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霞
(河南警察學院 公安專業基礎教學部,河南 鄭州 450000)
近年來,隨著法學理論界與司法實務界對寬嚴相濟刑事政策、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以及速裁程序等探索的不斷深入,人們把研究重心轉移到如何降低刑事司法的對抗性,強化司法的謙抑性[1]。人們在追求安全和秩序價值的同時,也更多地關注個體權利和自由。2021年4月,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委員會把堅持“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列入2021年工作要點。這意味著我國刑事司法改革在探索如何保證刑事追訴權依法規范高效行使的同時,開始審視司法實踐中長期存在的“重羈押”“重追訴”等問題,積極尋求運用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化解矛盾、維護穩定,不斷凸顯人權司法保障。
在社會治理中,犯罪治理一直是擺在第一位的。為實現預防犯罪、維護秩序、保障個體權利的治理目標,國家以刑罰權作為懲罰和打擊犯罪的重要利器,以刑事政策作為預防犯罪、指引刑罰權行使的重要補足手段,共同構筑國家治理的技術進路。刑事司法系統作為國家治理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需要探索如何系統、科學、有效地治理犯罪,提升刑事治理效能。黨的十九大報告強調,“要加強和創新社會治理”“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現代化語境中,治理是“各種公共的或私人的就共同事務所形成的諸多方式的總和”[2],強調通過政府、社會組織與公眾對公共事務的協同合作管理,以最小的成本獲得公共利益最大化。近年來,隨著國家發展進入新時代,民間社會對公共事務參與程度日漸深入,在犯罪治理中的角色、地位都在發生顯著的變化,從松散型的“朝陽群眾”“西城大媽”,到已成規模的保安公司、社會調查機構以及人民調解委員會等,充分表明我國民間社會參與犯罪治理的意愿以及形成的良性互動。而疫情防控治理中“健康碼”與“行程碼”的使用,為我們探索利用手機定位、“非羈碼”等技術,解決非羈押人員監管難問題,提供了犯罪治理技術進路。因此,作為國家力量代表的刑事司法系統協同社會力量一道,基于維護社會穩定、保障社會安全、保護個體權利與自由的共同利益訴求,充分發揮犯罪治理中的司法機關和民間社會的能動性,以共建共治共享的多元化樣態參與犯罪治理,尋求利益最大化的理想狀態,符合社會治理的規律。
近二十年來,我國的犯罪態勢發生明顯改變,犯罪結構也隨之變化。
1.新型犯罪明顯增多
全球化和信息化在推動社會運行和社會變革加速化的同時,也使得整個社會呈現出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的風險態勢,新的重大安全威脅與犯罪挑戰不斷出現。為應對新形勢下的犯罪治理需要,在積極刑法觀的影響下,一方面通過調整刑事政策及時回應犯罪治理需要,另一方面通過刑法修正案設置新的構成要件,增加新罪名。例如,為滿足疫情防控現實需要,解決特定時期規范供給不足問題,國家立法機關和司法機關先后通過司法解釋及刑法修正案的方式,及時明確涉疫相關罪名,構建嚴密的疫情防控刑事法律體系。一些過去屬于行政法律規制的行為,如醉酒駕駛、高空拋物等也被納入刑法打擊范疇。刑法犯罪圈不斷擴大,在滿足社會治理剛性需求的同時,也為公權力行使和個體權利保障劃定了明確的邊界。
2.輕罪比例增加
據2021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顯示,判處不滿三年有期徒刑及以下刑罰案件,從2000年占比53.9%升至2020年的77.4%。這個數據表明,雖然案件數量高位運行,但是嚴重暴力犯罪持續下降,輕罪案件不斷上升,犯罪結構明顯變化。輕罪案件的增多,也一定程度上說明犯罪人的羈押必要性相應降低。犯罪結構的變化,要求刑事政策科學因應。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的提出,使“能不捕的不捕、能不訴的不訴”,通過優化資源配置,實行繁簡分流,既回應了犯罪結構的變化,又回歸了強制措施訴訟保障功能的定位。
