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婷
隨著大數據、人臉識別等刑偵技術不斷更新和發展,人工的模擬畫像還有存在的意義嗎?面對類似的疑問,朱允宏并不擔心,“最簡單的招式才是最厲害的武功,用到極致,也可以所向披靡”
2021年10月一個傍晚,兩個孩子借著昏黃的天光,踏著泥濘的小路往家走去。
“再堅持一下,咱們就到家了。”哥哥王鳴(化名)拉著疲憊的弟弟吃力地上坡,并沒有在意到此時有一個黑影正從小道的另一頭急匆匆地向他們跑下來。“嗖!”黑影如一陣風,從兄弟兩人的身邊一掠而過,消失在了苞谷地的盡頭。
“奇怪,以前走這條路可從來沒有看見過陌生人,他是誰?”王鳴摸摸頭,暗自納悶。夜已逼近,為了不讓家中的母親擔心,兄弟倆顧不上多想,加快步伐趕回家。當打開家門的那一瞬間,他們被眼前的景象嚇到了。
母親俯臥在一樓的臥室水泥地上,下身赤裸,上半身的衛衣被撩到了頸肩部,大量的血跡遍布床頭和地面。家里被繩索拴住的小狗也一動不動……一切似乎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兄弟倆直愣愣地呆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片刻之后,兩人報警。
接警后,貴州省貴陽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技術科影像專業的模擬畫像師朱允宏和同事立即趕赴現場。看到現場的那一刻,朱允宏暗自發下誓言,“一定盡快畫出圖像,找到兇手,還死者一個公道”。
2005年,朱允宏來到貴陽市公安局從事模擬畫像師的工作。17年來,他憑借一支畫筆,將當事人記憶中的嫌疑人模樣呈現于紙上,協助辦案人員破獲多起大案。剛接警的這起案件是一起入室搶劫強奸殺人案。犯罪嫌疑人留下的有價值的線索極少,為了盡快破獲這起惡性案件,朱允宏受命為受害人提供嫌疑人的模擬畫像。
在案發現場,一旁的同事忙著拍照取證,朱允宏環顧著四周,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根據同事對案情的介紹,朱允宏很快就把關注點放到那個黑影上,并試圖從兄弟倆的口述中還原黑影的樣貌。
“孩子,別緊張,我是來幫你們的。”面對兩個稚氣未脫的少年,為了消除距離感,朱允宏換上了便裝,“王鳴,那個從你們身邊疾馳而過的男人是高還是矮、身材是胖還是瘦、臉型是什么樣的,你能詳細描述一下嗎?”
“他個子一米七五左右,中等身材,長臉。至于長相,我實在想不起來了……” 王鳴抽噎著。
“不對,是圓臉。”一旁的弟弟嚷嚷道。
一小時過去,伴隨兄弟倆斷斷續續的描述,朱允宏手中的鉛筆沒有停下。聽著這些前后矛盾的描述,朱允宏陷入了沉思,“首先,人的腦海里會記住很多張臉,由遠及近,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是視覺記憶,有的則是全憑想象。而人在極度恐懼的環境下,提供的信息往往會失真。這時要做的應該是改變談話策略,先通過和孩子們做游戲獲取他們的信任,再一步步引導他們回憶”。
這個方法果然有效,兩個小孩逐漸恢復平靜,話匣子也被打開了。原來,為了配合新開發的地產項目,王鳴的家從農田中間遷移到旁邊的小山坡上,掩映在一片樹林當中。這些年,兄弟倆的父親在外地打工,母親則把周圍的荒地開墾出來,種上了玉米。于是,山頭那片小樹林幾乎就成王鳴一家獨有,這條小道也幾乎只有王鳴一家來來往往。事發當天,兄弟倆照舊到山腳下的爺爺奶奶家吃飯,再循著熟悉的小路回家。

貴陽市公安局模擬畫像師朱允宏在繪制嫌疑人畫像。(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不同的人在特定環境里對他人長相的記憶是不同的,描述起來更是千差萬別,反復的回憶和辨識中,哥哥始終堅持那個黑影是長臉,弟弟則堅持圓臉的印象。在兄弟倆“長臉圓臉”的爭執中,朱允宏認為弟弟年紀太小,對人物外貌描述存在的偏差會比較大,哥哥的描述會更接近真相。話雖如此,朱允宏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
