業都有很好的發展條件。另外,幾十年來,在政府的關心支持下,水電路等基礎設施也大大改善,能滿足生產生活需要,應該不費多大勁就能過上富足的日子,可直到現在經過前幾年脫貧攻堅,村里人才從貧窮的泥潭里爬上坎。眼看一把好牌沒打好,想著村里人種種陋習劣行,李槐仙心情格外沉重。她不時偷偷瞄高仁夫婦一兩眼,好像沒做好作業的小孩,眼神十分慌亂。
快進村時,李槐仙看到了自己的大姑子宗世花。她前兩年得了滑膜炎,疼痛使她矮胖的身子費力地向前緩緩滾動。李槐仙心里不忍,便怯怯地叫高仁停下車把她捎上。車子徐徐前行,突然一個人影從拐彎處沖了出來,“嘎”的一聲,高仁一腳急剎把車子停了下來。高仁下車一看是一個醉漢,他一手拎著油膩膩的布袋子,一手拎著一個酒瓶子,踉踉蹌蹌東竄西晃,口里念念有詞……
一轉眼的功夫車行至李家磨坊,在那棵高大的黃葛樹的濃蔭下,一大群村民正在熱火朝天地打撲克搓麻將,男的嘴上叼著香煙,或氣定神閑,或壯懷激烈,或捶胸嘆氣……他們時不時抓起身邊的啤酒瓶灌兩口。女的薄衫短裙,有的敞懷嘻笑,有的喳喳吵嚷,有的嘟囔責怪……全都露出砍斷殺伐的氣概,那扭來甩去的豐乳肥臀直叫一個霸氣。李槐仙早已見慣了這等場面,正要跟高仁絮叨一兩句,可高仁心生好奇,緩緩停下車子走了出去。他一眼便看明白了眼前的景象,正要轉身上車時,卻看到一個置身熱鬧之外的人。他是個像彌勒佛一樣的胖漢,癱坐在墻邊,目光呆滯,嘴角流著涎口水,從面色上看不出他的年紀。
高仁回到車上,李槐仙向他解釋說胖漢家是村里第一個萬元戶,他有錢后胡吃海喝,得腦梗留下了后遺癥。高仁哦哦地應和她,感覺一路見到的與他早年的鄉村印象出入很大,心里感慨真是時代不同了。
回到家,雞飛狗跳、垃圾遍地的境況并不出乎她的意料,以前自己家的日子就過得散亂潦草,更何況這段時間家里只有公婆兩位老人,他們沒讓自己和豬雞牲畜有個啥好歹,已算不錯了。但面對干干凈凈利利落落的高仁兩口子,她頓覺尷尬,恨不得把臉抹下藏到衣兜里。
高仁看出了李槐仙的難堪,邊偷偷向皺眉掩鼻的妻子使眼色,邊大大咧咧地坐到檐坎上詢問起李槐仙大姑子的病情,他妻子也覺察到了自己的失禮行為,忙湊過去與他一道問診看病,很快倆人便投入到了自己的職業行為中。他們給李槐仙大姑子開了藥方,接著又讓李槐仙把公婆叫到檐坎上為二老推拿治療起來。末了,高仁夫妻倆又教了他們一些平時鍛煉保養的法子和注意事項,并給他們示范起來。
李槐仙看到眼前的情景,前不久在縣城里逛逛轉轉產生的想法再次從心里冒了出來。她怯生生地看著高仁夫婦說,現在我們村里人病痛很多,又都是些土老帽,不懂得保養保健,你們能給我們講講健康知識就好了。
李槐仙的話讓高仁對她刮目相看,心想到底是讀過初中的人,還有這個意識。他哪知道這是她三個多月做陪護,增長的見識,是從揪心之痛中得到的感悟。高仁也不管自己媳婦愿不愿意,爽快地答應了李槐仙的請求。
四
忙了十多天,李槐仙終于把家里收拾利索,把地里田里那些等吃等喝的莊稼、果樹伺候周全,可以放松下來喘口氣了。一屁股癱倒在沙發上的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和老同學高仁說好的事,便又來了精神勁兒,拿起手機給他聯系起來。她要把他答應的事做起來。
史東門風格圖案的特點是主要表現真實的美國西部風情,人物的表情動態、動物的毛發和植物組合刻畫得都要求精細寫實。
李槐仙很快聯系好了高仁,但當她要去找村民小組長幫她張羅健康知識培訓的事兒時,她丈夫卻咽了氣。她只好給高仁回了話,趕忙叫回兩個兒子,操辦起丈夫的后事來。
雖然丈夫前幾年的所作所為讓李槐仙傷透了心,雖然如死尸般躺在床上幾個月的丈夫,早已讓她體會不到夫妻的情意了,甚至在她心力交瘁時,她詛咒過丈夫快點死,但當丈夫死亡的事實真切地擺在她面前時,她還是有些難以接受,以至于心里沉郁多時的愛與恨、榮與屈一齊涌上了心頭,一時五味雜陳,人也變得恍惚起來:老宗,你就這樣走了?咱們夫妻就做到頭了?從今往后我就是個寡婦了……她一會兒覺得天轟然塌了,獨自一人守在丈夫旁邊嗚嗚哭泣。一會兒她又覺得自己解脫了,一身輕松。她嘻嘻地笑著輕拍著丈夫的臉說:哈哈,你終于徹底滾蛋了!老娘終于不用為你操心了!你永遠閉嘴了!你永遠吵不過我嘍,今后老娘說啥就是啥,你只能給老娘聽著!乖乖地聽著!
兒子寶金看著母親瘋瘋傻傻的樣子,滿腹擔心和狐疑。
中年喪夫令她悲傷不已。當年相親時他那健朗清爽的身影、新婚的甜蜜、男耕女織共同勤勞致富的場景、兒子降生時的喜悅、丈夫學壞后他們夫妻間的吵鬧、她對丈夫恨鐵不成鋼的責罵以及對婆婆公公的遷怒等等,零零總總雜亂地在她心中翻涌。
她在丈夫靈床邊哭笑吵鬧了一整夜。當晨光照在西山頂上時,她如夢中醒來一般,變得異常清醒起來,心里開始盤算起如何料理丈夫的喪事。就在這時,她前不久在縣城里轉悠時產生的想法更加強烈地冒了出來。她站在丈夫靈堂前想:你死在那些惡習上,那就從辦你的后事開始改起吧。這樣想著,她徹底變回了潑辣干練的自己,當即召集族人開會,宣布了兩條規矩:一是凡是來吊喪、守靈、送葬的親友鄉鄰一律不得搞打麻將、斗地主、炸金花等娛樂活動。二是喪宴一改過去全是大魚大肉的傳統,改為四葷四素一湯。
李槐仙的決定冒犯了鄉村辦白事的規矩,立刻在家族中炸開了鍋。有的說不讓守靈人員玩樂,那漫漫長夜誰熬得住?誰愿意來守靈?有的質問喪宴改成四葷四素,宗家窮得親友鄉鄰都招待不起了嗎?宗家的面子往哪里放?有的人本來對李槐仙就有成見,認為抓住了她置宗家臉面于不顧的小辮子,什么難聽的話都往她身上噴,以泄私憤。
李槐仙早料到族人們的反對,待大家吵嚷完,她理直氣壯地問道:世榮是咋死的?難道還要讓他的悲劇重演嗎?辦完喪事要三四天,如果有人沒日沒夜地在家里打麻將、斗地主玩樂,鬧出人命或者有人病倒怎么辦?再說靈兒爺爺奶奶還健在,是白發人送黑發人,能嘻嘻哈哈地搞娛樂活動嗎?如果因不準玩樂沒人守靈,那我和兩個兒子守!
族人們都知道李槐仙是頭犟驢,她決定的事縱使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宗家幺爸聽李槐仙的話硬梆梆的,氣不打一處來,便氣哼哼地對她說:既然你都咬斷鐵釘要這么辦了,還叫我們來做什么?你去問問我大哥大嫂同不同意吧!
