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缺

生活是從什么時候起,變得這么糟糕呢?嚴妍在被撞飛的那一刻還在想。
要說時間點,肯定是陳彥出車禍的那一天。但哪怕他躺在病床上,全身插著軟管,透明的液體像蚯蚓一樣涌進他的身體;哪怕他3年來只剩呼吸,沒有意識,她也沒有如此絕望過。那時,她只是難過和自責。
尤其是,當醫生告訴她,可以通過植入腦機芯片治療陳彥時,她的難過和自責都消失了。
“就是有兩點,你得好好想想?!贬t生觀察她的表情,斟酌著說,“首先,手術有點兒麻煩,但整體比較樂觀。其實腦機技術已經很普遍了。我看嚴小姐的職業是編劇,創作時也在用腦機頭盔吧?我們做臨床手術,也得戴。”
嚴妍點頭,這座城市里有一半的人都在用腦機頭盔。那玩意兒像被掏空內臟的刺猬,內壁光滑,外殼上布滿了粗細不一的電極。
它能解讀腦電波,再反饋給大腦,讓大腦知道哪些事情該做或不該做。
醫生繼續說:“人體和機器一樣,可以精準控制。只是以前我們不知道打開這部機器的方法,BCI(腦機接口)技術出現后,我們才有打開這部機器的鑰匙?!?/p>
嚴妍試圖跟上醫生的邏輯?!澳闶钦f,我男朋友只要戴上腦機頭盔,就可以醒過來?”
醫生搖搖頭,說:“我們嘗試過,不太行。陳先生是腦干大面積梗死,大腦活動停止,再加上隔著顱骨,無法接收頭盔的電波反饋。我們提供的解決方法,是侵入式腦機接口?!?/p>
聽起來也很簡單:把腦機頭盔做到足夠小,植入腦中,代替休眠的腦區域,重建神經沖動。它不僅能讀取腦電波信號,以此來控制外部設備,比如機械臂,還可以進行精確的電刺激,讓大腦產生特定的感覺。
嚴妍只剩一個顧慮:“你是說,手術有風險,是吧?”
任何事都有風險,只是在這個年代,任何事都可以被量化。
31.2%。這是陳彥做手術失敗的概率。
嚴妍可以接受。反正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陳彥繼續躺在病床上,陷入永恒的意識黑淵。
陳彥醒來后,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從陌生感中適應過來。
這種陌生感不是來自暌違了3年的世界。他需要適應的,是體內的變化。
“你老了?!边@是他對嚴妍說的第一句話。
嚴妍稍微往后退了退。為了迎接陳彥醒來,她精心化了妝,確認那輕微的魚尾紋都被粉底和遮瑕筆蓋住,沒想到還是被陳彥一眼看出——或者說,是被陳彥腦子里的BCI芯片一眼看出。
“3年了,你終于醒了。”她哽咽著說。
她的聲音、表情和眼神,以及藏在這三者背后的情緒,都以一種坦誠到近乎赤裸的姿態,平鋪在陳彥的眼中。他尚在發愣——畢竟上一秒的記憶還是那輛轎車碾過來的恐怖畫面,再睜眼,就換成病房里感人的情侶相認——但大腦的某個部位幫他處理了這些信息,并且告訴他,該以怎樣的方式回應。
他張開左臂,抱住嚴妍,柔聲道:“沒事的,這3年也辛苦你了?!?/p>
隨后他才意識到不對——右臂去哪里了?
不僅是右臂,他掀開被子,發現左腿膝蓋以下,空空如也。
“是車禍……”嚴妍說,“不過別擔心,他們會給你裝上義肢,跟BCI系統是兼容的?!?/p>
花了好幾天,他才知道自己腦子里多了個小小的芯片,取代大腦里那些不再活躍的部分。
又花了一個多月,陳彥終于適應了用義肢行走,他在病房里健步如飛。
出院后,他們回到家。
家里倒是沒變,是3年前他們租的房子,陳彥的物品還在,連擺設的位置都差不多。由此可見,3年來嚴妍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得益于腦中的BCI芯片,陳彥對義肢的操控日趨靈活,右臂的五根金屬手指甚至能同時做出不同的動作。有一次,嚴妍看到他坐在電腦前編程,左手平放桌上,右手五指彈跳如飛,快到幾乎出現殘影。
嚴妍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你什么時候學會了編程?”
