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鐘思/文
在我國的學術伉儷中,錢鍾書和楊絳琴瑟相和、完美匹配,海外學者夏志清盛贊他們是“才華高而作品精、同享盛名的夫妻”。他們唯一的女兒是深受學生愛戴的北師大教授錢瑗——媽媽楊絳“平生唯一杰作”,爸爸錢鍾書“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
然而,世間好物不常在,彩云易散琉璃脆。
人生總有分別,不是生離,便是死別。楊絳在愛女錢瑗和丈夫錢鍾書相繼離世后,“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時年92歲的老人,將滿溢的思念,從心間傾注到筆下,化作《我們仨》里一個平凡學者家庭相守相助、相聚相失、單純溫馨的生命故事……
《我們仨》是一部讀后讓人潸然淚下的誠意之作,更是對人生愛情、親情等情感最美好的詮釋。
楊絳(1911年7月17日—2016年5月25日),本名楊季康,江蘇無錫人,作家、翻譯家。
主要作品有劇本《稱心如意》《弄假成真》,長篇小說《洗澡》,散文集《干校六記》《我們仨》《將飲茶》,譯作《堂吉訶德》《吉爾·布拉斯》《小癩子》《斐多》等。
楊絳是真正從民國走來的文化大家,她在百歲時,依舊每天讀書、寫作、翻譯,筆耕不輟,是知識分子的典范。
本書的最初設想,是“我們仨”各寫一部分,錢瑗寫父母,楊絳寫父女倆,錢鍾書寫他眼中的母女倆。
1996年10月,患病中的錢瑗請求媽媽楊絳,把《我們仨》的題目讓給她寫。錢瑗躺在病床上,在護士的幫助下斷斷續續寫了5篇。1998年,錢鍾書逝世,楊絳晚年的情景非常人所能體味。為了回憶與紀念,楊絳寫了《我們仨》,讓父女倆在文字中重新鮮活起來。
《我們仨》分三部。
第一部《我們倆老了》以夢境拉開全書的序幕。
第二部《我們仨失散了》完整記錄了一個冷風涔涔的“萬里長夢”——夢中,鍾書要去山上開一個神秘的會議。開始時,女兒阿圓(錢瑗小名)還能不辭辛勞地陪“我”去探望小舟里身體已虛弱的鍾書,直到阿圓也病了。于是,“我”白天在驛站一遍遍跋山涉水送別小舟上的鍾書,晚上又一遍遍在夢中看到病中的阿圓。慢慢地,阿圓不在了,小舟也不見了,“我”睜開眼,發現我落在了三里河的家,只不過,它已經成了“我”人生的客棧。
第三部是《我一個人回憶我們仨》。筆觸從虛幻的夢境轉為現實,語調也明朗起來——“我”回憶了從1935年至1998年這63年來,這個家庭鮮為人知的歷程。年輕時,初到牛津的新婚小夫妻,在異國讀書、烹制“美食”、煮香醇的紅茶,迎接MissSingHigh(錢瑗)的誕生。回國后,“我們仨”更是緊緊相連,相親相愛。雖然歷經許多人世坎坷,文中卻更多地記錄了趣事、糗事,溫暖平實……
◆淺析《我們仨》中的意象運用。
在《我們仨失散了》中,很多古典意象先后出現,如驛道、客棧、小舟、柳樹等。
“走上古驛道”“古驛道上相聚”“古驛道上相失”,“古驛道”貫穿第二部分始終。古人出行常常在驛道分別,這是一個抒寫離愁別緒的意象。“灞陵道”“咸陽道”更是古詩中常常出現的分別地。楊絳以虛襯實,以“驛道”比人生,以“客棧”比寓所,道盡了生離死別種種難舍,好似一個曾經溫暖卻最終以悲傷結局的童話——最后相依為命的一家三口失散于“驛道”。
在“萬里長夢”中,柳樹意象也不斷出現。“柳”與“留”諧音,所蘊含的是不舍和惜別。柳樹的變化既暗示著時間的推移,也代表著作者內心的極度留戀和壓抑。
◆試談本書虛實相生的文學筆法。
本書先寫垂暮之年的“我”和鍾書、女兒阿圓的生離死別,后面章節才開始寫真實的回憶。敘述女兒阿圓那段虛實結合的送別場面,更是讓讀者幾度哽咽。“我”雖然關心愛女卻無能為力,只能眼望著唯一的女兒阿圓越來越憔悴下去。阿圓彌留之際,帶著微笑、萬般不舍最后一次去看望小舟里的父親、母親,鍾書知道這不是真正的阿圓,卻又是阿圓,那幾句“你回家吧,回自己家”,也正是病重卻意識清醒的父親對女兒的最后道別……
之所以用這種虛實相生的文學筆法,其實是作者在俯視痛苦、抽離痛苦,將人生看作是大夢一場的一種文學表達。夢境看似是虛幻的、不合邏輯的,但是惶惑、不舍、悲痛等種種情感都是分外真實的。正是“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
◆楊絳先生在《我們仨》里是如何一點一滴記錄下丈夫和女兒的人生痕跡的?
這是楊絳先生對于一家人的回憶錄,也是對于親情最普通而真摯的作品。“我們仨”是既獨立而又和諧相處的理想狀態。
楊絳筆下的錢鍾書,是趁楊絳熟睡,偷偷拿毛筆在妻子臉上畫畫的淘氣鬼,更是和女兒“最哥們”的好爸爸,生活中的錢鍾書展現的是癡與頑皮的一面,學術上的他又盡顯文人的風骨和嚴謹。
寫到女兒錢瑗時,楊絳的語言充滿了慈母的溫暖與憐愛,幸福自筆底自然流露。“阿瑗長大了,會照顧我,像姐姐;會陪我,像妹妹;會管我,像媽媽。”錢瑗聰慧、懂事、敬業,在父母身邊,畫作又時常流露出孩童般的童趣。“像媽媽”的錢瑗,可以和爸爸用英文斗嘴,幫媽媽料理家事。錢瑗曾說:“我和爸爸是媽媽的兩個頑童。爸爸還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
楊絳先生的文字平實樸素,感情含蓄節制,筆調哀而不傷,從不擺弄文字技巧。越是這樣平靜的敘述,越能在讀者心中激起情感的漣漪。
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會心上流淚。鍾書眼里是灼熱的痛和苦,他黯然看著我,我知道他心上也在流淚。我自以為已經結成硬塊的心,又張開幾只眼睛,潸潸流淚,把心中那個疙疙瘩瘩的硬塊濕潤得軟和了些,也光滑了些。
白發人送黑發人,遲暮之年的學者夫妻,此生唯一的后代、最引以為傲的寶貝女兒因病離開了,父母痛徹心扉,眼里是“灼熱的痛和苦”,心里“潸潸流淚”。人間最悲痛的情、最炙熱的痛,莫過于此。文字未見一悲字,卻哽咽有聲,字字泣血。
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三個人,很單純。我們與世無求,與人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難,鍾書總和我一同承當,困難就不復困難;還有個阿瑗相伴相助,不論什么苦澀艱辛的事,都能變得甜潤。我們稍有一點快樂,也會變得非常快樂。所以我們仨是不尋常的遇合。
斯人已逝,追憶往昔,感恩三個人的相遇。“我們仨”儒雅、低調、不求聞達于諸侯,只求醉心于學術,與家人相親相愛幸福下去。平白的文字,因蘊藏著深刻情感,直抵讀者的心靈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