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青

高遠 攝
2021年因為一場意外,李一諾做了左手縫合手術。術后反應讓她在歸家途中嘔吐了一路,然而一小時之后,她就要參加一場線上活動的啟動儀式?;氐郊遥靡恢皇盅杆俳o自己化了個妝,之后坐在電腦前,打開攝像頭,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侃侃而談。活動一結束,李一諾立刻癱倒在床上昏睡過去。半夜醒來,她才去衛生間卸掉了臉上早已花掉的妝。
那一刻,你真該看看她的臉。
這就是一個在別人眼中如“開掛”般存在的傳奇女性,她在現實生活中卻不斷面臨著艱難處境。李一諾感慨道:“有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挺悲壯的??杉幢闵钜坏仉u毛,我也要打起精神來?!?/p>
李一諾身上有不少耀眼的標簽——她是學霸,從山東保送進清華大學生物系本科,之后又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分子生物學讀完博士;她是女強人,曾任麥肯錫全球董事合伙人,又擔任比爾及梅琳達·蓋茨基金會中國辦公室首席代表;現在她投身教育,是一名創業者。同時,她還是3個孩子的母親。
回顧過往,李一諾覺得自己的人生是由一次次的“退堂鼓”、一次次的“不得不”,還有一次次的“我怎么這么差”串聯起來的。
博士畢業后,她去麥肯錫面試。因為舍不得花200美元(約合1300元人民幣)買一套正裝,她輾轉找到實驗室里與自己身材相仿的韓國女同學,借她的衣服去參加面試。
入職后,李一諾發現周圍的同事大都穿著名牌,嘴里講著各種商務用語。而她穿著沖鋒衣和牛仔褲,講一句話都要在心中再三掂量,生怕發音不標準。同事們熱烈討論著棒球和橄欖球,而她對這些完全沒概念,甚至連同事們講的很多笑話,她都聽不懂,只好勉強跟著笑。
雖是同齡人,但在生活上他們極度缺少共鳴。和李一諾年紀相仿的美國同事們,有的3歲就和父母去滑雪,有的兒時就游歷了世界上大多數國家。而她的兒時記憶,卻被濟南冬天陽臺上堆成山的大白菜、拿著糧票打來的醬油、蜂窩煤爐子和腳上的凍瘡填滿。
9歲的時候,李一諾就已經知道父母生活不幸福,知道很多事情只能靠自己,知道盡量不要給別人添麻煩。她學會了察言觀色,學會無視家中的各種沖突。13歲時,父母選擇了離婚。那一天,她躺在床上,給自己起了一個新名字:李一諾。
在清華大學上學時,李一諾覺得食堂5毛錢一個的雞蛋太貴了,于是跑到家屬區花3.5元買了11個雞蛋,每天在宿舍用電熱杯煮雞蛋吃。但在宿舍用電熱杯屬于違紀行為,一次上課時,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忘拔電源,擔心老舊宿舍樓著火,于是騎上自行車,飛奔回宿舍,好在最后無事發生。但這個騎車狂奔的場景,成為她大學4年中印象極深的片段之一。
入職麥肯錫后,李一諾買了人生中第一套職場套裝,換上干練的發型,學著化妝,讓自己盡快融入環境。她說:“很多事情其實我都不太懂,但又不能讓別人看出來我不懂,只得硬著頭皮上,一邊學,一邊做,一邊裝。”
人生好像沒有完全準備好的時候。剛收到錄用通知時,李一諾有7個月的時間做準備,她跑去向前輩尋求建議,前輩告訴她:“一諾,你放心吧,你永遠不會覺得你準備好了。就像開車一樣,即使你讀再多的書,做再多的練習,直到你坐到駕駛座開起來,你才會開車?!?/p>
麥肯錫內部有一句評價自己人的話,說招來的都是“內心有不安全感但特別優秀的人”。李一諾說:“當時就覺得這總結實在太精妙了,這就是我啊?!?/p>
在她剛入職的一年里,不安的感覺一直如影隨形。美國的企業文化里非常流行留語音信箱,每天工作后給領導匯報工作,以及給客戶做工作進展報告都通過語音留言。經理行云流水般的語音留言,常令她自慚形穢。那時候,為了能留一條還算滿意的語音留言,她經常要反復錄上10來遍。
入職一年后的一次內部會上,李一諾向領導匯報數據模型進展。她準備得特別充分,面對領導的提問,雖然緊張,依然做到了對答如流。匯報完畢,她起身去洗手間,突然被因嚴苛而聞名的德國領導叫住,他從會議室探出頭對她說:“一諾,我就是想告訴你,你的工作非常出色?!?/p>
那一刻,仿佛有束光打在她身上,給了她莫大的鼓勵和力量。憑借這份力量帶來的自信,李一諾從一個怯生生的新人,逐漸蛻變為游刃有余的職場精英。
在李一諾看來,每個人的成長都需要經由外界認可帶來自信,逐步過渡到內在的自我認同,這是一個必經的過程。她說:“要從尋求認可轉變到尋求支持,不是‘請問,我這樣想,你看行不行’,而是‘我想去的地方是那里,我想做的事是這樣的,你可不可以支持我’?!?/p>
她觀察到很多女性在職場上非常喜歡道歉,開口說話或郵件開頭,總是先道個歉,好像那樣做才更有安全感,“我可能說得不對”“我這個觀點可能片面”。每次遇到這樣的情況,她就會提醒對方,不需要道歉,有什么觀點直接說出來就好。
道歉的背后,是女性慣性的自我批評。之前李一諾接受長江商學院的女性議題訪談,訪談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如果給自己的領導力打分,滿分為100分,你給自己打多少分?她很干脆地回答:“打滿分啊,我給自己打100分?!?/p>
李一諾說:“這樣回答不是我自大,而是我認為這個問題不對。在問題的背后,我們更應該思考的是:身為女性,我們是不是太在乎別人的評價了?”