陳彥之前的職業是美術教師,對代碼很陌生。
“不是‘學’,是‘下載’。”
嚴妍這才知道,BCI芯片不僅替代了陳彥腦中受損的部分,也在影響其他部分。比如負責記憶的海馬體,以及負責推演和邏輯的額葉,只要在醫院官網下載對應的知識,陳彥就能掌握。
陳彥學代碼的原因,是要找工作。
他去面試時,很多公司會詢問他這空缺的3年去了哪里。在這個年代,他無法撒謊,只能老實地回答:“在病床上?!蓖ǔ_@4個字一出口,就會換來對方程式化的微笑,告訴他回去等結果。
結果都是一致的。
“沒關系,”她安慰他,“你編程這么厲害,肯定會有公司要你的?!?/p>
果然半個月后,一個電話打來了:“真沒想到這么厲害!我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同時會用所有的編程語言,還能無縫切換,這樣的資深程序員,居然還有頭發,真是不可思議……”
6個月后,陳彥成了這家公司的正式員工。
嚴妍心底的石頭徹底落地,甚至開始構想結婚的事情。陳彥曾經向她求婚,她也答應了,如果沒有車禍,這件事3年前就該完成。
“再等一等吧。”陳彥說。
“嗯?”嚴妍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我們已經等了4年啊。”
“可是,我還沒有想好?!?/p>
“你要想什么?”
陳彥拉起袖子,露出金屬手臂,又敲了敲左腿:“我現在的身體有1/5是金屬,卸下義肢后,我都沒有你重?!?/p>
“我不在意啊?!?/p>
“可是我在意。”
他們的對話就此結束。
嚴妍事后咂摸,總覺得這番對白不對勁。她是編劇,知道通常劇本中的角色發生這種對話時,其中有一個人是在撒謊。她確信這個人不是自己。
如果是以前,她會直接跟陳彥對質。但自從陳彥蘇醒,她總覺得一個人腦子里有部機器,似乎發生什么變化都……情有可原。她唯一能咨詢的,只有醫生。
“根據他上個月復檢的情況來看,BCI芯片運行正常,沒有出問題?!贬t生從數據堆里抬起頭,篤定地說。
“我能看看他的記憶嗎?”
“按照規定,是不可以的,BCI技術推廣的另一個阻力,就是可能導致隱私泄露?!贬t生微微后仰,躺在座椅上,“但你是陳先生做手術的擔保人,而且……這次很特殊,程序上風險不大?!?/p>
嚴妍坐在資料室里,以第一人稱視角展開的全息影像在她周圍布開。她快進這些畫面。全息光影加速流逝,她的臉龐明暗不定。
她讓畫面倒退,發現一個女同事的臉反復出現,一旦出現,就會在陳彥的視野中駐留多時。
陳彥在凝視這個同事。
于是嚴妍截取了所有關于這個女同事的畫面,窺知他們認識的經過。
那是一個新入職的美工,模樣并沒多么妖冶,臉頰右側還垂著頭發,看起來更不起眼。但老板特意讓陳彥跟她認識,樂呵呵地說:“你們一定有共同話題,”說著,他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這里啊,都裝了機器?!?/p>
他說的是BCI芯片。
“你好?!标悘┑吐曊f。
“你好?!?/p>
他們的初見如此簡單,后面也不常見,隔幾天才會在公司的某個角落遇到,擦肩而過,并無交談。但那個瞬間,陳彥會放大她的眼眸,烏黑的眼珠充滿整個視界。這是腦機侵入者的對視,彼此都能在對方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嚴妍有些無力。她只是普通人,不知道在這種對視中,他們在交換了什么信息。
她連忙快進,到了陳彥最近一次見到女同事時,也就是昨天晚上。女同事在路邊躲雨等車,陳彥開著車,從她身邊駛過。1分鐘后,他又繞回來,車窗滑下,雨幕中她的臉無比清晰。
“我送你吧?!标悘┱f。
對方在猶豫。
“我們比普通人更不能淋雨,”陳彥講了個不好笑的笑話,“我們有手術的創口,腦子里容易進水。”
對方沒有笑,但還是上了車。
陳彥始終盯著前方,所以嚴妍也看不到女同事的臉,但能聽清他們的聲音。
“你植入芯片多久了?”陳彥問。
“5年。你呢?”
“1年?!?/p>
對方笑了笑,說:“那你要適應的東西還很多。”
陳彥說:“作為前輩,你有什么建議嗎?”
女同事說了一大串建議,最后停頓了幾秒鐘,繼續說:“但最重要的建議是,你必須意識到,你已經跟人類不同了?!?/p>
“從生物歸屬來說,我們當然還算人類。但我們的腦袋已經變了,感知世界的方式也不一樣,以前你用手擁抱一個人能感覺到幸福,現在你只要適當地讓BCI芯片給予電信號刺激,就會有同樣的感覺。你操作機械臂,比你健全的手臂都靈活……你覺得我們……還算常規意義上的人類嗎?”
陳彥似乎嘆息了一聲:“聽起來我們的確跟人類背道而馳,更像一部機器了。”
“嚴格意義上說,人體本身就是一部機器。只是我們現在換了一套運行系統?!?/p>
“那像我們這種人,人生有何意義呢?”
“我的另一個建議是,不要去想這些問題?!?/p>
車繼續往前開,高樓逐漸變得稀疏。這里是城市邊緣。燈火通明的樓宇和車燈流曳的街道,被甩在身后。
陳彥把車開到一棟樓前,停下。雨小了不少,雨滴舔舐車頂玻璃,聲響綿綿不絕。
女同事沒下車,突然輕聲一笑:“也別這么絕望。我們這類人,也有自己的樂趣。來吧,我教你?!?/p>
“我要做什么嗎?”