朱允宏畫了一幅幅的人像,仍舊無法完整構建出黑影人的樣貌。為了讓畫像更接近嫌疑人,他決定借助案發當天的視頻監控對畫像進行“修正”。
根據兩個孩子的描述,朱允宏一幀幀尋找可疑的人,一點點排除嫌疑。在視偵部門送來的監控視頻中,一個模糊的視頻片段引起了朱允宏和同事們的注意。案發時,一個小小的黑影從灌木叢遮掩的山路跑下來,很快便跳動著離開了監控可視范圍。朱允宏等人將視頻放大,再放大,黑影更加模糊,只占據了幾個像素點的大小,別說面容了,就連頭和身體都是糊在一起的。
當事人的陳述無法完全采信,拍到黑影的監控視頻又過于模糊,案子一下子陷入了僵局。隨著時間一點點消逝,成功破案的概率也接近渺茫,這讓朱允宏等人有些著急。理論上來說,破案的黃金期已過,犯罪嫌疑人很可能已經跑到天涯海角了。正當大家有些泄氣的時候,案件突然有了轉機。
這是在一個月后,民警日常巡邏時發現一名中年男子正躺在一臺廢棄車輛里呼呼大睡,其樣貌和畫像中的人物有幾分相似。簡單詢問后,巡邏民警認為這名中年男子有些可疑,于是將他帶回公安局。中年男子的態度十分囂張,拒不配合,場面一時無解。

朱允宏在和當事人核對面部細節。(圖片來源:新華社)
線索就要這么輕易放棄嗎?朱允宏內心不服氣。夜幕降臨,他和同事又回到小山坡,看看會不會有什么新的發現。這時,他們注意到王家院子門口有一個人站立許久,遲遲不離開。他們悄悄合圍上去,將其帶回了公安局進行詢問。
原來,這名男子和王家經常來往,到王家門口是想看看兩個孩子的情況。湊巧的是,案發當天,這名男子正好在林子里看見了兄弟倆和那個黑影,并對黑影的樣貌頗有印象。朱允宏等人十分欣喜,拿出那名中年男子的相片給他指認。“就是他!”男子說道。
經審查,貴陽市公安局認定這名中年男子就是犯罪嫌疑人。審訊結束時,天剛蒙蒙亮。朱允宏走出辦公樓,深吸一口氣,手里緊緊攥著那張畫像,呢喃自語:“不容易啊,兩個小孩的母親可以安息了。”
朱允宏5歲開始學畫,一直畫到大學畢業,在朋友和老師的眼中,“這家伙應該是往藝術家的路子上走的”。2005年,朱允宏畢業入警,從原來的美術繪畫轉為刑事畫像,著實讓身邊人大吃一驚。
剛參加工作的朱允宏信心滿滿。對于學畫多年的他來說,簡單的素描駕輕就熟,“目擊者怎么說,我就怎么畫,這有什么難的?”但在實際畫像中,他卻四處碰壁,經常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有時畫出來的人像和犯罪嫌疑人幾乎就是兩副面孔。在無數次的復盤、失敗、再復盤、再失敗當中,朱允宏認定自己不適合這份工作。消極的情緒縈繞心頭,朱允宏去意漸生,就連辭職信也寫好了。直到2009年年末,一起刑事案件的發生,讓他走出了低迷的狀態。
這是一起突發惡性案件,5名男子劫持了一名16歲的女孩,并對她實施了搶劫輪奸。案發現場沒有目擊者,被害人與嫌疑人此前素未謀面。由于案發當天下著大雨,現場的證據和線索被沖刷殆盡。要怎么樣才能盡快抓獲嫌疑人?刑偵畫像能起到作用嗎?朱允宏有些懷疑,但眼前羸弱的女孩還是激起了他的斗志。“那夜的事兒你還有印象嗎?能夠給我描述一下罪犯的形象嗎?” 朱允宏問道。
“那天晚上下著雨,我走在小巷里,燈忽明忽暗……燈光下我只看見一個黑影跟著我。我回頭一看,只見他戴著帽子,頭低著……掙扎間我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他微胖,臉圓圓的……”女孩斷斷續續地說著,面色蒼白。
“臉圓圓的!”正是這句話讓朱允宏找到了突破口,他開始畫了又改,改了又畫,只想早一點找到犯罪嫌疑人。一個上午,整個房間除了兩人的說話聲,就只有沙沙沙的聲音。“你看看,是不是這樣一個人?”朱允宏問道。“是他,就是他!”女孩定睛一看,立刻尖叫起來。
