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血驗癌”硅谷巨星的隕落

黃莎

1月3日，伊麗莎白·霍爾姆斯抵達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圣何塞聯邦法院等待法院對她的判決。（圖片來源：CFP）

從霍爾姆斯說出她的美好愿景開始，Theranos公司這團逐漸龐大的泡沫便被罩在保護罩內，保護罩外的人看里面看不真切，保護罩內的員工又迫于協議不敢透露只言片語

“今天的美國醫療保健是導致破產的主要原因，而缺乏醫療保健則是導致我們太晚發現所愛之人生病的主要原因?！?2014年，血液檢測公司Theranos創始人兼首席執行官伊麗莎白·霍爾姆斯，用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給臺下的聽眾自信地講述了她對顛覆醫療行業的愿想：“我們（將）看到的是一個沒有人不得不說‘如果我早點知道就好了’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沒有人需要過早地說再見?！?/p>

霍爾姆斯稱，她創立的血液檢測公司Theranos所發明的機器，只需從手指刺取幾滴血就能檢測出癌癥和糖尿病等病癥。“滴血驗癌”的美好愿景使公司一度估值為90億美元，而她也因持有公司50%的股份，身價暴漲，一度被認為是“女版喬布斯”，硅谷的“巨星”?？蓪嶋H上，“滴血驗癌”這個說法并不嚴謹，霍爾姆斯也并不能實現所謂的技術。

2022年1月3日，美國聯邦陪審團裁定，霍爾姆斯四項欺詐罪名成立，她將面臨最高 20 年的監禁、25萬美元的罰款以及對每項罪名的賠償。

從“女版喬布斯”到“硅谷第一騙子”，霍爾姆斯用一滴血的故事戳穿了人們對于“滴血驗癌”的美好想象。

1984年，霍爾姆斯出生在美國的一個富裕家庭。7歲時，她在一個筆記本里畫了一個時間機器的完整設計圖，用她的話說，“在使用界面方面，設計圖非常詳細、功能齊全”?；蛟S是為了彰顯自己的天賦，霍爾姆斯曾公開宣稱，自己當時就對創造和建造東西十分感興趣，并清楚地認識到，企業是影響變革的最佳工具。

9歲時，霍爾姆斯給她的父親寫了一封信，信中寫道，“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是發現一些新的東西，一些人類不知道可以做到的事情”。

2002年春天，霍爾姆斯進入斯坦福大學學習化學工程，獲得了最高榮譽的總統獎學金，并用這筆獎學金開始做基因研究。研究期間，她提出了一個想法，即制作一個可以掃描佩戴者是否受到感染并根據需要釋放抗生素的貼片。當時，斯坦福大學臨床藥理學專家菲利斯·加德納告訴她，“這不會成功”。然而，霍爾姆斯并沒有理會。“她只是盯著我，似乎對自己的聰明才智有著絕對的自信。她對我的專業知識不感興趣，這讓我很不爽?！奔拥录{回憶道。

2003年，19歲的霍爾姆斯從斯坦福大學退學，同年創立了Theranos公司。創業后，她先說服父母提前兌現他們為她設立的教育信托基金，以便她能用這筆錢租實驗室，雇用員工。

霍爾姆斯的雄心和輟學創業的底氣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她傲人的家族背景?；魻柲匪垢赣H的家族譜系中，有創立了弗萊施曼酵母公司的查爾斯·路易斯·弗萊施曼、創建辛辛那提總醫院和辛辛那提大學醫學院的克里斯蒂安·霍爾姆斯醫生，霍爾姆斯的父親則擔任從美國國務院到國際開發署的一系列職務，也曾出任安然公司（曾經是世界上最大的能源、商品和服務公司之一）副總裁。而霍爾姆斯的母親在美國國會工作，同樣是出身名門。她的父親是一位西點軍校的畢業生，20世紀70年代初期，作為五角大樓的一名高階官員，他策劃并執行了從征兵制軍隊到完全志愿服役制軍隊的轉型。她的家族的先祖可以一直追溯到拿破侖的最高戰地將領之一，達沃特元帥。