“你就坐著,也不用說話,但開放你BCI芯片的權限?!迸碌穆曇羧缤瑖艺Z。
接下來,他們真的沒有動,并排坐在主副駕駛位上,也不再交談。
雨聲依舊響個不停。
最后,陳彥和女同事的呼吸聲同時加重,似乎斷開了連接。
“這就是數據交融?!闭f完,她離開了車。
嚴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時,陳彥還在家里編程。敲擊鍵盤的聲響不絕于耳,這噼里啪啦的聲音,太像雨聲。
她坐到陳彥對面。
陳彥抬起頭,看著她,突然一笑:“你知道了?”哪怕看著嚴妍說話時,他的右手依舊沒有停下,屏幕上代碼如流水般涌過。
嚴妍問:“你們在車里……做了什么?”
“你窺視了我的記憶,應該知道,我們什么都沒做?!?/p>
“你騙人!難道你們發了兩個小時的呆嗎?”
陳彥嘆一口氣,說:“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們在交換數據?!?/p>
“什么數據?”
“總而言之,就是一切。我們所經歷人生的一切,都被BCI轉化成了數據。我們在交換這龐大的數據,體驗對方的人生?!?/p>
嚴妍瞠目結舌。她的確無法理解,對面的陳彥依然是熟悉的臉,但兩人中間有了巨大的鴻溝。
“我寧愿你告訴我,你們在戀愛,或者其他什么事。”嚴妍說,“那樣,我至少還可以恨你。”
陳彥的右手停止敲鍵盤。他安靜地看著她,然后說:“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我沒有出軌,我也并不愛她?!?/p>
“我運行的是另一套程序,而且這跟性別無關。你想想,如果這個同事是男性,難道你就不生氣了嗎?”
嚴妍一時語塞。
想了半天,她才想出一句話——盡管這句話她都羞于用在自己的劇本里。
“那你,還愛我嗎?”
醫生聽完后,頗為好奇,“他怎么回答?”
嚴妍搖頭:“他沒有回答。”
“那你們還在一起嗎?”
嚴妍點點頭。
嚴妍深吸口氣,抬頭直視醫生說:“我也想植入芯片,既然他跟我不在一條道路上,我想,我可以跟著他,走另一條路?!?/p>
醫生微微一笑:“我很欣賞嚴小姐的勇氣,我也衷心希望你能尋回愛情。只是,這次我不能幫你?!彼蝗タ磭厘谋砬?,解釋道,“我跟你說過,侵入式腦機接口在法律和倫理上都有一點兒尚待解決的問題——只有大腦壞死的患者,才允許被植入,而且植入了也不能保證克服排異?!?/p>
嚴妍從醫院無功而返。她沒有打車,而是像游魂一樣在街邊行走。新技術的到來就像洪水奔流,席卷整個世界,只是這股浪潮太過洶涌,張開雙臂迎接它的人,總有幾個會被裹挾著,撞得遍體鱗傷。
嚴妍深吸一口氣,露出微笑,她張開雙臂……
“很不幸,嚴小姐的排異反應太嚴重,BCI芯片無法繼續運行,她的大腦功能正在不可逆地喪失?!贬t生遺憾地說,“請節哀。”
陳彥站在病房外,看著玻璃墻內的病床。以他的角度,看不到嚴妍的臉。
“也就是說,她正在死亡,是吧?”陳彥輕聲道。
“是的?!?/p>
“但還沒死。所以,BCI芯片還來得及復制她所有的腦部信息,”他轉頭對醫生說,“請盡快運行復制程序?!?/p>
他的口吻冷淡得出奇,醫生一怔,隨即想起一件事,“你之前早就簽了字,允許嚴小姐查看你的記憶……你早知道她會來查?”
“她的心思很簡單,再加上BCI芯片輔助,我很容易推測出她的行動?!?/p>
“那么,”醫生打了個寒戰,“你也能猜測她會用極端的方式,試圖讓自己腦死亡,從而植入BCI芯片。你……你根本就是在一步步誘導她!”
“你沒有證據?!标悘┖喍痰卣f。他一直盯著病床,床頭的儀器顯示,芯片正在提取嚴妍的大腦信息。而嚴妍正在死去。
“可是,可是……”醫生慌亂地取下眼鏡,可無論怎樣擦拭,鏡片都是模糊的,“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陳彥沒有回答。
他耐心地等待復制程序結束。BCI芯片被取出來后,他捏著這小小的部件端詳。芯片小如微塵,在他拇指與食指之間,近乎透明。
他看著看著,突然笑了,轉過頭回答醫生的問題:“因為這樣,我就可以和她真正交融,永遠在一起?!?/p>
(赫 連摘自《科幻世界》2021年第11期,本刊節選,劉 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