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嚴言 張云霽
(大理大學藝術學院,云南 大理 671003)
位于云南省大理市的周城村,以悠久的白族扎染為大眾所熟知。2006 年,周城扎染被納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成為大理旅游產業的一張重要名片。在這樣的背景下,圍繞白族扎染進出口貿易形成的手工藝產業不但成為了周城村的主要經濟收入來源,還形成了集染料、扎花加工、印染、成品加工和銷售等十分完整的產業鏈。
20 世紀80 年初,大理周城村在順應國家之前改革開放的政策潮流下,通過整合以社隊經營的扎染行業,成立了白族扎染行業內第一家集體所有制工廠——大理周城民族扎染廠。很快大理周城民族扎染廠以較高品質的白族扎染工藝和較高市場價格進入了市場,產品遠銷海外。1999 年,在昆明世博會的刺激下,扎染廠步入了巔峰時期,相關配套產業也逐步成熟。同時,受扎染經濟產業的帶動,以周城為中心,出現了數量眾多的家庭扎染工坊和小型企業。至此,周城形成了家庭扎染和企業扎染兩種傳統白族扎染經營模式并存的狀況。
進入2003 年以后,受小型扎染企業的持續沖擊、技術工人的嚴重流失和市場出口價格過低等因素影響,大理周城民族扎染廠發展進入停滯期,效益急轉直下。2006 年大理周城民族扎染廠宣告破產,由社隊企業來經營白族傳統扎染的集體所有制生產方式,徹底退出了行業的舞臺[1]。2008 年,段樹坤與段銀開夫婦兩收購了大理周城民族扎染廠,改名為“段氏璞真扎染坊”。2015 年,在政府和相關機構的支持和段樹坤夫婦的共同努力下,集工藝展示、非遺傳承于一體的“璞真白族扎染博物館”正式成立,完成了家庭作坊向集家庭作坊、展示性博物館、設計研發和銷售為一體的綜合性家族企業模式的轉變。
家庭扎染是以家庭為單位,由個體經營的扎染產業,是目前白族扎染行業內最為廣泛的一種扎染經營模式。其特點是以家庭為單位,扎染制品的制作與銷售都在家中完成,且這類家庭扎染的經營者數量眾多,分布較為分散,入行門檻低,商品市場價格低,產能高,工藝流程相對簡單,在下沉旅游市場占有較大市場份額。
扎染企業是指從事有關扎染生產、流通或服務活動,以營利為目的經濟組織,業務涵蓋范圍較廣,也是目前白族扎染行業內最主要的一種扎染經營模式。企業扎染特點是擁有固定的人力、財力、物力、技術及經營經場所等資源,可以完成工藝流程相對復雜,生產規模較大的生產,但入行門檻相對較高。
大理白族扎染制品的主要生產地集中于以周城村為中心的村落中,企業扎染以璞真白族扎染博物館和藍續兩家為代表,分別形成了目前傳統白族企業扎染中兩種不同的發展方向(見表1)。璞真白族扎染博物館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白族扎染技藝”的生產性示范基地,經營者擁有非常完整的傳承人家族傳承脈絡,團隊接待能力強,有較強經濟實力和扎染技術,主攻白族扎染精品市場。兼具對傳統白族扎染的工藝保護、技藝傳承和旅游經濟等綜合性功能,承擔了白族扎染技藝保護與非遺宣傳推廣等職能。

表1 周城村白族傳統扎染行業經營模式對比表
藍續擇以原創設計為賣點的差異化精品市場,打破了傳統家庭扎染的生產經營方式,注重將白族扎染技藝保護與商業相結合。堅持商業與非遺傳承推廣并行,具有較高的商業品牌創新度,新品研發周期快,注重原創,非遺傳承性較強。藍續運用傳統白族扎染的工藝來制作更符合顧客使用感和市場需求的文創產品,分別成立了以商業為主,主攻扎染原創市場的藍續文化發展有限責任公司,以及以文化保護、技藝傳承為主的藍續綠色文化發展中心。由此可以看到現代企業扎染在傳承與經營方式上的多樣性表達。
然而,家庭扎染作坊與企業扎染在面對旅游經濟低迷下的市場,自身短板則暴露無遺。家庭扎染受資金、規模、工藝熟練度等限制,產品競爭力弱,市場競爭中往往靠薄利多銷才能維持正常運轉,其商品價格受旅游市場波動影響巨大。家庭扎染對自身所處的商業市場需求認知不明晰,抗風險能力弱。旅游寒潮到來后,市場極度萎縮,大多經營者仍然選擇維持先前的經營與銷售方式,放慢生產,等待旅游市場回暖。