概言之,犯罪結構的變化表明國家對犯罪行為的否定性評價與譴責,而少捕慎訴慎押則體現了對行為人罪責權衡后作出的理性化、寬緩化的司法處遇。
刑事政策是以抗制犯罪為目的的社會反應。隨著法治建設的發展與人權觀念的覺醒,在對“懲辦與寬大相結合刑事政策”和“從嚴從重刑事政策”的不斷反思和修正中,2005年全國政法工作會議提出,“寬嚴相濟是我們在維護社會治安的長期實踐中形成的基本刑事政策?!币豁椥淌抡叩拇_定,體現了國家針對不同時期和不同犯罪的發展態勢,對刑事政策作出相應的調整,使之更契合當下政治經濟和社會治安形勢的變化。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作為基本刑事政策,具有整體性和全局性指導意義[3]。在該政策的指導下,近年來羈押必要性審查、非法證據排除、認罪認罰從寬、刑事和解、速裁等一系列體現出人權保障價值的制度相繼出現在刑事訴訟立法與實踐,以確定性的法律規范回應寬嚴相濟的政策精神。隨著刑事訴訟制度改革向縱深推進,中國司法不斷加強人權保障力度,傳統的“重打擊輕保護”辦案思路和辦案模式已經不適應國家治理現代化的需要。在此背景下,我黨提出堅持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指引司法機關將強制措施、起訴權控制在合理必要的限度,引導糾紛在訴訟外或者審前階段解決,既完成了犯罪控制問題,又達到了訴源治理的目的,在強化人權保障價值實現的同時,將有力推動刑事司法制度優勢轉化為治理效能。
少捕慎訴慎押刑事政策是在充分考量行為人人身危險性和行為社會危害性的基礎上,減少適用逮捕措施,慎重啟動起訴程序,縮短審前羈押時間,實現案件辦理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有機統一。所謂少捕,是在刑事訴訟中盡量少采取逮捕措施,堅持“非羈押為常態,羈押為例外”的原則,從而將逮捕措施回歸其原本的訴訟保障功能的價值定位。所謂慎訴,是指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時,根據案件的事實、情節以及被追訴人的具體情況、認罪認罰情況,認為不起訴更加有利于維護公共利益和當事人合法權益,有利于修復受損害的社會關系的,盡量適用不起訴手段終止訴訟,以充分發揮審查起訴的審前把關、分流作用[4]。所謂慎押,是指對于已經被采取逮捕措施的被追訴人,通過羈押必要性審查,認為不需要再行羈押的,可以依申請或依職權主動變更或解除逮捕措施,盡量減少羈押時間。少捕慎訴慎押不是“不捕不訴不押”,在具體落實中,既要嚴格規范把握捕訴押的法定條件,遵循罪刑法定、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又要在自由裁量權的基準下減少不適當、非必要的捕訴押,體現刑事司法寬緩化和謙抑性要求,以司法履職助推國家治理能力現代化。
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雖然沒有適用范圍上的限制,但是少捕慎押慎訴政策的適用是建立在對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和社會危害性審慎評估的基礎上,司法機關不能超越權力行使的法律邊界,而應當在法治的框架內實現個案的正義。對于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重大毒品犯罪等嚴重犯罪,從法理上講,其社會危害性極大,不符合少捕慎訴慎押政策的適用標準;從實務上看,無論是辦案機關或是社會公眾都難以認同對此類犯罪的寬緩化處理。因此,從少捕慎訴慎押政策適用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角度出發,其適用范圍主要應限定以下兩類:一是行為人可能科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輕罪案件應當成為該政策適用的重點;二是行為人可能科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案件,且行為人具有未成年人身份、自首、認罪認罰、達成和解等從輕或減輕處罰情節或者是涉民營企業經營類犯罪的,也納入重點適用范圍。
