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軼倫

一個青年在哭。他背對著所有人。
地鐵在地下穿行,黑色的隧道讓明亮車廂里的窗成了鏡子。鏡子映照出他想藏起的正面,眼淚從他的臉頰滾落。
他看上去不過二十四五歲,空著的雙手不斷抹眼睛,有些手足無措。此時的車廂里坐得半滿,但人們幾乎都低頭自顧自地刷手機,誰也沒有抬頭關注他。其實這樣也很好,置身人群,卻不被人看見。
我曾經聽一位翻譯家講了一個故事。他問如果在西餐廳就餐時有人不小心把醬汁倒在身上,其他人該怎么辦?聞者紛紛說應該給這個人紙巾,或者應該幫著擦拭。翻譯家說,其實每個人都應當若無其事地繼續用餐,不要提醒對方你留意到他的失態。
此刻,我想遞包紙巾給這個青年,但終究只是目送他到站下車。等到他走出閘機口回到地面,或許就心情平復,神色如常了。地鐵承接了他的不快,列車呼嘯向前,也帶走了他的眼淚。
每天,究竟有多少東西落在一座城市的地鐵里?如果你打開上海地鐵的官網,會發現許多有意思的失物招領。有常見的——66把雨傘、3臺電腦、4本書、2只手表、55對耳機、21個充電寶。有要緊的——3張醫療拍片、67張身份證、6張駕照、14張工作證、13張學生證,48把鑰匙和鑰匙圈,以及7張門禁卡。也有貴重的或者說對本人有特殊意義的——2份合同、13張借記卡,還有1枚勛章。
有時你會看到好玩的事情。比如,2020年5月21日,有個姑娘在微博上發文章說,在上海地鐵4號線上,看見有人掉落一只綠色的小恐龍毛絨吊墜。而在2021年1月7日的微博上,有個女孩也發文章說,早上8點多在上海地鐵2號線上撿到一只綠色的小恐龍毛絨吊墜,“不忍心看到它被人踩,送到了南京西路地鐵站服務中心,主人記得去拿”。我看了看圖片,兩只小恐龍相似。是這一批玩具都喜歡離家出走,還是就是同一只小恐龍,半年多時間一直在地鐵里換乘與漫游?
豆瓣上有人說,有個女生在上海乘坐地鐵時,把新買的衣服落在了購物袋里。過了一陣子,賣衣服的店家卻把錢退給她了。原來是撿到的人找不到失主,就去服裝店里把衣服退了,購物的款項原路返回購買者處。這是都市里的“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這也是地下空間里“云中誰寄錦書來”的善意和機智。
地下是另一個空間。一個完全由人造物構成的空間。一個似乎摒除了日常作息的空間。
雨季來臨時,遺失在地鐵里最多的是雨傘。夏天時,你會在地鐵座椅下看到被人忘記的、隨著車輛進站減速和離站加速滾來滾去的西瓜。倘若有一個從不離開地鐵站的“劇院魅影”,他完全可以通過觀察落在地鐵里的物品來判斷地面上的季節變換。
有時你在陽光下進入地鐵站,等到出站時,陽光全然不見。乘客出站魚貫融入夜色,神色如此自然,仿佛之前的陽光從未存在。這也是龐德的詩:“這幾張臉在人群中幻景般閃現,濕漉漉的黑樹枝上花瓣數點。”
有時你從傾盆大雨中沖進地鐵站,渾身衣服濕透,頭發變成一縷一縷,但坐進地鐵,一車廂的人干干爽爽的,他們看到你時自然會讓出一圈距離,詫異于你的狼狽。仿佛全世界的雨,單單落在你一個人身上。
許多年前,我剛參加工作時,地鐵里的乘客還人手一張報紙。我記得當時叫“石門一路”現在叫“南京西路”的地鐵站出站口的臺階上,總是站著一位戴藍色絨線帽的老人。
由下往上涌動的人群,似一個個浪頭撲上來。老人靠著臺階,對著上行電梯上的人露出笑臉,不斷重復著說:“古德毛寧(早上好),請把不要的報紙給我,謝謝儂!”他像浪花里的一塊礁石。
時間久了,據說有人會專門留著報紙給他。如果遇見的是小姐,他就會用不標準的英語說:“三克油,密斯。哈嘍,密斯(謝謝,小姐。你好,小姐)!”她若是笑了,他就跟著笑。這樣非常短暫的交會,帶給不確定的生活一種確定感。有幾個女白領,天天在樓梯口遇到他,有時會帶一些點心給他。一塊當作早飯的三明治,或者是多買的一塊粢飯糕。
我記得他說,他每天上午能收10斤報紙,回家賣掉后,“一天買小菜的銅鈿就有了”。現在這些弄堂已經消失不見,算來他應該年屆九旬,就算還住在附近,可能也無力來收報紙。最重要的是,上班族再也不在地鐵里看報紙了。
大家都是低頭刷手機。即便在同一個車廂里,有一個青年哭得這么明顯,也沒有人抬頭看他一眼。
我想終究有很多東西遺失在地鐵里。即便在失物招領欄仔細尋個遍,也找不到。
(林 凡摘自《解放日報》2022年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