入職麥肯錫4年多的節點上,李一諾第一次遭遇了職業瓶頸。因為看不慣上司處理問題的方式,她萌生了離職的想法。她找到一位領導聊及此事,對方尖銳地指出:“你現在是一種很典型的失敗者心態,如果你走了,在別人眼里,你所不齒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成功者?!?/p>
唯一的路徑就是站在更高處,爭取到更大的話語權。晉升不光為了個人名利,也意味著被更多人看到,還能擁有更大的影響力,更方便推進自己的想法。李一諾說:“要知道,影響力是做成一件事情極有力的資本。”
調整好心態后,李一諾準備競爭合伙人。而成為合伙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關系”——找人做自己的支持者。這本是她很不齒的行為。“有好好的時間不做業務,跑去做這些事情,姿態會不會太難看?”
李一諾花了很長時間接受這件事。她反思自己——潛意識里,我們一直被教導“是金子總會發光”,如果我的能力強、業務好,自然有人能看到我的能力,讓我做合伙人。這就好像一位公主等待有人給她戴上皇冠。
而在現實生活里,靠悶頭努力被人看到,很多時候是一個非常不切實際的想法。因為每個人都很忙,尤其是高層領導。言及此事,李一諾感慨道:“我們做了事情,一定要學會主動表達,有一說一,不卑不亢,這本是工作該盡的職責之一?!?/p>
在通往高層的路上,另一個需要克服的就是暴露野心帶來的羞恥感。分析羞恥感的來源,李一諾覺得主要是“太在乎自己了”。因為大方地說出內心的想法,自信地亮出自己的進取心,本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不需要覺得羞恥,也不必害怕被評判。
有句話令她受益匪淺:“別人如何評價你,反映的是他的水平,而不是你的水平?!比绻_定自己是在做對的事情,那么這一過程中姿態是否好看,別人如何看待,其實并不重要。
職場上升的節奏和女性生育的時鐘是相沖突的,李一諾經常會被別人問到如何平衡工作和生活。每次她都會給出簡單直接的回答:“平衡不了?!?/p>
她說:“不要對平衡有執念,不要幻想自己像優雅的天鵝,不論在什么風浪下都可以保持平衡,那都是裝給別人看的,生活說到底就是做取舍。”她的原則就是一切從自我感受出發,允許展現脆弱和真實,低落時就大哭一場。她說:“這大概就是身為母親最重要的平衡和自愈力了。”
于她而言,職場專業人士、媽媽和女性這三者沒有多少交集。一個女性怎么可能在職場高效又干練,同時對孩子來講無處不在呢?她怎么可能一方面很強大,另一方面又很溫柔呢?
而這種苛刻的要求,卻是大部分職場媽媽要面臨的真實困境。

李一諾與家人(圖由被訪者提供)
我們大部分的人生都在被恐懼追著跑。那恐懼像一個巨大黑影跟在我們身后,我們不停地跑,想甩掉它,卻發現永遠甩不掉。
為什么甩不掉?
因為這個黑影是我們內心構建的幻想。出路只有一個,便是轉身面對。一旦面對,就會發現其實那里什么都沒有,原本的黑影灰飛煙滅、瞬間消散,留下一片燦爛陽光。
孩子出生后,李一諾意識到,做媽媽就是要完全放棄自己的需求,不斷回應另外一個生命的需求。隨時待命的狀態是非常辛苦的,常令她感到力不從心,她說:“趁早放棄完美主義,主動尋求幫助,對自己好一點、寬容一點、臉皮厚一點,需要幫助就立即張口。記得把自己放在生活的中心,并時刻提醒自己,這一切總會過去。”
有人曾問她:“你有沮喪的時候嗎?”李一諾回答:“比比皆是?。 彼龑ξ璧复髱熈謶衙裨凇陡咛幯哿痢分械囊痪湓捫挠衅萜荨按蟛糠值臅r間,都用在和自己的無力感奮斗。”
因為工作性質,李一諾經常出差。一次出差前,孩子吃著飯突然撇著小嘴哭了起來:“媽媽,我不要你走,我要和你一起出差?!彼粫r沒反應過來,略顯生硬地回了一句:“沒有你的票啊。”孩子說:“那我們去買?!彼@才意識到自己的反應不對,于是抱住孩子說:“你是不是不想離開媽媽?”孩子點點頭,伏在她懷里大哭。那一刻她特別心酸,只好抱著他一起哭,但哭夠了,依然要揮揮手,狠心道別。
“所以,哪有什么能平衡工作和生活的超人?”她無奈地搖搖頭。
有一年母親節,李一諾看到一段文字,覺得十分貼切——“從來就沒有完美的媽媽、完美的房子、完美的孩子和完美的生活。有的只是真實,真實就是一個又一個媽媽,早晨醒來,看著喊她媽媽的孩子,爬起來,繼續努力?!?/p>
(樂 正摘自《新周刊》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