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以最少的司法資源、最低的社會成本,實現恢復性司法的正義價值,達到最好的社會治理效果。
1.體現了人權司法保障
按照全面依法治國重大戰略部署,“加強人權司法保障”是我國刑事司法工作的基本遵循。在刑事司法中,一項重要且現實的人權即人身自由權。保障個人自由是刑事政策的基本價值目標。司法機關為了案件辦理需要,固然可以采取限制或剝奪他人自由的強制措施,但是必須以適當性或必要性為原則。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的提出,正是契合了這一原則的基本要求。通過對“無逮捕必要”和“無羈押必要”的盡量少捕慎押,對“無追訴必要”的盡量適用不起訴處理,進一步落實了尊重和保障人權的憲法原則。
2.體現了訴訟經濟原則
司法資源是有限的,而羈押與追訴所需要的司法成本是無限的。要保證司法資源的供求均衡,刑事政策就必須有所回應和調整。少捕慎訴慎押政策的推行,通過減少逮捕措施的適用和縮短羈押時間,充分發揮取保候審、監視居住等非羈押性強制措施在訴訟中的積極作用,不僅有效降低羈押成本,而且有利于解決“以捕代偵”“久押不決”等問題;通過拓寬無必要不起訴的發展空間,放棄輕微案件的追訴,不僅有效減少審判與刑罰執行成本,而且有利于集中優勢資源高質量懲治重點犯罪。
3.體現了司法的能動性
司法是克制的,司法人員對法律規則應保持著尊重和遵守。司法同時又是能動的,它要求司法機關應當主動回應經濟社會發展,以解決問題、化解社會矛盾為宗旨,靈活運用法律手段,提高刑事治理效能。司法機關適用少捕慎訴慎押政策,能有效激勵被追訴人積極認罪認罰、減輕犯罪后果、達成刑事和解,引導當事雙方盡量將矛盾化解在審前階段,將訴訟終止在審前階段,體現了司法的能動性。通過司法機關依法能動履職,不僅有利于恢復受損害的社會關系,有效疏導各種矛盾沖突,還有利于最大限度減少司法對抗和社會對立,幫助行為人重新復歸社會。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全國各地經濟下行壓力加大。在涉企業案件辦理中,深入推行“少捕慎訴慎押”理念,尤其對于一些涉罪企業經營者,采取非羈押性強制措施,適用不起訴方式終結訴訟,不僅能有效引導企業依法合規經營,預防再犯,而且有利于維持企業生產經營需要,用司法“溫度”護航企業健康發展,最大程度地促進社會和諧穩定,促進國民經濟復蘇。
刑事司法政策的生命力在于指導并服務司法實踐。我們在認可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的功能價值時,也需要認識到這一政策在實施過程中所面臨的現實障礙。
1.重羈押重追訴的現實狀況短期內難以解決
相當長一段時間以來,受“重實體輕程序”“重打擊輕保護”思想的影響,以及為應對普遍民眾認為“不捕不訴”即為“不審不判”而帶來的無形壓力,公安司法機關習慣于采取羈押措施推進訴訟進程,依賴于通過報應性刑罰回應對犯罪的否定性評價。雖然近年來,不批捕率呈逐年上升趨勢,但總體逮捕羈押仍然是主流。據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布的數據,當前我國刑事訴訟中提請逮捕案件批捕率近80%,審前羈押人數超過60%[5]。高提捕率和高羈押率發揮的不僅僅是逮捕措施的訴訟保障功能,更多強調地是其維穩價值和震懾效應,在法的秩序價值和人權保障價值的權衡上更傾向于前者。重羈押重追訴現象的存在,不僅在于公安司法人員認識上的滯后,更囿于偵查手段和監管措施之不足。雖然各地公安司法機關積極探索非羈押性強制措施的適用,但是如何真正有效地防止被追訴人逃逸或者毀滅罪證,卻一直是司法實踐中難以解決的實際問題。如果不解決偵查取證和監管的現實困境,那么少捕慎訴慎押的理想狀態將難以實現。
2.公安司法人員適用動力不足
