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歡顏
中國在不同時期對莫里哀喜劇不同的舞臺呈現,不僅使莫里哀喜劇成為中國戲劇演出中的經典保留劇目,還反映出中國戲曲傳統與外來話劇思潮不斷交融匯流的過程,也在一定程度上記錄了本土社會文化需求和觀眾審美需求的變遷。
2022年是莫里哀(1622-1673)誕辰400周年,法國本土及海外法語地區都有一系列的紀念活動。中國人與莫里哀喜劇之間的淵源可追溯至晚清使法外交官陳季同(Tcheng-Ki-Tong,1852-1907)的《中國人的戲劇》(Le théatre des Chinois,étude de moeurs comparées,1886)一書。中國著名導演藝術家、戲劇理論家、翻譯家焦菊隱在1928年就曾說過:“我們對于莫里哀這個名字,聽得太熟悉了,差不多在我們的意識中,他已經成了喜劇的代表符號一樣。一提起‘莫里哀’三字,便會想到‘喜劇’二字”。
莫里哀喜劇在中文世界的首譯當屬L’Avare(《守錢奴》),1914-1916年連載于《小說叢報》的“新劇”欄目,譯文底本并非法文本,譯文語言是以舊小說的傳統白話為主,還摻雜較多文言。20世紀二三十年代流傳最廣的該劇版本是高真常翻譯的《慳吝人》,譯文于1921年在《小說月報》上連載,1923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單行本,后來還分別在1926年、1930年、1933年多次再版。《慳吝人》中譯本一度相當暢銷,不僅是因為譯者按照法文底本進行翻譯,還因為譯文采用了新興的白話文體,順應了以白話文為基礎的中國現代文學發展趨勢,滿足了1919年五四運動以來新生代讀者的閱讀需求。20世紀四五十年代最具有代表性的L’Avare中文譯本是李健吾的《吝嗇鬼》和趙少侯的《慳吝人》,分別成為上海戲劇學院排演《吝嗇鬼》和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排演《慳吝人》的舞臺演出底本。
中國對莫里哀喜劇的翻譯不僅僅限于單部劇作,而是持續不斷有譯者嘗試推出莫里哀喜劇全集。1935年,王了一翻譯的《莫里哀全集》第一卷由國立編譯館出版,但第一卷僅包括莫里哀早期創作的《糊涂的人》(L’Etourdi)、《情仇》(Le Dépit amoureux)、《裝腔作勢的女才子》(Les précieuses ridicules)、《斯加拿爾》(Sganarelle)、《嘉爾西爵士》(Don Garcie De Navarre)、《丈夫學校》(L′Ecole des maris)這6部喜劇,由于時事原因和稿酬糾紛,王了一并沒有繼續翻譯莫里哀的其他喜劇作品。1949年,李健吾在開明書局出版了8部莫里哀喜劇:《可笑的女才子》(Lesprécieuses ridicules)、《黨璜》(Dom Juan)、《屈打成醫》(Le Medecin malgré lui)、《喬治 .黨丹》(George Dandin)、《吝嗇鬼》(L’Avare)、《德 .浦叟雅克先生》(Monsieur de Pourceaugnac)、《向貴人看齊》(Le bourgeois gentilhomme)、《沒病找病》(Le malade imaginaire)。這是他所設定的“莫里哀戲劇集”的上輯,他為莫里哀在中國始終沒有一部比較完全的譯本而惋惜,所以總共譯出了17部莫里哀喜劇,以期介紹給同時代的中國讀者,令人惋惜的是,下輯9部譯本最終未能出版。20世紀50年代,人民文學出版社集合民國時期的各家譯本進行修改,編纂完成三卷本的《莫里哀喜劇選》,內收19部喜劇。1963年,李健吾的《喜劇六種》譯文由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1978年新一版的《喜劇六種》由上海譯文出版社推出,1982-1984年間李健吾在湖南人民出版社陸續出版了四卷本的《莫里哀喜劇》,這個接近于全集的譯文集包括27部莫里哀喜劇。在譯者看來,莫里哀為宮廷應制的那幾部作品思想性和藝術性都較差,故而未譯。1999年,肖熹光翻譯的《莫里哀戲劇全集》(共4卷)由文化藝術出版社推出,雖然該譯本包括了莫里哀的所有喜劇作品,但譯文質量遠遜前代舊譯。在漢語世界,公認的莫里哀喜劇經典譯本仍是李健吾先生的譯本,他的譯文在傳播的廣度和影響的深度上都超越了其他譯者的譯本。