幺爸,爹娘那里我會去同他們說。我今天請大伙兒來不是和你們商量,是要宣布我家的辦事規矩,讓大家分頭知會親友鄉鄰,并幫著把話往好的方向說,誰敢亂嚼舌根兒壞我家的事兒!別怪我不客氣!李槐仙聽出了幺爸話里的硬疙瘩,索性來了個竹筒倒豆子,撂下了一串響當當的話。
宗寶金、宗寶銀覺得母親的話說過火了,忙怯生生地向氣鼓鼓的宗族老輩們傳煙續水,接著又招呼爺啊叔啊的去院壩里喝酒吃飯。李槐仙卻不去理會族人們的臉色,丟下眾人向公公婆婆的房間走去。她心里底氣十足地嗔道:寶金寶銀啊,你們不知道,他們哪家你娘沒幫過?他們可倒好,咱家近半年來遭此禍殃,全聽信茍二、晏半仙等瞎咧咧,怕沾了咱家的晦氣,從不伸手幫一把,你們爺爺奶奶獨自在家那么長時間,也不見他們問候寬慰一下。他們要你時把你捧上天,不要你時把你用腳踩。他們都是些啥貨色,全都虧欠著咱呢。你娘有資格對他們說一不二!
李槐仙把自己對丈夫后事的安排向公公婆婆一一講明,不出她意料,公公對她提的禁止娛樂、改變菜食兩條都不太同意,說還是隨大流辦吧。她說:你們二老兒子早逝,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不應搞娛樂活動。公婆聽了她的話暗自流淚,沒再言語。菜食問題,她講了很多道理,但公婆還是不理解不接受。她知道農村人的吃食喜好,有把握把吃食安排得合來客的口味,便對二老表態說,有沒有面子得看來客吃得是否滿意,你們看效果吧,我絕不會讓咱宗家丟面子。若真丟了面子,那我一定在宗家后面的紅白喜事上給二老找回來。
她公婆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兒子又是一個浪蕩子,多少年來家里的事兒由她做主慣了,他們既無力操心,也對她放心,也就沒說什么。
不出族人們所言,不讓守靈的人搞娛樂活動,親友鄉鄰們吃過晚飯后便紛紛抬腿走人,只有幾個寶金寶銀的朋友留下。夜深人靜,在夜鳥有一聲無一聲的悲鳴中,悲傷凄楚的氣氛被反復渲染,月光灑在宗家院落里,無比凄清。忙碌了一天的李槐仙手腳閑了下來,但心里的哀傷卻潮水般涌動開來。她來到丈夫靈位前,邊往長明燈里加清油,邊悲咽道:老宗你一路走好……沒讓你那些狐朋狗友來陪你,你別怨我。你若在天有靈,你應該看清他們都是一些什么人了,他們眼里只有輸贏,在乎的只是錢??!他們不是真心想陪你最后一程,只想醉酒行樂罷了。咱爹娘尚在,小兒寶銀還沒成家,你卻死在與他們賭、與他們吃喝上,真不值啊!你丟下這個家,原本該咱倆共同扛的事兒,現在甩給我一個人,你于心何忍啊……
不知何時,寶金寶銀已跪在了他們父親靈前,母親的話早已讓他們哥倆淚眼迷蒙。
在李槐仙操持下,她丈夫順利入土為安。她安排的喪宴葷素搭配,菜品新穎,酸辣鮮香,讓吃膩了老式八大碗的來客口舌生津,胃口大開,桌上菜肴吃得只剩殘羹剩水。聽著客人的夸贊,她對自己想改變村里陳規陋習的信心更足了。
辦完丈夫的喪事,李槐仙又回到了悲喜無常的狀態。她的兩個兒子很擔心,但還在省城住院的靈兒讓人更加掛念,寶金只好囑咐弟弟寶銀多在家陪母親幾天,多寬慰寬慰她,自己先走了。
五
李槐仙為丈夫過完“尾七”,天氣已快到秋分時節了。他們那地方屬金沙江干熱河谷地區,氣候炎熱,莊稼成熟得早。當下正處在大春已收回家,小春又還未到種植節令的喘息期。她認為正是請高仁到村里搞健康知識講座的好機會,心想不能再拖了,于是忙給高仁打電話聯系。
送李槐仙丈夫回家返城的路上,高仁放下面子和自己媳婦講了他與李槐仙交集的難堪往事。他媳婦也被李槐仙的善良深深感動,非常理解支持丈夫知恩圖報的舉動。他們一道參加了她丈夫的葬禮,十分同情她家的不幸遭遇,很愿意為他們村效勞,回去后便做好了準備。電話一聯系上,李槐仙和高仁三言兩語便敲定講座的事兒了。接受了高仁一番關切安慰之后,她連忙調轉頭找村民小組長落實通知人的事。她知道村里人的德性,除領錢分物人到得齊外,其他的開個會、搞個培訓老難組織了。
李槐仙興致勃勃地跟組長講了自己的想法,卻沒得到他的積極回應。組長是宗家一個叔伯兄弟,叫宗世明。他知道自己老嫂子落下了瘋癲的毛病,拿不準她說的靠不靠譜,便不冷不熱地應付著她,只見他一臉茫然地看了看她說:大嫂,大家不是好好的嗎,搞什么健康知識講座?組長四十出頭,是個軟性子,火燒屁股都不急,人稱宗老蔫。正是他柔柔軟軟的好脾性,不得罪人,村民們才選他當了組長,平時就是村兩委的一個傳話筒,指望不上他干什么事兒。但李槐仙沒法把村民組織起來,只好耐著性子跟他把自己在醫院護理病人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透透徹徹地講了,又結合村里的環境衛生和不好的生活習慣、思想意識作了分析,千言萬語歸結到一點就是搞健康知識講座十分必要,是為鄉親們好的大好事兒。李槐仙講得口干舌燥,但組長始終不急不躁地吧嗒著紙煙,末了淡淡地冒出一句:村兩委沒要求搞這培訓,屬民間活動,你張羅的你自己通知吧。
李槐仙是個大塊頭女人,五十出頭,為人潑辣,做事風風火火,村里誰家有個事兒,她愛出頭招呼眾人幫忙,見到啥不平事,她總是咋咋呼呼作個公斷,像婆媳吵架、夫妻鬧別扭等清官難斷之事,她也能兩邊周旋,把雙方的心氣理順,把矛盾給解決了。一聽組長的話,她急了,火冒三丈地說:我不讓你出地兒,不要你管飯,你是組長,你通知大伙兒才聽,你就在微信群里招呼一聲都不行???
見李槐仙動了氣,并且言語舉動好像很正常,組長宗世明忌憚自己老嫂子那火爆脾氣,也考慮她做事的魄力,怕以后自家有事時老嫂子不撮合幫忙,才答應說:好好好,老嫂子,我通知還不行嗎?
雖組長答應幫忙通知人,但看到他在微信群里不咸不淡的通知,李槐仙還是很不放心。她想這事若放在以前,她花錢請公社放映員來放場電影就不愁人不來,可現在別說請不到放映員,即使請來也沒人看。她思謀良久,想不出啥好法子,只好丟下手里的活計挨家挨戶去動員。
他們村不算大,只有一百五十多戶人家,她東家出西家進,用了兩天多時間,硬是把肚子里的苦心向人們重復說了一百多遍,才放心去打掃自家院落,準備接待高仁他們的飯菜。
按約定的日子,高仁夫婦和他的兩個同事一早就到了李槐仙家。她招呼他們喝茶吃瓜子兒零食,好一陣忙活,可眼看日上三竿了還不見村里人來,急得她趕忙在微信群里催促大伙兒。高仁他們閑得無聊,提出去村里轉轉,她無奈,只好讓他們別逛遠了。
高仁一伙出去大約一頓飯的工夫,李槐仙接到了組長的電話,說有些人已到他家了,叫她快帶講課的老師去他家。李槐仙這才明白,村里人還在忌諱去她家,怕沾上她家的晦氣。她心里先是直罵茍二、晏半仙那兩個家伙,轉念又暗罵村里人道:你們這群不知好歹的東西,有本事你們永遠別跨我家門檻!