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由檢察機關牽頭并推動,其實施離不開公安機關和人民法院的支持和配合。對于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而言,少捕慎訴慎押的“度”不好把握。少捕慎訴慎押是建立在對被追訴人人身危險性和社會危害性綜合評估的基礎上的一種自由裁量,如何保證裁量結果的合法適度是一個難題。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在案件評查過程中,不捕、不訴往往是重點評查對象。一旦不捕不訴的行為人逃逸、再犯罪,則有可能引發責任倒查,輕則給予行政處分,重則追究刑事責任。對于人民法院而言,即便在審前階段貫徹落實了少捕慎押的政策,為了保證庭審的正常進行,防止被告人脫逃不能到案,通常也會在審判環節對被告人自行決定逮捕。另外,如果檢察機關大量啟動不起訴程序,將案件直接從審查起訴階段分流出去,檢察機關無形中的主導地位使法院的審判權陷入被架空的風險,對當前審判中心主義訴訟制度改革帶來一定的沖擊。因此,法院參與少捕慎訴慎押刑事政策的立場并不明朗[6]。
3.各刑事政策之間可能出現價值沖突
出于打擊犯罪、維護社會穩定的需要,不同時期的刑事政策有所側重,同一時期也可能存在價值沖突的不同刑事政策。例如疫情期間,國家出臺規范性文件,提出對涉疫犯罪“從嚴懲處”“從重處罰”的指導性意見。再如公安機關針對涉黑涉惡、電信網絡詐騙、“盜搶騙”及“食藥環”等違法犯罪開展專項活動時提出“從嚴”的刑事政策。這些專項活動中“從嚴”的刑事政策多側重于安全、秩序的價值追求,與強調人權保障價值的少捕慎訴慎押政策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如何處理好各種刑事政策的關系,平衡不同政策之間的價值沖突,也是未來需要解決的一個問題。
思想是行動的先導,貫徹落實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司法理念變革是基礎。
1.打破陳舊的司法理念禁錮
公安司法機關應當及時轉變“重打擊輕保護”的陳舊觀念,不僅要追求結果的公正,也要遵循程序的正義;不僅要注重打擊犯罪,也要強調對人權保障。公安司法機關必須清醒地認識到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在化解矛盾、保障人權方面的積極意義,及時轉變司法理念,堅持法治思維,創新治理模式,提升司法溫度。為此,才能真正實現2022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里提到的,“司法須努力追求實質公正,不能止于形式合法?!?/p>
2.轉變不當的考核機制
績效考核是公安司法機關無法回避的話題,指標則是績效考核制度的核心??茖W合理的考核指標體系,有助于引導辦案公正、合法、高效;而不合理不必要的指標,則可能導致辦案機關執法行為的冒進與異化。自2015年開始中央政法委多次明確要求,嚴禁下達刑事拘留數、批捕率、起訴率等不合理不必要的考核指標。為保障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的貫徹落實,應當堅持禁止以逮捕率、起訴率等單向增長作為與績效掛鉤的考核性指標,但可以將其列為統計性、參考性指標[7]。同時應當將不捕率、不訴率、非羈押性強制措施適用率等指標納入考核指標,切實引導公安司法人員轉變觀念,大膽嘗試,將少捕慎訴慎押從政策層面落實到具體實務。
1.加強源頭治理,合理控制逮捕的適用
社會危險性判斷既是逮捕必要性審查的核心內容,也是羈押必要性審查的重要內容。對于如何判斷“社會危險性”,刑事訴訟法以列舉的方式進行了說明,但是因其“可能”“企圖”的用語,社會危險性判斷成了司法人員的一種自由裁量權。由于難以把握社會危險性的尺度,使得公安司法人員將逮捕的重心放在了“罪責”上,從而出現“夠罪提捕”“夠罪即捕”的現象。為了解決社會危險性在逮捕審查中被虛置的問題,應注意以下幾點:
(1)要規范社會危險性的評價標準