企業扎染在面對旅游寒潮沖擊下的市場則表現出了相對較強的社會適應性。以璞真白族扎染博物館為例,該企業本身存在扎染商業品創新速度較慢,對政府和傳統扎染消費市場依賴性強的問題。璞真白族扎染博物館選擇在2020 年后,將企業發展重點投入到非遺傳承推廣和新品研發上來。與政府和社會機構合作,參與地方學校非遺進校園的科普活動,開展針對特殊人群的扎染技藝的就業培訓班,同時璞真還擴寬了扎染服飾的設計研發。
藍續在品牌經營上堅持使用傳統的白族扎染工藝制作的理念,導致其企業出現了在扎染制品上的商品產能較低、團隊接待能力、融資能力較弱、對零售和品牌合作方依賴性強等問題。在2020 年后,藍續在保留企業先前運營模式的同時,將企業發展重點投入到網店銷售、品牌在媒體曝光度與宣傳與非遺傳承推廣中。在經營上,分別在不同平臺開設了品牌網店。在推廣上,參與明星真人秀節目和自媒體平臺的拍攝。在非遺傳承中,藍續還在市場萎縮期,啟動了百位扎染手工藝人口述史收集整理工作。
家庭扎染與企業扎染相比,家庭扎染依然還是保留著傳統的經銷模式,在經營理念上不太愿意做出太多改變,銷售模式僵化。企業扎染則在面對市場外部的改變時,能順應市場變化,并參照企業自身的經營理念,對企業發展前景和社會適應性上做出了調整,不斷調整自身的經營方式。
在從事白族傳統扎染的從業者中,男性主要負責制作植物染料制作、浸泡、漂洗等方面的工作,女性從業者主要負責扎花和拆線,扎花是其中需求量最大的一類技術工種。在扎染中最重要,也是最能體現扎染最終成品品質的一個步驟就是扎花,一塊布的花型復雜程度,扎花師對于縫制不同復雜針法花色的掌握度,都會影響到扎花師一天的收入。扎花師的報酬按件支付,花型的復雜程度、質量也會影響其報酬的多少,同樣的耗時,完成扎花成品數量越多的人,能賺得越多。
自大理周城民族扎染廠關閉后,很多之前從事扎染行業的手藝人選擇外出打工,外出打工相比做扎染會賺更多錢,能幫助他們更快地解決生計問題。選擇留在扎染行業的手藝人卻賺得越來越少,她們多為受教育程度不高、母語為白語的中老年女性,扎染市場中持續惡性的低價競爭,扎染行業的手藝人的勞動報酬也被一縮再縮,只能周旋在私人家庭扎染廠之間打零工,或者轉行接一些相對收入高一些白族刺繡的工作。
年輕一輩的本地人出于辛苦和賺不到錢的考慮,不愿意從事扎染。這會讓掌握復雜花色熟練扎花工越來越稀缺,未來白族扎染扎花工藝這一環后繼無人的危機已經出現。
傳統的白族扎染以植物染料為主,是采集不同植物的根、莖、葉、果實和花朵來進行制作。以藍靛泥為例,板藍根種植規模受限,種植周期長,一次種植無法達到量產,由板藍根制成的藍碇泥需要長時間的發酵。由于藍靛泥染料作為活性染料的配制有一定的配比方法,否則染料很容易失去活性,所以制作時需要多次重復進行染制、氧化、漂洗,這一純手工的工藝流程也使得工藝品質受到氣候和工藝熟練度的影響而無法完全一致,不同顏色的植物染料之間如果工藝達不到,很難做出復雜的工藝套色。由于植物染料屬于活性染料,染布受天氣和空氣濕度時間的影響較大,很有可能出現染布氧化速度慢、顏色不沉著、帶灰度等質量問題。這體現了用于制作植物染料的植物原料種植周期長、發酵工藝復雜、制作成本高、染料不易保存等特點。因此,在大理周城民族扎染廠時期,扎染廠對扎染的質量自己有著一套嚴格的行業標準和質檢方式,這樣的高要求高品質使得當時的白族扎染制品能在市場上訂出較高的價格,其精良的品質也讓目前市場上的大多數扎染企業無法復刻。
與傳統技藝不同,同樣容量的化學染料,制作成本僅為植物染料十分之一,只用按產家要求的比例就可以輕松配置染料,無需太多技術成本,易上手模仿。布料染一次就可以達到植物染料反復浸染的效果,可以量產且能達到以次充好的目的。在2000 年之后,化學扎染作為大理旅游商業中的快消品,快速擠占了大理地區旅游產品市場。一些店家抓住游客對傳統工藝和生產過程不了解、維權退貨難的機會,將價格更低、布料質量較差的化學扎染,以次充好賣給了消費者。這種賺一次性快錢的銷售模式,進一步成為行業內偷工減料、惡性競爭的導火索,最終導致扎染市場的不斷萎縮,傳統手工扎染行業受到致命打擊,打破了傳統白族扎染市場的平衡,這使傳統白族扎染逐漸失去了本地消費者市場。
傳統白族扎染行業長期存在圖案花色開發受限,傳統式的審美眼光已經跟不上市場的流行與需求,傳統的手工從業者也比較局限安于現狀,長期生產單一大量重復的產品。傳統扎染市場商品過于飽和,并沒有按市場發展的需求生產,長期走薄利多銷型的市場產品利潤低,重復勞作式的產品銷售,導致重復商品的產量過剩是目前傳統白族扎染行業最為普遍的問題,一旦有商家設計出新的商品或款式,其他商家也會紛紛效仿。這反映出目前一個傳統大理白族扎染從業者的一個大多數人缺乏品牌意識的狀態。