朱允宏立即將畫像交給辦案人員。專案組用這張畫像發布了協查令,很快就有人認出了嫌疑人,當天下午就將其抓獲。不到24小時,案件告破,5名犯罪嫌疑人全部到案。
傍晚時分,朱允宏走出辦公樓,女孩的親屬圍在外面。一位同事看到朱允宏,指著他說:“這就是畫像的朱警官!”話音未落,有兩位老人沖他撲通跪了下來……朱允宏趕忙上前,攙住了他們,“那一刻,曾經的落寞、不甘和失望,統統都被撫平了。我也意識到自己并不是簡單地畫畫,而是提取記憶,探查真相”。
從那以后,朱允宏又陸續參與了貴州省內多起大要案的偵破,憑借著日漸成熟的畫像技能,在案件偵破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而那封辭職信也被永遠塵封在他辦公桌的抽屜里。
“一幅優秀的畫像既能夠代表一個人的形象,也能反映出一個人的經歷,是破案的關鍵。”在朱允宏看來,耐心和共情力也是模擬畫像師必不可少的素質。只有想方設法地深入案發當時所處的環境中去,與當事人共情,達成一樣的視覺認識,才有可能做好模擬畫像工作。有時,他會去學習目擊者和受害人的表達能力和觀察能力,去搞清楚他們當時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這番心得與朱允宏多年的模擬畫像經驗不無關系。
1993年,某犯罪嫌疑人作案后連夜出逃,之后的20年間石沉大海,音訊全無。面對證據鏈不足的積案,如何找到新的突破口,偵破案件,警方為此苦惱不已。2015年,朱允宏接到上級安排的任務,對這起跨越22年的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進行畫像。
到手的只有一張犯罪嫌疑人20多歲時的照片,朱允宏需要畫出照片中人物近50歲的樣子。他分析道,犯罪嫌疑人多年逃竄外地,可能擺過夜市,可能做過搬運工,當過快遞員、網吧保安、小區門衛,這樣四處流浪,一定是被生活的錘子重重打擊的,那還會白白胖胖嗎?根據這一分析,朱允宏開始繪畫。半晌,一個比照片上的人物更滄桑、瘦削的形象躍然紙上。最終,警方通過這一畫像,在西北某省走訪時,讓當地群眾認出了嫌疑人,最終將其抓獲。消息傳回貴陽市公安局,大家都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20多年了,案子終于破了……”
逼真還原的背后離不開朱允宏對刑偵技術研究的熱忱與堅持,相比普通的肖像畫,朱允宏認為刑偵畫像對技術的要求更高。模擬畫像師往往是靠當事人口述或是模糊的視頻監控來畫出人物形象,過程中,畫像師要學會辨別信息的準確率,從中捕捉關鍵細節,同時腦海中還要有人物立體的輪廓和神情儀態,“哪怕只有半分神情,都可能是破案的關鍵。正因如此,我們需要用心感悟,把握好點線面的細微分寸。觀察要細,詢問要細,繪像更要細”。
近年來,隨著大數據、人臉識別等刑偵技術不斷更新和發展,人工的模擬畫像還有存在的意義嗎?面對類似的疑問,朱允宏并不擔心,“最簡單的招式才是最厲害的武功,用到極致,也可以所向披靡”。
“刑偵技術在更新,我們的技術也在更新,例如現場三維重建、圖像真偽鑒定等。”在朱允宏的實驗室里,放有不少先進的設備。他介紹道:“比如這臺3D打印機,它能用3D手段直接打印出一個現場,進行還原,但這一過程仍然需要我們去操作,機器還是無法取代的。”
“另外,通過畫筆模擬的人像是能夠彌補現代技術的盲區的。”朱允宏解釋道,“對于沒有監控覆蓋的農村地區,以及監控畫面模糊失真,或者犯罪嫌疑人處于監控盲區、沒有露出正臉等情況,模擬畫像就成了一種有益的補充,幫助民警辨識和緝拿罪犯”。
相比剛入警時的狀態,如今的朱允宏多了一份篤定和從容,他堅信自己的工作是有它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的。“雖然現代技術發達了,用到模擬畫像的次數也變少了,但我會一直握筆繪畫,讓真相浮出紙面。”朱允宏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