社會危險性是未來可能出現的風險,具有蓋然性、動態性特點,難以通過立法的形式明確細化判斷標準,只能建立在司法人員經驗判斷的基礎上,結合現代化技術手段,積極探索開發“逮捕社會危險性量化評估系統”,重點圍繞犯罪情況、涉案人情況、罪后表現及所在轄區參與社會治理情況等方面,利用量化數據綜合考量行為人的社會危險性大小。
(2)要明確社會危險性的證明
證據裁判原則的構建,決定了社會危險性條件的證明也必須落實到證據上。偵查機關作為提請逮捕的主體,自然應當承擔證明責任。但是由于社會危險性是未來可能性,因此與證明“已然之罪”的直接證明方式不同,社會危險性的證明主要是間接證明,利用經驗法則基于已知事實對“未然危險”進行合理的推斷、推論。推定降低了證明難度,解決了逮捕社會危險性中的證明難題[8]。
(3)貫徹正當程序原則
在逮捕的社會危險性以及羈押必要性審查程序上,實現從書面審查為主向司法化審查轉變,將聽取犯罪嫌疑人及其律師的意見作為審查的必經程序,犯罪嫌疑人沒有委托律師的,檢察機關應當為其指定律師或者安排值班律師。必要時根據《人民檢察院羈押聽證辦法》進行聽證,通過強化檢察官的親歷性,保障被追訴人剝奪自由程序中的有效參與權[9],以提升司法公信力,促進矛盾化解。
2.創新治理手段,發揮非羈押性強制措施的替代作用
少捕慎押政策的落實,為適用非羈押性強制措施提供了政策動力。非羈押性強制措施一直未受重視,一個直接原因在于監管難、難監管,對被監管人員缺乏有效的治理手段。隨著國家治理能力現代化的不斷推進,尤其是經歷了疫情防控阻擊戰,基層組織、社區、志愿者等群防群治力量空前強化,社會治理手段不斷創新,為非羈押性強制措施的適用提供了更多可能。
(1)創新非羈押數字化監管模式
在2020年疫情最嚴重的時候,杭州市司法機關借助“健康碼”打造了一套非羈押強制措施數字監控系統(“非羈碼”),對非羈押人員進行全方位、全時段監控,并實現無一人脫管失控。移動支付手段、行程監控、“非羈碼”及電子手環等網絡信息技術的利用,提升了社會治理的智能化水平。這些創新社會治理手段將會成為對被追訴人適用非羈押性強制措施的一大助力。但是不宜過度依賴數字化監管手段的運用。一方面數字化監管受經濟發展水平的制約;另一方面數字化監管手段的過度使用,對被追訴人的隱私權帶來侵權風險。因此,在非羈押性措施適用過程中,還需要與傳統的通信監控、不定期抽查、電話檢查等手段有機結合。
(2)完善社會支持體系
對犯罪的治理,不僅依靠刑事司法機關的重拳出擊,還需要尋求民間參與主體及其他科學有效的犯罪治理途徑[10]。將非羈押人員納入網格化,打通監控“最后一公里”,吸納網格員、社區工作人員、志愿者協助社區民警加強監管;發展一些具有公益性質的企業、事業單位或福利機構,作為非羈押性強制措施的管護基地,為“無監護人、無固定住所、無經濟來源”的人員提供監管場所;采取釋法說理、調解和解、司法救助等手段,構建多元化矛盾糾紛解決機制,深化訴源治理,最大限度化解矛盾。通過這些治理手段,讓非羈押性強制措施能真正發揮保障訴訟順利進行的作用。
3.健全裁量標準,充分發揮不起訴的訴訟功能
檢察機關通過依法行使起訴裁量權,在綜合權衡行為人的罪責輕重、人身危險性的基礎上,對于“可訴可不訴”的,依法作出不起訴決定,既實現案件分流的目的,又達到了情理法的有機融合。隨著少捕慎訴慎押政策的推進,不起訴制度應在現有基礎上進一步完善。
(1)探索相對不起訴的適用范圍
可以考慮滿足“犯罪情節輕微”或者“依法不需要判處刑罰或者免予刑罰”情形的案件,都可以適用相對不起訴制度,無須兩個條件同時具備[11]。這樣,可以將司法實踐中的一些輕罪案件納入相對不起訴范疇。以“危險駕駛罪”為例,據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全國檢察機關主要辦案數據顯示,2021年1至9月,全國檢察機關共決定起訴1273051人,其中排在第一位的是危險駕駛罪263281人,占比21.7%。為落實“慎訴”政策,可以探索建立醉駕型危險駕駛罪不起訴的裁量標準,對符合條件的輕微醉駕案件予以出罪化處理。
(2)擴大附條件不起訴的適用空間
當前企業合規審查是檢察機關推出的一項改革舉措,對進行合規體系建設的涉案企業做出不起訴決定是試點常見做法?,F有的附條件不起訴主要適用于未成年犯罪案件,通過所附條件的實現,達到使涉罪未成年人真正悔罪、化解矛盾、修復受損害的社會關系,最終順利復歸社會的目的。而利用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結合企業合規體系建設對涉罪企業進行出罪化改造,或許是疏解企業犯罪治理困境的有效途徑[12]。