由于目前的扎染行業處于一個零散分布狀態的特點,在一些周城經營規模較大的老扎染店鋪,都很難在大眾常用依賴的社交平臺查詢到,扎染經營者與消費者之間已經出現了嚴重的信息不對等狀態。這體現出傳統的扎染市場對外認知的信息的嗅覺能力相對滯后,以及傳統白族扎染行業缺乏專業的人員進行向外宣傳運營,傳統純手工的勞動成果很難在向外的銷售平臺上體現出應有的價值。
2020 年初,隨著大理的旅游開始全面受到政策及市場因素的影響與制約,這也同樣影響到了傳統白族扎染的旅游零售業,適當其沖的是位于大理古城內做白族扎染零售的商鋪。位于“洋人街”上段的街道,是大理古城內做傳統白族扎染零售的中心商業區,售賣扎染的店家大多來自周城,以及周城附近的沙坪村,其扎染制品貨源大多都是來自店家自己扎染工坊。
2020 年年初開始,大理古城的扎染零售業紛紛受到重創,店主們說除了寒暑假和法定的小長假能帶來一些客源外,一年大多數時候都幾乎沒有收入。店主們表示,每次進貨都不敢拿太多,擔心壓貨賣不出去,大多是從親戚朋友的扎染廠里,先拿一些樣品來試賣,顧客反響好才會選擇進貨。
“洋人街”內很多商鋪的房東都以各自的方式在給自己的租客減免房租,希望租客能在低迷的旅游市場下繼續維持著店鋪經營,但這依然還是沒能讓大部分做白族扎染零售的店繼續經營下去。還在繼續經營的店主表示,能繼續做下去的店在旅游寒潮到來之后,也只能維持在基本的不賺錢也不虧損的狀態,在大理古城做白族扎染零售業已無法再像前幾年那樣賺錢。
這樣的情況也同樣出現在周城,筆者在2021—2022 年的旅游淡季對周城的商鋪與工廠進行了走訪調查,周城內九成以上商鋪與工廠幾乎都停止了營業,剩下僅一成的商鋪均為售賣居民生活用品商店和小吃店。筆者在詢問店家后得知,除了工廠無法復工外,很多店鋪都因為沒有游客賣不出商品、開店成本太高等問題選擇了暫時關門停業,等待旅游市場回暖后重新開業的時機。
除了旅游市場低迷對于傳統白族扎染零售市場的沖擊外,白族扎染制品的出口市場也受到了嚴重影響。據大理古城染記扎染店經營者楊哥所說,從2020 年年初開始,自己的扎染廠就已經完全接不到國外訂單了,市場影響和更嚴格的商品出口檢疫都是主要原因。不僅是自己的廠子,周圍朋友扎染企業都出現了這樣的情況,國外的單子都已經接不到了,目前只能接到一些利潤不高的服裝印染代加工的訂單。
市場極度萎縮狀態之下,傳統個體經營和小微企業面對市場大環境沖擊時,往往是抵御風險能力最低,受到沖擊最大,最容易被市場大環境所淘汰的企業。市場低迷導致大理旅游經濟斷崖式下滑,許多由外地投資者進行投資經營的企業,快速退出了大理的旅游市場。剩下的除了抗風險能力強的大中型企業外,更多的則是本土企業和本土市場,旅游熱潮過去后,傳統白族扎染市場不斷萎縮。
在市場經濟與旅游熱潮的反復變化下,云南旅游市場的不確定性開始顯現,大理的旅游業從快速發展期進入冷靜期,這反而一定程度加快推動了旅游的內部行業重新洗牌。想賺快錢的旅游經濟已經過去,這無疑影響到了嚴重依賴旅游經濟的大理白族扎染行業。市場經濟低迷的當下更能看到相關基層從業者的一些現狀,以及他們所存在的問題。傳統扎染企業擁有著較高的技藝,卻無法成為傳統白族扎染技藝的承載主體。商品的創新研發能力欠缺、與現代市場脫節、傳統手藝從業者的大量流失、傳統白族扎染長期缺乏精品高端市場,粗制濫造的低價化學扎染制品仍是占據市場的主流,精品文化旅游市場需求容量大卻又高度分散,本地人對于扎染文化認同度低等,都是傳統白族扎染市場一直存在的問題。
外界市場環境的不確定性,加速了這些矛盾隱患的集中爆發,成為擺在傳統白族扎染從業者眼前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注釋:
①社隊企業:中國農村人民公社及其所屬生產大隊經營的各種社會主義集體所有制企業的統稱,農村經濟體制改革后,統稱為鄉鎮企業.
②訪談人:段樹坤,男,白族,49 歲,白族扎染非物質文化遺產省級傳承人,大理璞真博物館創始人之一.
③訪談人:張翰敏,女,白族,37 歲,白族扎染技藝州級傳承人,大理市藍續文化創始人之一.
④訪談人:楊奶奶,女,白族,67 歲,原大理周城民族扎染廠扎花師.
⑤訪談人:楊哥,男,白族,40 歲,大理古城染記扎染店經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