在霍爾姆斯看來，自己之所以能獲得認可離不開自己的天賦和努力。高中第二年，她常常學習到深夜，是一名全A優等生。而她也一直保持努力工作、少睡覺的習慣，創業后像工作狂一樣，一日三餐都在公司吃，把公寓稱為“床墊”。在一次演講中，她告訴臺下的人，自己原本沒有從斯坦福大學退學的打算，但她一門課都沒去上，“問題在于，19歲的我怎么能說服人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然后還能圓滿地完成這件事。我認為第一件事就是要認識到，這并不一定和年齡有關，比如史蒂夫·喬布斯、比爾·蓋茨……”

霍爾姆斯以喬布斯為偶像，不僅模仿喬布斯的穿著和聲音，還將Theranos公司的血液檢測系統稱作“醫療健康版iPod”。2014年在TedMed會議的演講上，身著黑色高領套頭衫的她在演講過程屢次將女版“喬布斯”的標簽緊緊地貼在自己身上。那場演講視頻在網絡發布后，引起無數點擊和觀看，其中具有最高點贊量的評論說：“她扮演史蒂夫·喬布斯比傳記片《喬布斯》中喬布斯的扮演者阿什頓·庫徹做得更好?！?/p>

2013年，霍爾姆斯開始公開推廣她的技術。憑借著極具影響力的演講能力，她迅速成為媒體的寵兒，登上了《福布斯》和《財富》等雜志的封面。2014年年底，在參加最具影響力女性大會時，霍爾姆斯更是無比自信地說：“我是這些人中唯一一個創立公司的人，其他人都是首席執行官……我配得上這里?！碑敃r在公眾眼里，她是一個輟學創業的天才女性，是一個關心社會公共利益的企業家，是硅谷孕育的巨星。

在無數次演講中，霍爾姆斯最大化了她極強的說服能力和影響力。從創業開始，霍爾姆斯便稱自己改善醫療測試的愿望是由家族對針頭的厭惡所驅動的，她不愿讓人們再因為無力負擔程序煩瑣、費用高昂的血液檢測而錯失治療良機?；魻柲匪购髞戆训谝淮涸\斷檢測設備命名為“愛迪生”，稱必須失敗一萬次才能在第一萬零一次成功，以此傳達出自己“永不放棄”的信念。公司的標語還寫著，“一小滴血，改變一切”。

演講中，霍爾姆斯也不止一次提到她和姨父的故事，“我從小就和姨父一起度過假期，我記得他非常喜歡海灘，我記得我有多么喜歡他。一天他被診斷出了皮膚癌，沒能活著看到他兒子長大，我也沒能和他告別。他在生命最后時刻備受抽血折磨，希望這種技術能夠幫助他?！敝v到動情之處，她的眼角總能泛起淚光。

事實上，這位姨父與她并不親近，但仍舊有很多投資者和人員被她的演講所打動，并加入了Theranos公司。以喬布斯為偶像的霍爾姆斯還希望“愛迪生”能像電子消費品一樣小巧、精美，并且可以放在社區便利店甚至每個人家中，“如果成功，這將大大提高疾病預防的效率，甚至從根本上改變包括醫院、藥企在內的醫療體系運行模式”。

在創業過程中，自始至終支持霍爾姆斯的，除了她的父母，還有來自斯坦福工程學院的明星教授錢寧·羅伯特森。錢寧是Theranos公司的第一位顧問，他不僅幫助霍爾姆斯確定研發方向，同時也將更多的創業投資者介紹給霍爾姆斯。錢寧的博士生成為公司的第一位雇員，父母的朋友、同學的父母等人則成為第一批投資人。在只有一份26頁的商業計劃書的情況下，霍爾姆斯就融資了600萬美元，吸引了不少大名鼎鼎的投資者，其中包括美國前國防部部長詹姆斯·馬蒂斯、美國前國務卿喬治·舒爾茨和亨利·基辛格，以及傳媒大亨魯伯特·默多克。