李槐仙邊聯系高仁邊招呼公婆也去聽聽。她公婆對近來家里發生的事有切膚之痛,又嘗到過高仁夫婦帶給他們的甜頭,一段時間來也常聽大兒媳婦念叨防病治病的“經”,思想觀念有所轉變,順從地和她去了組長家。
到組長家的人約有五六十個,遠沒達到李槐仙的預期。但她沒想到高仁對農村還很了解,也很會講。他從農村環境衛生狀況入題,講農村人的思想觀念、生活習慣以及農村的生態環保問題等,最后講健康中國的意義和要求。語言詼諧風趣,分析深入淺出,要求堅決有力,字字句句都講到了點子上。村里人聽得時而哈哈大笑,時而羞愧掩面,時而欣喜期盼……
高仁講完之后,他同事莊醫生又為大伙兒講保健知識,邊講還給大家示范如何做保健操,并與大家互動,帶著大家做了起來。開始大伙兒扭扭捏捏不好意思,李槐仙忙抓住機會邀約幾個小媳婦比劃起來,最后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加入到了操練的行列中,不多一會兒一群人便熱汗直冒,暢快舒爽的笑意在他們臉上洋溢開來。
健康知識講座的效果非常好,李槐仙想乘熱打鐵,把注重生態環保、倡導健康生活的氛圍聲勢再造一造,便鼓動組長在培訓結束時給大家嘮嘮,可組長是個上不了臺面的悶葫蘆,死活不站出來說話。她不想錯過這個難得的好機會,便站起來說:最后我說兩句。我生性是個直性子,大家說今天的培訓好不好?
大家的情緒早已被兩位醫生給調動起來了,李槐仙的問話得到了一片叫好聲。于是,她接著說:既然好,那就要把學到的東西堅持下去。這是我要說的第一點。我要講的第二點是,我們要把今天聽到的學到的說給家人聽,帶動他們跟著你們做。
李槐仙在村里很能咋呼,誰家有個事兒她總是能代主家出頭,吆五喝六地組織鄉鄰幫忙,但從沒在正式場合講過話,再加上近來受了一連串的打擊,腦子確實有些遲鈍錯亂。她說到這里突然卡了殼,不知自己還要說點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該結束了,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臉窘得通紅,像小媳婦一樣害羞扭捏起來,逗得周圍人哄堂大笑。
也不等誰宣布散會,人們開始各自散去。
哦,等一下!李槐仙好像想起了什么,扯開嗓門兒喊道。人們愣了一下又返回聚攏一堆,不知是哪個“調皮鬼”咋呼說:是不是要招呼我們去你家吃飯?
大家又一陣哈哈大笑。李槐仙尋聲問道:我招呼吃飯你去不去?我招待高醫生他們正缺個打下手的呢。她坦然地看了看大伙,接著說,我正要說這事,以后大家傍晚有時間就到我家去鍛煉吧,我帶著大家練,還提供茶水,運氣好時還有瓜子兒和水果糖吃。
她熱情地邀請沒有得到眾人的回應,場面有些尷尬。她索性高聲說:你們別信那些龜兒子說我家晦氣重的鬼話!我宗家沒有撞鬼,也沒啥子晦氣!
六
孫女靈兒在省城大醫院治療近半年,終究還是沒能治好病。接過兒子兒媳帶回來的小匣子,李槐仙當場癱軟在地,淚水如水簾子一般從她面頰流下,一口氣堵在她喉頭久久出不來,心里的悲傷在她肚腹里左竄右突,就是找不到突破口,直到兒子把她扶到沙發上坐下,在她后背拍了幾下,好像才把她喉頭的氣門掀開,哇的一聲,她的哭聲如決了堤的洪水奔涌而出……
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哭之后,李槐仙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癱軟在沙發上,目光癡癡傻傻的。她的手不停地在靈兒的骨灰盒上摩挲,一遍又一遍,嘴里不住地念叨:靈兒,靈兒,是奶奶害了你,奶奶害了你啊!我只知道方便面、烤薯片、碳酸飲料是垃圾食品,認為自家產的東西環保安全,老是摘田邊地角的野果子給你吃,哪知它們都有毒有激素??!我總愛把你帶到田里地里,說什么呼吸新鮮空氣,讓你在綠色的田野里養眼養心,結果讓你吸進了太多有毒的東西。靈兒,奶奶蠢啊!奶奶……
李槐仙泣不成聲,抱著靈兒的骨灰盒不撒手,一連兩三天茶飯未進,瘋瘋傻傻的癥狀大大加重。她一會兒找來靈兒夏天穿的花裙子放在骨灰盒上,嘴里嘻嘻笑道:咱靈兒是小仙女,好漂亮……過一會兒又找來靈兒的冬衣,念叨說:靈兒冷了,來穿上,靈兒乖,千萬別著涼……
看著母親的樣子,寶金和他媳婦既難受又擔心,每天總是小心翼翼地陪著,盡量不提有關靈兒的話題,實在想女兒了,小兩口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看著女兒的照片默默流淚或相擁痛哭一番。他們偷偷地把靈兒的衣服、鞋帽、玩具、照片都收好藏起,心想母親見不到這些東西,漸漸會減輕她對靈兒的思念,但母親總能把它們搜出來,讓他們焦急又無奈,最后只好下了狠心隔三差五地把靈兒的東西偷偷燒掉,只留了三兩樣鎖在一個鐵盒子里給自己留個念想。
李槐仙好似大病了一場,人消瘦了一圈,連腰背都有些佝僂了,原本高高朗朗的人也好似矮下去了一截,直到半年后她的臉上才有了一些血色,身體才恢復了一點點,但神志好像還是有些不太清爽,一會兒癡癡呆呆的,一會兒又如竹林里的麻雀叫喳喳的。
前幾年,大搞脫貧攻堅,李槐仙他們村雖只有四戶建檔立卡戶,不屬于重點攻堅村組,但鄉里村里還是狠抓了村容村貌整治,組織了衛生大掃除和溝塘清淤等,還在西邊村口擺放了幾大個垃圾桶,要求村民把垃圾都歸到垃圾桶里,鄉環衛站的清運車十天來清運一次,并且花錢在每戶建檔立卡戶中各聘請了一個環境衛生監督員,一時間村里干凈整潔了許多。但隨著脫貧攻堅檢查驗收結束,縣里摘掉了貧困縣的帽子后,鄉村兩級管得不緊了,村里人邋里邋遢的毛病又復發了,環境衛生監督員拿著錢卻不想得罪人,完全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村里又回到了過去的窩囊樣。
李槐仙瘋傻狀態加重后,人變得時而清醒時而糊涂,記憶也好像有了選擇性,一些事她連細枝末節都記得清清楚楚,有些事即使剛剛發生或者別人給她反復說過,她也沒有一點印象。最近差不多一年沒進城了,但她腦子里總是城里敞亮的模樣,走在村子里心頭就發毛,嘴里直說呸呸呸,臟,臟!踩在那些垃圾上,她會尖叫起來:虱子,虱子!你們看好多虱子,哦喲,我身上好多虱子,好癢哦!你們好齷齪,到處丟垃圾!
清醒的時候,她就想應該好好打掃一下村里的垃圾,還應該管管亂丟亂倒垃圾的人。但她在村里不當頭不當尾的,說話不作數,給組長兄弟叨叨了兩次也沒起啥作用。她可是個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現在又十分偏執,忍不住又發起了牛脾氣。她叫不動別人,就自己干起來。她戴上口罩推著自家的“雞公車”打掃起村道來,先掃主道再掃岔道,每到一戶門前便敲開門指著人家說:唉唉唉,要講衛生,不要亂丟垃圾哦!村里人在一起不知幾輩人了,明面上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的,你不說我家短、我不戳你家痛地過活著,現在猛然間被她不留情面地臊一通,頓覺好像在眾人面前被脫光了衣服一般難堪。
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這是一般人的生活態度之一。所以,面對李槐仙不客氣的言語,人們大多當成瘋話沒太計較。以前處得好的,覺得情面上抹不開,表面上一臉羞愧地點頭說要得要得;碰上情分淺或者以前彼此間有芥蒂的,便會剜她幾眼,甚至輕蔑地小聲罵她:真是個瘋婆子!你褲腰帶上掛死耗子,冒充啥子打獵人!