4.加強溝通協作,形成治理合力
公安機關長期處在打擊刑事犯罪的最前沿,同時又站在刑事訴訟的起點和前端。懲治犯罪、維護穩定的職責使命使公安機關對不捕不訴甚為敏感,對少捕慎訴慎押政策的執行動力不足。因此,政策的推行,需要公安機關與檢察機關之間統一認識,加強溝通協作。2021年10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和公安部聯合簽署《關于健全完善偵查監督與協作配合機制的意見》,搭建了檢察機關與公安機關之間的偵查監督與協作平臺。檢察機關與公安機關應依托偵查監督與協作配合辦公室,就案件辦理的程序與實體問題加強雙向溝通,在強制措施的適用上,檢察機關通過提前介入,加強對公安機關提請批捕案件的審查和非羈押性強制措施適用的指導和監督。
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既體現了刑法的謙抑性,又彰顯了司法的寬容性,在這一點上,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價值目標上是一致的,都充分體現了寬嚴相濟基本刑事政策中“寬”的面向。刑事政策是對社會情勢變遷與發展的回應與適時調整。近年來,為了打擊嚴重危害社會秩序、侵犯公民合法權益的犯罪行為,國家先后發布了《關于辦理黑惡勢力犯罪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關于依法嚴懲利用未成年人實施黑惡勢力犯罪的意見》《關于依法懲治妨害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防控違法犯罪的意見》等,以司法解釋的形式針對黑惡勢力違法犯罪、利用未成年人實施黑惡勢力犯罪以及危害疫情防控的相關犯罪,提出了依法從嚴懲處、從重打擊的政策性指導意見,在法治軌道上實現及時、精準打擊,充分體現了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中“嚴”的主基調。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在寬嚴相濟政策的大框架下,需要處理好與其他刑事司法政策之間的關系,實現“寬”與“嚴”的協調與平衡。
1.實現少捕慎訴慎押政策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銜接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通過激勵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既實現實體上從寬,可以不起訴或者從寬處罰;又滿足程序性從寬,可以選擇非羈押措施、速裁程序等,正與少捕慎訴慎押政策的內涵與功能相一致,也可以說,二者互為補充,共同實現社會治理功能。一方面,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貫徹落實,為少捕慎訴慎押政策的推進提供了制度上的保障。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具體實踐中,既要考察被追訴人是否自愿認罪并如實供述罪行,又要結合其是否退贓退賠、賠禮道歉、獲得諒解并和解等考察其悔罪態度和悔罪表現,以此評估其社會危險性。在此基礎上,根據其犯罪情節輕重,通過公正合理的控辯協商機制,最終決定是否予以從寬處理以及從寬幅度。由于被追訴人自愿認罪認罰,并獲得被害人諒解,其社會危險性降低,因此其羈押必要性隨之降低;其中情節輕微的案件,如果矛盾已經化解,已無追訴必要,檢察機關可酌情做不起訴處理,從而為落實少捕慎訴慎押政策創造了條件。由此可見,認罪認罰是少捕慎訴慎押政策法治化、制度化的前提[13]。