這是一個基于信任的系統，霍爾姆斯的個人魅力、家庭背景和早期的投資者為她吸引了一批大咖，而這些大咖的背書又為她吸引了更多的投資者以及產品買家。媒體也樂于報道這樣一個才華橫溢、心懷天下的女企業家。在紀錄片《滴血成金》里提到，人們傾向于認為投資是一項理性的方程式，但實際上投資者們，特別是早期入市的那些人，都經常被他們的直覺所引導，像蘋果公司前軟件部門的領導、甲骨文的創始人和另一位創始投資者，他們只是模糊地認為霍爾姆斯具備把商業和醫學結合的能力——祖輩是企業家，而她從事醫學，長輩也創建過醫院。2015年，霍爾姆斯成為世界上最年輕的女性白手起家的億萬富翁，被認為是下一個史蒂夫·喬布斯，一時風光無兩。

血液檢測公司Theranos創始人伊麗莎白·霍爾姆斯。（圖片來源：人民視覺）

然而外表風光并不能拯救Theranos公司內部的一團糟。事實上，“愛迪生”的更新換代只改變了外表，公司既沒有核心技術突破，也沒有可靠的實驗設備。越來越小的機身和承諾的越來越多的檢測項目，無法掩蓋機器內部的混亂。無法控制好溫度、機器處理血液時血滴得四處都是、零件在檢測過程中脫落等問題層出不窮。然而，霍爾姆斯并不愿意相信這一事實。面對研發人員回復的“No”，霍爾姆斯的做法是，換人，直至找到一個說“Yes”的人為止。而這一做法招來的只有更年輕、更缺乏經驗的人。

在研發受阻、測試結果錯誤時，霍爾姆斯會以“商業機密”“WI-FI連接不好”“員工不專業”等話術應對。為了讓媒體、投資者和買家看到她準備好的一切，她對內部員工嚴防死守，掌控遠超一般水平。公司一位前臺接待員在紀錄片《滴血成金》中回憶道：“我去面試的時候，伊麗莎白就坐在那里，我有點驚訝，我覺得自己就只是個無名小卒。”后來她才知道，原來公司雇用的每一個人都必須經過霍爾姆斯的同意。

根據《壞血：一個硅谷巨頭的秘密與謊言》一書，霍爾姆斯對員工的控制從入職簽訂的保密協議開始。公司禁止員工將“Theranos”放在領英賬戶的資料中，只能透露自己是在一家私人生物公司工作。公司設有IT部門，主要負責監視員工們的電腦，臉書、電子郵件、互聯網瀏覽歷史甚至是電腦鍵盤也被監控;員工上班和下班的時間也會被跟蹤。還有一些離職員工因為發布對自己在該公司工作的描述被認定過于詳細，收到了來自律師勒令停止的信件。

霍爾姆斯對信息外泄的擔憂常常到過分夸張的程度。她不僅要求員工簽署保密協議，還要求任何進入Theranos公司的人或者進行商務往來的人都要簽署保密協議。為了防止所謂的商業機密外泄，在霍爾姆斯的堅持下，辦公室的窗戶安裝了防彈玻璃，實驗室的窗戶玻璃也染上顏色，安置了不透明塑料作為遮擋，雙重保障讓人們從外面幾乎看不到里面。通向實驗室的走廊門，以及實驗室的門都裝有指紋掃描儀。如果有多個人同時進入，感應器會發出警報，激活照相機，并發送照片給警衛臺。可以說整個公司，監控攝像頭無處不在。

從霍爾姆斯說出她的美好愿景開始，Theranos公司這團逐漸龐大的泡沫便被罩在保護罩內，保護罩外的人看里面看不真切，保護罩內的員工又迫于協議不敢透露只言片語。盡管現在人們已經知道，這個“商業機密”最大的秘密在于沒有機密。

2015年10月15日，《華爾街日報》刊登了第一篇揭露Theranos公司內幕的報道：《一家高估值創業公司的掙扎》，稱硅谷實驗室Theranos估值90億美元，但并未在全部測試中使用其自主科技。隨后，一連串的監管調查使該公司陷入困境。2016年，美國監管機構禁止霍爾姆斯經營血液測試服務兩年。2018年，Theranos公司被解散。同年3月，霍爾姆斯就金融監管機構對她以欺詐方式從投資方籌集7億美元的民事指控達成和解。但三個月后，她與她的前男友兼商業伙伴拉梅什·巴爾瓦尼因欺騙投資者和患者被逮捕?；魻柲匪贡槐ａ尯?，于2019年與埃文斯酒店集團連鎖酒店的繼承人比利·埃文斯結婚，育有一子。