1942年《偽君子》演出第五幕(人物從左至右:白母、愛密、杜瑞英、瑪瑞、伍樂如、葛賴陽、達米、白遏剛、科長、戴度甫、巡警)

2018年3月30日,天津大劇院迎來了法國莫里哀喜劇的巔峰之作《女學究》
莫里哀喜劇在中國演出頻次最多的是《慳吝人》和《偽君子》。20世紀上半葉,《慳吝人》影響最大的一次演出是1935年南開新劇團的《財狂》,由曹禺擔任編劇,張彭春擔任導演,五幕喜劇改編為三幕,將故事背景、人物姓名和對話都進行了中國化的置換。此后,京、津、滬、渝等地多次編演成《財狂》《生財有道》《黃金迷》這些本土化的莫里哀喜劇。《偽君子》在中國的演出要歸功于國立北平大學藝術學院戲劇系師生的努力。1930年,陳治策身兼編劇、導演和演員三重角色,為戲劇系第一屆學生排演了畢業大戲《偽君子》,先后在北平小劇場與協和禮堂公演。隨著社會時局的變化,參演的師生們將《偽君子》這部具有時事諷刺意義的喜劇傳播至陜西、山東、四川等地。1942年,因戰事遷至四川江安縣城辦學的南京國立戲劇專科學校再一次公演《偽君子》。無論30年代還是40年代,《偽君子》的演出都會根據中國觀眾的審美與戲劇市場的變化在中國傳統戲曲和西方話劇形式之間不斷進行調適。

2016 年3月8日,北京,以色列哈比瑪國家劇院首次來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演出法國著名喜劇作家莫里哀的經典巨作《慳吝人》
20世紀下半葉,中國舞臺上的莫里哀喜劇演出更加多樣化。1959年,中央戲劇學院公演《偽君子》,上海戲劇學院演出《吝嗇鬼》,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推出《慳吝人》。這三臺演出在盡力保持莫里哀喜劇“法式”風味的同時,都積極探索外來喜劇如何更好地實現本土化和民族化。80年代中國演出的莫里哀喜劇,劇目不斷增多,從常演的《慳吝人》和《偽君子》擴大到《貴人迷》《司卡班的詭計》《屈打成醫》等多種喜劇劇目;演出形式也在繼承傳統中有所創新,劇組和觀眾已然不再糾結于演出是否符合莫里哀喜劇風格,而是更看重演出的創造性,他們希望演出形式“既是莫里哀的,也是中國的”。進入21世紀以來,中法戲劇文化交流更加頻繁,不僅有法國劇團攜莫里哀喜劇來華巡演,而且有法國導演指導戲劇學院的學生排演莫里哀喜劇。中國還多次舉辦各種國際戲劇節,邀請法國、希臘、以色列、德國的劇團在中國演出莫里哀經典喜劇,為莫里哀的中國舞臺演出注入了新的活力。
莫里哀喜劇對中國產生了方方面面的影響:從文學的層面來看,由于莫里哀喜劇在世界戲劇史上的經典地位,眾多中譯本為中國讀者呈現出“喜劇”這一文類最直接的范本;中國作家對莫里哀喜劇的模仿、借鑒和吸收也刺激促進了中國本土的喜劇創作,影響了中國人對“喜劇”文類的理解和把握。從演劇的角度而言,中國在不同時期對莫里哀喜劇不同的舞臺呈現,不僅使莫里哀喜劇成為中國戲劇演出中的經典保留劇目,還反映出中國戲曲傳統與外來話劇思潮不斷交融匯流的過程,也在一定程度上記錄了本土社會文化需求和觀眾審美需求的變遷。就中外文化交流來說,莫里哀喜劇給中國人打開了一個得以領略法蘭西文化風俗和心靈情感的動態窗口,中國人也由此發現了莫里哀喜劇這一古典主義文學樣式在新的文化語境中凸顯出來的現代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