他們大灣子村不算大,但垃圾太多,打掃一遍已把她累得夠嗆,但她在前面打掃,很快人們又在她后面丟了一地,看得她大兒子寶金心疼不已,便乘她清醒時勸她別白費工夫了。她氣沖沖地說:不行!我就是要扭轉他們不愛衛生的臭毛?。毥鹬滥镉址噶松祫?,是勸不住的,只好抽空幫她一起收拾,并見人丟垃圾就央求說,你看我娘跟這些垃圾杠上了,整天累得像老水牛一樣,你們就多走幾步路丟到垃圾桶里去吧,不然她會累死的。
寶金平時很受人尊重,說話也讓人覺得受聽,漸漸的人們同情起李槐仙來,自覺地把垃圾收集起來三五天去村西口一次倒入垃圾桶里。一時間村里干凈了許多,李槐仙見了竟像小孩一樣開心地笑了。
不知什么時候,也不知李槐仙從什么地方弄了一個紅袖套和小喇叭,反正突然有一天,村里人就看見了倍感新鮮的一幕:戴著紅袖套的李槐仙挎著一個竹籃子在村子里邊走邊撿垃圾,每走一段還要吆喝道“垃圾別亂丟哦”、“講究衛生,人人有責”……和以前不同的是,人們不再把李槐仙的怪異舉動當作瘋癲行為了。
七
李槐仙,你真是個瘋婆子!老子們惹你了嗎?你掀老子們的麻將桌!茍二的吼聲在大灣子村寒冷的晨風中炸開時,村里人大多還賴在床上沒起來。他們有的在回味昨晚的美夢,有的在盤算著家里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有的在醞釀如何到鄉街或縣城里整點票子……但此時,他們全都被茍二的罵聲吸引住了,停止了大腦的活動,大氣都不出地等待著聽接下來的好戲。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茍二這聲毫無新意的怒吼之后,離他家近的人就聽到了一聲手掌抽到人臉上的脆響,耳尖的還聽到什么東西倒地的悶響。他們由此猜想,瘋婆子李槐仙管閑事被揍了!
人們的推測沒錯,在茍二家低矮狹窄的堂屋里,透過昏暗的燈光,被李槐仙掀翻的麻將桌四腳朝天地栽在地上,花花綠綠的麻將子七零八落地撒了一地。被茍二甩了一耳光后又猛推了一把的李槐仙,可憐巴巴地趴在西邊的旮旯里。她左邊嘴角掛著一條醒目的血跡,目光硬硬地瞪著離她不遠的幾個漢子。他們抓著暴跳如雷的茍二,目光像一束束鋒利的銀針刺向縮在地上的瘋女人。很明顯,他們也為李槐仙攪了他們的好局而大為光火,恨不得用兩眼把她剜死。但他們又怕氣急敗壞的茍二下手失去了輕重,把瘋婆子整出個好歹來,讓他們也脫不了干系。
李槐仙呸地一聲把嘴里的血水吐在地上,激起一朵煙塵。她有些費勁地爬起來說:茍二,你們已賭了兩天兩夜了,該歇歇了,再賭下去你們很快會得病的!會死人的!我是為你們好啊,聽我一句勸吧。
老子們要你管???你是我們婆娘嗎?還是我們媽啊?李槐仙的話再次刺激了茍二。他嘴里罵著,手腳一蹦一跳地想掙脫牌友們的拘絆再揍眼前的瘋婆子幾下。
有些把控不住局面的幾個漢子,被李槐仙的火上澆油氣得咬牙切齒,其中的賴三惡狠狠地吼道:瘋婆子,你別啰嗦了,快滾!
你們宗大哥是咋死的你們不清楚嗎?老嫂子勸你們別沒日沒夜地賭了。李槐仙邊說邊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茍二像條瘋狗一樣攆了出來,賴三他們忙加大力氣把他摁住。
走出茍二家那充斥著煙味、汗味、腳臭味的污濁之地,李槐仙干嘔了兩下。她拍拍身上的灰土,回頭恨恨地看了看茍二家破舊的房子,轉身走了。
母親雖是管閑事掀了茍二他們的麻將桌,但茍二打了自己母親。這還是讓李槐仙的大兒子寶金覺得不能忍受。他為母親嘴角涂上紅藥水后,像一頭被惹怒的牯牛一般奔向茍二家,從被窩里一把抓起茍二問道:你說是公了還是私了?
茍二剛睡下不久,冷不丁被人抓起一時回不過神來。他欠了不少人賭債,剛開始他還以為是債主找上門來了,待看清是寶金,才猛然明白是咋回事兒。回過神來的茍二膽子壯了起來,擺出一副潑皮無賴的豪橫勁,瞇起惺忪的小眼睛冷冷回道:公了咋個了?私了又咋個說?
寶金逼視著茍二說:很簡單,公了你就等著警察來開罰單、拘留!私了,你去給我母親道歉,并帶她去醫院檢查,如果她被你打傷了,那醫藥費你負責!
什么?她管閑事掀我們麻將桌還有理了!茍二暴跳起來。
好,你是不想私了了?寶金一字一頓地說,那好,我們讓警察來說說到底是誰有理!寶金說著就要掏出手機報警。
茍二見狀立刻軟了,忙不停地擺手說別,別,別,賢侄,有話好說有話好說。茍二是根老油條,拘留所他已進進出出好幾趟了,嚇不著他,但說起罰款他就怕了,他這幾天輸得飯都快吃不起了,若再被罰幾百塊錢,怕是再也翻不起身了。
別裝軟蛋了,你茍二怕過誰?。毥鹱I諷道。
我怕你,叔怕你還不成嗎?茍二心慌慌地觍著臉說。
那走啊,還杵著干啥?寶金大聲喝道。茍二慌忙套上衣褲,乖乖跟著寶金出了門。
茍二是李槐仙婆婆家的一個遠房侄兒,雖算不得上香火的親戚,但總有那么一層親戚關系。他母親死得早,父親又找了個后媽,從小日子就過得苦。李槐仙是個熱心腸,見不得人遭罪。自茍二小時候,她就一直幫著他,但茍二不成器,讀書讀不進去,干活偷奸?;?,后來還沾上了賭,更讓人看不上眼。他父親拿他沒法,只好把他撇開單過,現三十多歲了,還是一個人。他向來油嘴滑舌很會演戲,心想眼下只要能過寶金這一關,叫他做什么都行。他打的算盤是把戲演足,感動寶金和他娘,讓他們別扯啥醫藥費不醫藥費的,反正只要不讓我出錢,你們想咋整咋整。
所以,他一來到李槐仙跟前便咚地一聲跪下,一邊不停地作揖,一邊滿是悔恨地說:老大嫂,我茍二不是人,對您動了粗,對不起您了,我在這里給您賠罪了,求您大人大量,高抬貴手原諒兄弟吧……
李槐仙不知寶金去找了茍二,猛然間被眼前一幕整懵了??粗鴮毥鹜赖卣驹谂赃?,愣了愣神才漸漸明白兒子是要教訓一下茍二,忙正色道:你茍二是什么人啊,我李槐仙哪受得起你如此大禮!
李槐仙恨鐵不成鋼,見到茍二就是一肚子氣,此時正是殺殺茍二威風的時候,她旁邊正好有把椅子,便順勢坐下,翹起二郎腿說,茍二,你真是爛泥巴扶不上墻!你說你天天賭,得到了個什么?你宗大哥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錢輸光了,命丟掉了,我看你是要走他的老路啊!
茍二雙手伏地,頭勾在胸前想:大嫂你這話說得真差勁,讓我無法接啊。
你從小到大,大嫂對你咋樣你心里該有數吧?大嫂什么話都跟你說過了,今天我也不跟你啰嗦了,就問你一句,大嫂掀你們麻將桌對不對?李槐仙正氣凜然地問道。
對對對!茍二把頭點得如雞啄米。
看著茍二那副低頭認錯的模樣,李槐仙不知咋地腦中竟閃過包公審案的畫面,恍惚間有一股浩然之氣在心中升騰,一番義正詞嚴的話便從她的嘴中蹦了出來:既然你說對,那你聽好了,今后大嫂不準村里有人賭博!大嫂明人不做暗事,如你們再賭,我可不想再受你們的窩囊氣,直接報派出所了!料你們也不敢把我咋樣!
茍二膝蓋跪得生疼,忙說:不賭了,堅決不賭了!如再賭,您就叫警察來收拾我們!
李槐仙可能精神是有些不大正常,看到茍二那懺悔的模樣,她繃得緊巴巴的臉立馬又松弛開來,滿懷柔情地說:起來吧,大嫂是為你們好啊,不然我一個電話打到派出所就把你們幾個龜兒子收拾了!但大嫂不忍心那么做,不想這么絕情啊。你是個苦命兒,好好掙點錢,娶個媳婦過幾天好日子吧。
李槐仙說完,意猶未盡地看看茍二,站起身走了。茍二看看黑李逵般杵在一邊的寶金,想走又不敢走。
走!帶我娘去鄉衛生院檢查。寶金對茍二喝令道。
茍二一聽心里直叫苦,正面露難色,卻聽李槐仙說:寶金,算了,你娘苦日子里滾過來的,他那兩下子還傷不到我筋骨。
寶金還在氣憤難平,瞪了茍二一眼,喝道:滾!