另一方面,少捕慎訴慎押政策的具體實施,也成為推動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重要激勵機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公安機關偵查階段的實施效果不很理想,一個重要原因在于,被追訴人對自己認罪后是否能得到實體和程序上的從寬持懷疑態度。不捕不訴少押,是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的心理預期。如果這一政策在偵查階段得到落實,將極大地激勵被追訴人通過認罪認罰來換取不捕、不押。而在起訴階段,被追訴人面臨成為罪犯的風險時,通過非刑罰處理方式有利于促進被追訴人認罪悔罪。當然,無論是認罪認罰從寬,還是少捕慎訴慎押,其關鍵都在于對被追訴人的社會危險性的充分評估,相應的司法處遇應建立在事實和法律的基礎上,對于案件性質嚴重,且行為人社會危險性較大的,仍應予以羈押、追訴。
2.平衡協調與從嚴刑事政策之間的關系
少捕慎訴慎押政策要求公安司法機關在適用逮捕和起訴時應當嚴謹、慎重。但是嚴謹不是嚴禁,并不意味著要嚴禁捕、訴、押,我們既要反對重刑主義,但也不能忽略刑罰的懲罰性和報應性。寬與嚴體現了不同時期、不同社會情勢下的政策要求,因此應當做到寬與嚴結合,打擊與化解并舉,形成寬嚴的良性互動。刑事政策總是反映一定時期社會總體形勢和犯罪態勢[14]。突然暴發的新冠疫情打破既有的社會安定的動態平衡,社會的暫時失范刺激或催生不軌者的犯罪動機,造成涉疫犯罪頻發,給疫情防控秩序和社會安定造成嚴重危害。刑事政策以維護秩序和保障公共利益為優先考慮,通過增設犯罪構成要件、降低入罪門檻等方式,擴張現有罪名,及時彌補刑法規范之不足。通過嚴厲打擊涉疫犯罪,在對涉疫不法行為進行否定性評價和懲戒同時,實現刑罰的一般預防目的。但是強調從嚴打擊危害疫情防控的相關犯罪,并不意味著少捕慎訴慎押政策就失去了用武之地。即便在防疫形勢最嚴重的時候,司法機關仍堅持將人身危險性大小作為對被追訴人刑事司法處遇的重要依據。如胡某某涉嫌妨害傳染病防治罪①2020年3月6日,埃及留學生胡某某回國,未遵守疫情防控規定,本人確診感染新冠,同時也導致多人被隔離、小區封閉、餐飲企業歇業的嚴重結果。胡某某行為已構成妨害傳染病防治罪。檢察機關鑒于疫情防控形勢有所好轉,加之胡系在校學生,未造成病毒實際傳播后果,且本人認罪悔罪態度好,與被迫歇業商戶達成和解,經召開公開聽證會,對胡某某作出相對不訴處理?!咐齺碓从?021年6月甘肅省檢察院發布的6件不捕不訴典型案例。,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時,全面考量了疫情形勢、行為人認罪悔罪態度了解學生身份等,對其作出了不起訴決定,確保了政治效果、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一。刑事政策本身具有動態調整性,隨著疫情防控常態化,司法機關也在根據疫情形勢對刑事政策進行必要且適當的調整和修正。
綜上可見,少捕慎訴慎押政策對危險性小的犯罪人以寬緩的司法處遇措施,體現了刑法的謙抑性,彰顯了人權保障的價值目標;而從嚴刑事政策對社會危害性大的犯罪人以更嚴厲的處遇措施,則體現了刑法的擴張性,強調了秩序和安全的價值目標,二者相輔相成,在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框架內發揮調節作用。從社會治理的角度而言,通過重典重刑使行為人屈服于刑罰威懾而不敢再犯屬于治標,對其從寬輕處使其感受司法的善意而不愿再犯則屬于治本[15]。一寬一嚴、寬嚴并濟,標本兼治,充分體現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兩個面向,共同凝聚犯罪治理的“法治智慧”。
少捕慎訴慎押政策在國家治理現代化背景下,以寬嚴相濟基本刑事政策為指引,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為制度支撐,與從嚴懲處政策相輔相成,共同構筑犯罪治理的技術路徑,順應了新時期犯罪治理的新需要,也回應了人民群眾對刑事司法現代化的新期待,最大限度地發揮刑事司法對社會治理的促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