第一篇報道發出后，《華爾街日報》記者約翰·卡雷魯連續推出數十篇關于Theranos公司和霍爾姆斯的揭露報道，并于2018年將其補充形成了《壞血：一個硅谷巨頭的秘密與謊言》一書。書中寫到：“本書依據與150多人的數百次訪談而寫成，其中包括60位Theranos公司的前雇員。絕大多數人在本書敘述中是以他們的真實姓名出現，但也有一些人請求我隱藏他們的身份，他們或者是害怕遭到公司的報復，擔憂可能在司法部正進行的刑事調查中遭受牽連，或者是想保護自己的隱私?！?/p>

其中最為關鍵的信息來自年僅25歲的泰勒·舒爾茨。他是Theranos公司董事會成員、前美國國務卿喬治·舒爾茨的孫子，當初聽到霍爾姆斯的創業愿景很是振奮，從斯坦福大學畢業后就加入了Theranos公司。然而，進入公司后，他目睹了“愛迪生”設備的內部構造——一個機械手臂上固定一個移液管，然后在一個臺架上前后移動而已。這個似乎像某種中學生在車庫里就能造出來的東西讓泰勒的工作熱情遭受打擊。

后來，泰勒辭職離開，霍爾姆斯便打電話給他的爺爺，企圖通過他的家庭來威脅他。泰勒試圖讓爺爺相信自己，但他也注意到，爺爺是多么寵愛霍爾姆斯，兩人似乎比跟自己的關系還要親近。泰勒開始反對霍爾姆斯后，她的法律團隊甚至對他送去了法律威脅。卡雷魯對此表示：“如果不是他的勇氣，以及他的父母花費的40多萬美元律師費，我也許絕無可能發表第一篇報道。讓他承受這樣的一種折磨，令我感到內疚和痛苦?！?/p>

實際上，卡雷魯本人也承受著一定的壓力。他的老板默多克在傳媒領域之外做出的最大投資就是Theranos公司，投資金額高達1.25億美元?？ɡ佐數牡谝黄獔蟮兰磳⒁妶髸r，霍爾姆斯就多次找到默多克，要求壓下這篇“錯誤”的報道。默多克給出的答復是：不會干涉編輯部的獨立判斷。

2020年8月，霍爾姆斯接受審判。據英國《金融時報》報道，審判主要集中在霍爾姆斯是否有意欺騙其公司的投資者。為此，檢察官出示了大量的書面證據和29名證人的證詞，這些證人詳細描述了Theranos公司實驗室的問題，以及該公司對投資者的閃爍其詞。

在為自己辯護時，霍爾姆斯承認在Theranos公司的運營中存在錯誤，但堅持認為自己從未故意欺騙病人或投資者?；魻柲匪沟霓q護人還將責任歸咎于巴爾瓦尼，指控比她大19歲的巴爾瓦尼對她進行精神和性虐待，控制著她管理Theranos公司，她與誰交談，如何與他們交談等。后來，巴爾瓦尼否認了這些指控。

2022年1月3日，陪審團裁定霍爾姆斯面臨的11項罪名指控中有共謀欺詐投資者罪名，以及其他三項針對投資者的電信欺詐罪名成立，聯邦檢察官在硅谷“最引人注目的刑事欺詐案件之一”中取得了勝利。根據法庭文件，霍爾姆斯將在今年9月，巴爾瓦尼案件結束后才會被判刑。有專家稱，霍爾姆斯因這些指控將會面臨長達20年的監禁，但鑒于她沒有犯罪史，可能會得到更少的刑期。

根據BBC報道，霍爾姆斯在宣讀判決書時并沒有表現出什么情緒，離開法庭前，還擁抱了丈夫比利·埃文斯和她的父母。等待判刑期間，她以50萬美元的保釋金保持自由。

無論是面對媒體、投資者、買家還是家人，成百上千次謊言的重復沒能讓霍爾姆斯的謊言“演久成真”，硅谷公司常見的套路在生物醫療領域碰了壁，演化成一場世紀騙局。卡雷魯在自己的播客節目里說道：“如果她被定罪并被判入獄，這將是對硅谷的風險資本家和創業公司創始人的一記重擊，說明你能說的鬼話、你能做多少夸張和炒作，能打破多少規則，都是有限度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