八
當村里人漸漸接受了李槐仙的瘋癲行為時,她家里人卻受不了她的管制了。一方面在生活上公公婆婆、兒子兒媳都對她有意見。另一方面,在生產上兒子兒媳都不理解她的做法。
也許李槐仙受到的刺激確實太大了。她一個吃鐵吐火的人,竟然變得神經兮兮的,要讓家里人學城里人過起什么健康生活來。自從高仁他們到村里搞了健康知識講座后,“禍是嘴惹出來的,病是嘴吃出來的”便成了李槐仙的口頭禪。她嚴格掌控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只是正當一家人吃得興起時,飯卻沒有了,弄得人牽腸掛肚。她卻說就是要這樣,吃到大半飽才好。菜以素為主,甚至五天飯桌上才能見到一次肉食,大多數時候都是清湯寡水,老的小的肚中都饞蟲亂竄,難以忍受??伤齾s對家人說,咱們不需要那么多營養,吃得太多太好就是在喂病,人就會生病。
公公婆婆是從缺吃少穿的日子里走過來的人,信奉的是“人是鐵飯是鋼”,講的是吃飽喝足。自生活條件好起來后,他們最愜意的是敞開肚皮吃,若哪頓少吃一口,心里就有一個疙瘩,覺都睡不好。俗話說有米不吃稀飯,有肉不吃豆腐。現在糧肉不愁,兒媳卻不讓他們吃飽吃好,他們哪受得了,沒出三天,老兩口便找侄兒組長把兒媳給告了。他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侄兒啊,你大伯大娘命苦哦,你大哥剛走了,媳婦就不給吃不給喝虐待我們呀,你可要幫我們做主!
組長不知道她家實行什么健康生活,弄得一頭霧水,忙招呼二老坐下,敬上煙茶讓他們慢慢說??梢宦爡s為難起來,只好叫娃兒他媽燒飯煮肉招待。農村人看重吃喝,相互幫工、哪家辦個紅白喜事等等,大家背地里都會對主家的飯菜酒水評說一番,好的不惜夸贊,孬的便一通挖苦。但在明面兒上,誰都不齒說吃喝那點事兒,怕被人低看了。組長覺得大伯大娘說這事,你說是虐待吧,好像也夠不上,你說不是吧,二老沒吃飽,心里不好受,這叫自己怎么張嘴跟自家大嫂說呢?
組長是個比黃鱔泥鰍還滑頭的人,和稀泥是他的強項。他先是當個忠實的聽眾,細聽大伯大娘絮叨發泄,完了他滿懷真誠地向二老表態說,好好好,大伯大娘,哪天我跟大嫂好好說說。至于哪天是哪天就誰也不知道了。接著他吆五喝六地使喚家人擺碗筷,恭恭敬敬地把二老請到桌上大吃大喝起來,末了還挽留他們住兩天。這鄰里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叫二老咋在他家住得下?于是他送二老出門時又哈腰點頭地說:二老又來啊,你們與侄兒爹娘沒兩樣,酒肉侄兒管夠。
吃菜吃味,聽話聽音。李槐仙公公婆婆知道在侄兒那里碰了軟釘子。他們都是幾十歲的人了,哪好抹下臉和兒媳掰扯,只好忍著受著,時不時撈點紅苕土豆什么的哄哄肚皮,慢慢的也就習慣了。
寶金和媳婦正是身強力壯、吃得做得的年歲,對母親那套更是難以忍受,不但肚子時常唱“空城計”,母親還每晚抓起他們和一群大爺大媽、小媳婦們又是跳舞又是做操,把肚子里那點“存貨”耗得一干二凈,不到一個月,連身體里原來攢下的老本兒也賠了出去,人都瘦了一大圈。剛開始時,他們實在受不了,便乘趕集時偷偷買些罐頭、餅干等等藏在自己屋里以度饑荒,可好景不長,很快便被母親搜了去。他們不但知道母親說一不二的霸道勁,而且怕惹發她的瘋癲病,既不敢跟她硬頂,又得顧及一家人的面子,怕因吃食吵架傳出去遭人白眼。萬般無奈,也只能學爺爺奶奶想辦法把肚子哄過去。不久之后,小兩口發現身體是個奇妙的東西,它有強大的調節能力,同樣吃那么一點點飯食,以前肚子常常嘰里咕嚕鬧意見,現在竟然悄無聲息地默認了嘴對它的虧待。它的疆域被削減了一大圈,可干事卻更有力了。
在吃的問題上,一家人受了有話不能說的夾板氣,忍了。可在種莊稼喂牲畜上,李槐仙還是橫蠻不講理。你說那豬肉牛肉一天一個價瘋長,哪家不是把街上賣的混合飼料十袋八袋地拉回家,喂得牲畜像用吹火筒吹的一樣,不到半年就催大催胖換來白花花的銀子了。寶金媽可倒好,死活不準給牲畜喂那混合飼料,說那含有激素,一定要按傳統老辦法喂養,那豬喂了一年才一百多斤,可別家幾頭豬的錢都揣到口袋里了。再說種莊稼、果蔬,別家化肥一上,苗架子呼呼呼地就起來了,除草劑一灑雜草不用除,農藥一噴害蟲全都死光光,一年田地里晃幾趟就回家喝茶玩微信刷抖音,輕輕松松就打糧摘果子賣錢,可寶金媽卻硬要用農家肥打底、大糞催苗、火把燈光滅蟲、鋤地除草等老一套,一家人累得脫了一層皮,收成卻趕不上別人家一半。
寶金看著急啊氣啊,母親再嘮叨時就忍不住頂了他母親的嘴:媽,這都啥年代了,電視、手機里都鼓勵咱做新時代的農民,你還抱著老黃歷不放,早跟不上時代了。以后你在家歇著,田里地里你都不用管了,我和媳婦全包了。
你小子要搶班奪權啊,靈兒得的是啥病你們忘了!李槐仙怒罵道。
寶金一聽媽的話忍不住說:唉,媽啊,你說家家戶戶都那么干,你一人講生態環保有啥用?好比山火呼呼燒開了,你一張嘴吹得滅嗎?
李槐仙瞪了兒子一眼,說,你別管,老娘有辦法不讓咱家吃虧。李槐仙前段時間出了兩趟門,高仁給她講了生態農業的事,還讓她去相鄰的四川某地參觀了生態種養業和鄉村旅游,她早就盤算好了。
父親和女兒靈兒死后,母親變得特別執拗,寶金怕再說下去,又會扯到靈兒的話題,那可是要惹發娘的心病的,只好閉嘴走開了。
寶金和他娘頂嘴后沒幾天,高仁帶著四五車人到了李槐仙家。村里有些人已認出高仁,以為又要搞什么衛生健康之類的培訓,便七邀八約地逛到她家湊熱鬧,可看到的卻是她家正在殺雞洗肉準備招待來客,一問才知不搞培訓,城里人是來買肉買菜體驗農家生活的。看稀奇的人更覺納悶了:這瘋婆子是不是真瘋了,這要出多少“血”才打發得了這么多人啊!
高仁他們是吃過早點來的。李槐仙邊招呼客人喝茶,邊介紹自家飼養豬雞牲畜和種植莊稼果蔬的情況,還把鍋里的豬食盛出來給他們看。城里的孩子們都沒接觸過農村生活的,對牲畜很感興趣,爺爺奶奶便帶他們到畜圈邊逗牛啊豬啊玩了一陣子,其中一個小孩在草堆里發現了幾個雞蛋,拾起來興奮得哇哇大叫。等孩子們玩夠了,李槐仙帶著他們去到田地里,那幾個孩子更是像放出去的小羊羔一般撒歡,他們看到了和手機、電視里不一樣的世界,對什么都感興趣,不停地問這問那。
寶金和媳婦邊準備飯菜,邊聊起那伙城里人。城里人對農村感興趣,他倆對他們也充滿了好奇,心中疑惑母親唱的是哪一出。
看著李槐仙家養的豬羊、種的蔬菜瓜果等,高仁心情很沉重。那豬聽說喂了快一年了,但一個個嘴尖毛長腰身佝僂,只有百十斤,看著讓人喪氣。羊子毛色干枯,臥下比西瓜大不了多少點,如一坨坨毛鐵疙瘩。瓜菜像素面朝天、衣衫襤褸的中老年婦女,顏面干皺枯黃,葉子、果子上“污跡”斑斑……
一眾人權當到山野田園間玩耍,對李槐仙的“成果”視而不見,不作任何評說。李槐仙不斷向他們強調自己家的東西是原生態的,沒施化肥,沒打農藥,生態環??谖逗?。眾人顧及她面子,只好含混其詞地應付她一兩句。可在她心里那些其貌不揚的家伙都是香餑餑,傻乎乎地反復叨叨,活生生像個賣瓜的王婆。
李槐仙的不知趣,讓高仁好不尷尬。他瞅準機會把她拉到一邊說:老同學啊,你沒把豬羊瓜菜伺弄好嘛。
咋不好了?李槐仙不明就里,傻傻地問。
你弄出來這些東西就算生態好吃,但沒有賣樣啊。
你們這些人就喜歡好看漂亮的,好看不好吃,懂不?
老同學,好看與好吃并不矛盾,現在是市場經濟,你生產的是商品,既要生態環保又要好看好吃才行。高仁耐心地說。
我,我伺候祖宗一樣對它們了,它們還是長得不好看,我也不能給它們整容美顏啊。李槐仙滿腹委屈。
不怪你,不怪你。高仁忙安慰道,都怪現在的田地、種子都喝慣了化肥農藥,上癮了,不吃你那老一套了。
九
高仁很支持李槐仙搞生態綠色種養業,但他高估了她的能力素質。他想多年來自己還算混得了一個好名聲,有一些人脈關系,可以請種植養殖專家幫她一把。高仁回到家便聯系了縣農牧局的老王老江。他倆一個是農藝師,一個是畜牧獸醫師,都患有心血管疾病,發病時是高仁的患者,平時高仁是他們的健康顧問,會用七七八八的土方子解決他們身體上的毛病,使那些老化弱化的器官盡職履職。而老王老江是美食家,什么稀罕食材都搞得到,又有一套奇妙的烹飪手法,做出來的東西稀奇古怪,根本無法把它們歸為哪個菜系,也上不了臺面,但那個鮮香脆嫩,令人叫絕。高仁常常是他們的座上賓。為此,他們成為了彼此可以呼來喚去的朋友,幾天不見就覺得食無味、玩無趣。
高仁把李槐仙家的事一說,老王老江便滿口答應幫忙,并各自準備開了。周末三家人開著兩輛車跑到了李槐仙家。他們剛坐下就見一個弓腰駝背的老頭進來。李槐仙興奮地指著老頭兒問高仁:你猜猜他是誰?
高仁見來人頭上好像頂著一把霜打的亂茅草,臉像一顆皺巴巴的干草果,一雙金魚眼黯然地向外鼓著,臉頰癟凹,沒有門牙的嘴像個幽暗的黑洞……高仁的目光在他身上從頭到腳掃了兩遍,硬是想不起他是誰,只好干笑著搖搖頭。
他是咱們班的黃瓜啊。李槐仙對高仁提醒道,那個長條個,說話吊兒郎當的黃慶國,想起了嗎?
聽著李槐仙的介紹,高仁的思緒飄向了記憶深處那片勤工儉學的菜地,在一片的黃瓜地里,一個身形高長、鮮嫩如黃瓜的少年正在拔草和修剪瓜窩里的黃葉。瓜藤上筷子般長的脆嫩黃瓜、鮮艷的花朵與他勞作的身影,構成了一幅生機盎然的水粉畫。
你認得出他不?李槐仙指著高仁問黃慶國道。
黃慶國木訥地看看高仁,遲緩地癟癟嘴,一臉茫然。
他是高仁,我們叫他“一等”的高仁。
高仁見黃慶國朝他憨憨地咧了咧嘴,腦海里閃現出了一顆干透了的絲瓜掛在老樹上隨寒風搖擺的畫面?;叵肫鹉翘焖屠罨毕煞驄D回村看到的情景,一股悲憫之情禁不住涌上心頭,他感慨道:現在的農民咋都成了病秧子了?
李槐仙他們三個老同學一番絮叨感慨后,太陽已照進她家院子了。高仁怕耽誤了正事,忙吩咐李槐仙準備工具下地干活,自己把黃慶國留下來給他把脈開藥方。
老王是農科專家,先由他給李槐仙及兒子兒媳講種瓜種菜。他邊講邊指手劃腳,沒到半天李槐仙家三口人就按他的要求整出幾大畦平展展的樣板地,種上了時令蔬菜,末了把剩下的肥料、藥劑一一交給他們母子,教他們如何追肥、防蟲。
午飯后,老江登場“表演”。他邊示范邊講解,把打蟲、防病、催長、催肥等牲畜喂養的套路演繹得清清楚楚,李槐仙母子三人看得聽得頻頻點頭。
老王老江教的法子都沒用市面上的化肥、農藥、飼料。他們叮囑李槐仙,如果要符合國家生態綠色種養業的標準,以后就一定要去農科站門市購買所需的農資。他們傳授的“獨門秘籍”讓李槐仙母子感到很新奇,但是否管用李槐仙還是心存疑慮。
隨著時間推移,李槐仙家圈里的豬在她的狐疑中有了變化,一個個瘦精干巴的家伙,先是改變了它們弓腰駝背的形象,毛色變得油亮起來,接著身架子開始長大,原來的“尖嘴巴耗子”出落成了油光水滑的“靚仔兒”。地里長出的瓜菜苗棵壯實,葉子墨綠油亮,看著就叫人歡喜舒爽。
接到李槐仙的喜訊,高仁不惜溢美之詞鉚足勁兒把自己的兩個朋友表揚了一番。老王老江裝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配合他“演”。一通嘻嘻哈哈之后,老江把他們召集在家,美食美酒吃喝了一通,好不快哉。
地里的瓜菜長勢喜人,圈里的小豬長大了長肥了。李槐仙一家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李槐仙喜上眉梢,頭腦也好像正常了。她心里又有了新的盤算,對兒子兒媳說:咱家殺頭豬請你高叔王叔他們來熱鬧一番吧,也沖沖家里的晦氣。
媽,你不是說咱家沒啥晦氣嗎?兒媳笑著逗她。
那就沖沖喜吧,好讓你們趕快懷個大胖小子。李槐仙狡黠地笑道。其實她是想再向王師、江師討教討教,擴大“戰果”。
嘴是兩張皮,橫豎娘有理。老媽大人咋說就咋辦!寶金調侃他媽說。
按李槐仙的計劃,殺豬那天,高仁帶了十多個親朋好友去她家,鬧鬧嚷嚷地吃喝玩樂。
太陽快落山了,村里那些天天到李槐仙家跳跳鬧鬧的人們又聚到了她家。但今晚他們是不能過癮了,李槐仙家正在擺開桌子招待客人。他們看到一大桌人正說說笑笑吃得歡,弄得他們好不新奇,這平平常常的農家菜,那些衣著光鮮、打扮精致的人卻直呼好吃好吃,可嘴說好吃,又不見他們吃多少點,暗想這些城里人真是日怪。
更讓圍觀者驚奇的是,飯后高仁一伙人硬要跟李槐仙結飯錢,那些大筐小袋的瓜瓜豆豆、雞鴨肉蛋全都一一過秤付款,全刷到了寶金的手機里了。那翹得老高的價格,看得他們好不眼饞,不由得想:咦,破草帽下看不出人才,這李槐仙人瘋路子也“瘋”??!
十
不知是李槐仙緩過了心里那股勁兒了,還是村里人對李槐仙的看法變了,反正大家覺得她不再那么瘋癲了。后來高仁那伙人又來李槐仙家買菜賣肉玩耍了幾次,有時是高仁帶著來,有時是其他人自己來。聽說她家還與城里幾個單位的食堂達成了供肉供菜合作,賺了不少,但村里人不相信她家那高價格能長久挺下去。俗話說豬朝前拱,雞往后刨,各有各的路數。他們還是堅持自己吹糠見米的路子。
風兒起,水漲船高。隨著豬肉價格“高燒不退”,豬崽兒成了香餑餑,一崽兒難求。各家各戶不惜高價搶購,然后下血本買來飼料狠命催長催肥。他們好多家的豬都是成天吃了睡,睡了吃,背上的皮子長不過身上的肉,都被撐裂開了。在他們眼里圈里的那些豬都是一坨坨金疙瘩,看著它們眼前就有大把大把的鈔票在飄晃。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剛過完年,豬價便咚的一聲從云里霧里摔到了地上。他們的金疙瘩轉眼變成鉛坨坨。更要命的是,豬們自己從天上摔趴到地上時,還順帶拉上雞鴨牛羊墊了背。一時間,農產品價格呼呼跌落,村里人的叫苦聲,如麻雀的喳喳聲一般此起彼伏。
風陣陣吹過村莊。
這世道真是很日怪,捧紅踏黑的。以前金貴的肉菜成了便宜貨后,人們便挑剔起來了,買啥都把“生態”“綠色”“有機”掛在嘴邊,李槐仙家的果蔬肉蛋價格依然高高翹著,可慕名而來的人卻更多了,看得村里人真是一個羨慕嫉妒恨。看著鄉親們急功近利的如意算盤落空,李槐仙的瘋勁兒又上了頭。當兒子兒媳用佩服的眼光看她時,她粗拉拉的嘴巴里說出了一個叫人驚掉下巴的想法。她說她想競選村民小組長。她還說她想讓村里人像她家那樣種莊稼養牲畜,搞生態農業,讓城里人到村里來吃喝玩樂……
當時村兩委換屆的事兒正熱鬧著,看著母親昂首挺立、極目遠眺的樣子,寶金真懷疑她的精神是否正常,是不是患上了妄想癥。她畢竟是奶奶級別的人了,在農村人眼里,她該做的事就是在家領領孫子做做飯,最多再搭把手管管豬雞牲畜。
寶金真希望母親是在妄想之后,隨口和他們說說的。他真怕母親是認真的,因為如果她真動了那心思,那就基本上是生米煮成熟飯了。如果如此,當兒的真擔心她受了刺激的神經,經受不起村里那團亂麻的纏繞。
李槐仙沒理會兒子兒媳的勸阻,還寬慰他們說,老娘又不是要當鄉長縣長,當個全國最小的官兒都不行嗎?再說實在不行不是還有你這個助理嗎。寶金被母親逗得哭笑不得,知道再勸也是白費口舌,只好作罷。
李槐仙把自己的想法真當一回事,鄭重其事地打電話給她老同學高仁說上了。沒想到高仁還挺支持她的想法,但半開玩笑地說,你老舊了,讓你兒子替你實施“宏偉藍圖”吧。她笑答:兒子還太嫩,經不住事兒,我先帶他幾年再說吧。高仁哈哈大笑:你還想搞世襲制啊……
李槐仙的想法得到了高仁支持,她信心十足,第二天便以農村人特有的方式把自己要競選組長的風吹了出去,耐不住寂寞的人們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她出風頭,有的說她抬根竹竿捅月亮——不知天高地厚,有的說她被窩里打太極——發夢癲,但還是有人認為她是佘老太君披掛上陣——這老奶有兩刷子……大多數人對她畫的“餅”既想嘗嘗,又怕嘗不到,保持觀望。
李槐仙吹出去的“風”讓一個人坐不住了,那就是吃陰陽飯的晏半仙。這些年來,農村算卦行當的日子不好混,好多相師都搬出《易經》《周公解夢》等來裝點門面,招攬生意,可晏半仙大字不識幾個,說不來那些似是而非、故作高深的話語,業務已大大縮水。他看李槐仙近一年多來折騰的那些事,對自己很不利。他想這瘋婆子本來就和自己犯沖,若她當了組長,怕是要砸了自己的飯碗,得給她攪黃了!
寡婦門前是非多。制造寡婦的緋聞是最有殺傷力的。晏半仙沒費多大勁,便想起常來李槐仙家買菜買肉的晉老頭。那是一個喪偶的寡公子,六十來歲,正是能和瘋婆子扯上瓜葛的好人選。
于是晏半仙全力開發他那點有限的想象力,炮制出了一個俗套的故事。他先讓善于擺閑話的老伴兒把他編的故事傳播出去。幾天后,他看火候差不多了,便選準時機與寶金來了一場偶遇。那天下午,寶金正獨自在包谷地里鋤草,晏半仙挎著他那套看風水的玩意兒,好像要出門的樣子。他走過寶金身邊幾十步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一般又倒回來說:寶金鋤草?。?/p>
寶金先已看到他走過,因看不慣他裝神弄鬼的作派便沒與他打招呼?,F在抹不開了,只好直起腰說,晏伯要出門???他啊啊應著點頭,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寶金,“唉”地嘆了口氣說:寶金,你別嫌大伯多嘴,最近村里在傳你媽一些難聽的話,大伯好心提醒你注意留心一下。
什么難聽的話?寶金眉頭皺起有些不高興道。
嗨,有人嚼舌根說你媽和城里那晉老頭怎么怎么的,純屬胡說。大伯本不該跟你說的,但人言可畏啊,我不是怕他們壞了你家名聲嗎。晏半仙慈眉善目地說完走了。
晏半仙外造謠言內攻心的策略效果真是好。寶金對村里的傳言不知咋整,苦悶中對母親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
換屆選舉時間快到了,李槐仙在村子里游說,她走過之處總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寶金見了心中的火氣噌地躥了起來:媽!別在外面瘋了!外人說你什么你不知道嗎?家人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李槐仙定定地看著寶金說:說我什么?不就是說我老不正經勾搭晉老頭嗎!今天你娘就把這蓋子掀開,別說老娘沒做那些事,身正不怕影子斜,就算做了,誰又能咋樣!老娘一個老農民,也不是要去爭什么高官,只是想帶著大家做點事,看他們能把我的名聲壞到哪里去!
李槐仙把大家藏著掖著的話抖落開來,一下使村民們失去了新鮮感,再也沒興趣嚼舌頭。普通人做普通事,用對付顯貴公眾人物的法子好像不靈。這是晏半仙沒有想到的。
對李槐仙的“施政計劃”,真正上心的還有一人。他就是村民小組長宗世明。他初中畢業,有點文化。雖說村民小組長也是農民,但他還是稍稍高出那么一點點,鄉里村里時不時也組織他們學習學習,帶著到鄉外縣外走走看看,增長了一些見識。憑直覺他感到瘋婆子說的還真不是瘋話,她說的那一套外邊一些地方已搞起來了。他想按瘋婆子說的還真有文章可作,搞好了這小組長就占到了上風,多少會有些油水可撈。若小組長的位子讓瘋婆子搶了去,丟了打狗棒,到時候就要受狗的氣了。
宗世明決定要保住組長的位子后,立馬開始行動起來。那段時間,他時常在村里轉悠,遇到抽煙的他遞上一支煙聊幾句,遇到哪家正忙活,無論啥活他都幫上一陣子,遇到買東買西一時手頭抓打不開的,他便掏出三五百遞上,遇到要搬運啥物件的,他嘣嘣嘣地開著自家農用車就去辦,還順帶當起上車下車的搬運工……但他從不提選組長的事兒。
街子天他開著農用車去了村委會,心里盤算著看看有沒有惠農助農的政策,順便探探村兩委的風向,與書記主任一班人熱絡熱絡感情,回家時捎帶一下趕街的村里人。別說,那天還真讓他逮著了,縣里根據農產品價格大幅下滑的形勢,出臺了農資補貼政策,村委會正在發放化肥農藥補貼票,每張票補貼二十元,他不用想也知道這是自己做人情的大好機會,便自掏腰包請兩委一班人搓了一頓,多要了一些補貼票,回家路上又“撿”了十多個走得口干舌燥的村里人拉上。他把化肥農藥補貼票的事跟他們說了,不到晚飯時候,村里人便像螞蟻一般朝他家去了,而他早已準備好了煙茶、瓜子兒、糖果等著他們了。
十一
春節一過,帶著熱乎勁的過年風在村莊山野不停地亂竄,刮跑了冬天的寒氣,吹綠了山川田野,也帶來了或好或孬的消息。那年,先是新冠疫情爆發,回家過完年的人出不去,全都窩在家里,村子里比往年熱鬧了不少。這本是村組換屆的有利時機,但換屆被迫推遲。接著村民們又聽到一個新詞兒“鄉村振興”,微信、抖音、電視、收音機里都在說這事,有官方的報道,有專家學者的解讀,也有搞笑的段子,給人留下了種種斑駁多彩的想頭。
農村人不知“新冠病毒”是個什么玩意兒,但知道是瘟病來了,心里都清楚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一場新的“戰疫”打響,愛國衛生運動又如眼下的過年風一般呼啦啦地刮起來。聽了鄉里村里的布置,李槐仙嘴里直叫好。她又“瘋”了開來,成天戴著紅袖套、拿著小喇叭跟著鄉村工作組跑前跑后,組織村民打掃衛生、消滅蟑螂蚊蟲、清除溝溝洼洼里的污泥、噴灑消毒液……
真把自己當成組長了!看不慣李槐仙的人揶揄道。
組長宗世明在參與防疫的同時,還忙著生態農業的事,一段時間下來,收獲可不小。他已把生態綠色種養殖、鄉村旅游的門道摸得透透的,什么農資進貨渠道、價格,什么產品銷路,什么開辦農家樂山莊等等,他足不出戶就全都搞清了路數,心里猛然感慨:這生態農業真是“搞頭”大哦!好在我“醒”得早啊,不然多少“蟲子”就要被自己那瘋婆子大嫂叼去了。
清明節后,疫情防控形勢大為好轉,縣鄉工作組工作重心也隨之轉移到鄉村振興上來。牽牛牽鼻子,打蛇打七寸。工作隊肖隊長說搞好村兩委班子和村民小組長隊伍建設,是鄉村振興的牛鼻子,鄉村振興就從抓好村組換屆干起。全鄉換屆工作次第鋪開,宣傳動員、民主推薦、摸底考察、政治審查、初步候選人確定、公開投票選舉等程序一步步推進,輪到李槐仙他們大灣子村選組長時已是五月初了。
由于李槐仙近幾個月來的咋呼和宗老蔫的暗中拱火,選組長這個以前不咸不淡的事兒,引起了大伙兒私下熱議,已被炒成了村里的熱門大事。選舉大會那天人們早早地趕到了村東頭的黃葛樹下,黑壓壓地坐了一大片。以前召集大灣子村民開會比引蛇出洞還難,現在這場景大出鄉村干部預料。喜歡逗樂子的肖隊長指著東山尖上的日頭說:西山頂上出紅日嘍。逗得一村人哈哈大笑。
毫無懸念,宗老蔫繼任村民小組長。隨著肖隊長一聲“散會”,村民們像一群鬧麻麻的山雀一哄而散。李槐仙悻悻而歸。寶金倆口子走在母親后面,看著母親幾乎矮到腳腿邊的影子,先是為她暗自慶幸,接著心里又冒出一丟丟兒莫名的擔憂。
連任組長的宗老蔫,像山坡上淋了頭潑雨的枯草,轉眼便活泛起來了。他第二天便走村串戶鼓搗起生態農業的事。其實他嘴皮子還是很溜的,又掌握了各種信息,什么肥料、防病防蟲藥劑、塑料薄膜、產品銷路等等,全都說得頭頭是道,沒幾天功夫,剛被豬們忽悠得捶胸頓足的村里人,經他一番鼓動,心頭快要熄滅的火星子又被他煽起了火苗子。
母子連心。寶金對母親的擔憂不無道理。沒有選上組長,李槐仙心里頗受打擊,精神又恍惚起來。不同的是這次她不再亢奮,而是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令兒子兒媳更加焦慮。好在寶金一年多來已看清了治療母親“瘋病”的門道,趕忙打電話給他高叔叔求援。
李槐仙,沒想到你還是個官兒迷啊。高仁撥通手機毫不客氣地說。
哎呀,老同學你說啥呢,誰官兒迷了,人家只是,只是覺得做人太失敗了罷了。
哦喲喲!“只是覺得做人太失敗了”,說得好像你是啥成功人士一樣。
李槐仙被高仁懟得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你聽好,你就是一個老農民!你不當組長是個老農民,當了組長也是個老農民!別跟我說什么受打擊了、丟面子了那些鬼話!更別做出那蔫不拉幾的鬼樣子,好像選不上組長就活不起人了樣!
我只是對親人病痛、死亡有鉆心之痛,想帶領大伙兒搞生態農業,過健康幸福的生活。李槐仙被高仁一頓猛剋,委屈得想哭。
不是吧?我看你是想借組長之便撈好處!高仁還在不依不饒地下猛藥激她。
高仁!你不理解我就算了,但請你別貶低我!我李槐仙一輩子堂堂正正做人,從不做損人利己的事!
那你當不當組長有啥關系呢?別人干好了不是一樣嗎?
你真是書呆子,人心隔肚皮,你能肯定別人都像我一樣沒有私心嗎?我是怕大伙兒吃虧啊,你咋就不明白我的心思!
誰都不憨不傻,上一回當淘一回乖,你就好好干,干出個樣子,他們吃了虧,會看出你的好,會調轉頭跟你學跟你一起干的!如果這樣,那你當不當組長還不是一回事。
李槐仙被高仁嗆得一愣一愣的半天說不出話來,卻聽高仁更來勁兒地說:李槐仙,你別給我病歪歪地嚇唬人,我知道你啥病也沒有,你該吃吃,該喝喝,明天就下地把你那些瓜瓜菜菜伺弄好,可別給王師江師丟面兒,人家可是高級農藝師、高級畜牧獸醫師!
高仁的一劑猛藥不但打通了李槐仙堵塞的心脈,而且還給她提了神補了氣。她真像一個聽話的孩子,第二天一早就到田地里忙碌開了,看得她兒子兒媳滿心疑惑。
十二
中秋節一過,組長宗老蔫的生態農業計劃就開始實施了。他拉了好幾車種子、肥料、飼料、藥劑等,把他家檐坎堆得滿滿當當的,儼然像座小山。聽說是從太空農業開發公司購進的,說是這家公司最新研制出來的產品,效果好得很。
備齊了貨物,宗老蔫立馬組織召開了生態農業培訓會。他仿佛吃了興奮劑,完全變了一個人,原先是一個悶葫蘆,現在變成了能把樹上的鳥兒都誆得下來的推銷員。會上,他一臉神秘地問大家:你們知道什么叫太空農業開發公司嗎?
見大家被他問得一臉茫然,他神氣地說:太空農業開發公司,顧名思義就是他們使用的原材料都是在太空里特殊處理過的,它們的性能比普通的材料好得多、強得多!知道不?他掃一眼滿臉愕然的人群,接著唾沫橫飛、胸脯拍得山響地說:我進的東西絕對保證質量,效果絕對是最好的。比如殺蟲治病的藥劑,它的效果比市面上的那些農藥還強,但無殘留無污染,生態環保!我進的飼料絕對沒加任何激素,但牲畜吃了長得快,催肥也不用糧食,喂進去的少,產出卻多,劃算得很!我和太空公司周總是老朋友,他給我的都是特優價。我是大伙兒選出來的組長,有責任帶領全村發家致富。大家鄉里鄉親的,我不加價賺大家的錢,讓你們也跟著我沾沾太空公司周總的光……
宗老蔫講著,會場上就有一男一女給參加培訓的人發東西,一人一瓶汽水一頂紅彤彤的太陽帽,上寫“太空農業”四個金黃的字,很是漂亮。人們喜滋滋地把紅帽子戴到頭上,邊愜意地喝著香甜的汽水,邊聽著宗老蔫充滿柔情蜜意的話語,心早已像空中的風箏迎風飛舞起來。
會后人們爭相購買宗老蔫囤積的物資,像螞蟻搬家一般,不到一個小時,就把他家院子上的“小山”搬走了。宗老蔫默算著農資買賣的賬,心里舒爽得猶如三伏天痛飲了一瓢涼幽幽的龍洞水。
李槐仙一家沒有去宗老蔫家湊熱鬧,也沒買宗老蔫的東西。李槐仙也沒再去村里“瘋”了。他們還是按王師江師教給的法子盤著自己的田地,養著自家的牲畜,坦然地過著恬靜的生活。但秋天的風還是有一陣無一陣地把村里的新鮮事吹到他們耳朵里,什么宗老蔫的肥料比農科站的便宜,什么張家的瓜菜比她家的長勢喜人,什么李家的豬仔不到半年就出欄賣了好價錢,什么太空公司又出了新產品,什么宗老蔫辦起了農家樂……
所有這些,李槐仙全都裝作沒聽見。她兒子兒媳聽了,有些心紅眼熱,但心里又有一些狐疑:太空公司的東西真那么好?
王師,江師,你們來了咋不吱一聲?正月底的一天,正在地里勞作的李槐仙突然看到了老王老江。他倆穿著一身制服,看上去特精神,也讓她感到特新鮮:這教人盤田養豬的也穿制服?
李槐仙不敢怠慢老王老江,忙在圍腰上擦了兩把手,熱情地招呼他倆:走走走,家里喝茶。
王師笑笑說:今天公務在身,不去你家了。他說完贊喜地看了看她,轉身和其他三四個穿制服的人一起向宗老蔫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