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嘉政,宋尚聰
(華東政法大學 國際法學院,上海市 200042)
在海權不斷向外擴張的背景下,沿海國在爭議海域不斷強化自身的存在,在執法過程中使用武力屬于其一種表現,由此產生了海洋法實踐中的一個難題。爭議海域內主要存在島嶼主權性質的爭端和重疊海域劃界的爭端,這些爭端不僅屬于歷史遺留和政治博弈的結果,也來源于《聯合國海洋法公約》(以下簡稱《公約》)在專屬經濟區和大陸架劃界問題上規定的不足。短時間內無法徹底解決爭端這一事實間接導致了沿海國海上執法的難題,而在爭議海域內使用武力則加劇了爭端國家之間的矛盾。問題的提出源自沿海國在執法過程中使用武力或使用武力威脅在爭議海域作業的私營石油公司人員和船只,并且存在執法國使用武力時超出執法權限和程度的情形。而對于此類強制措施需依據國際法和相關國際司法實踐進行分析和定性,確認沿海國的國際法義務,以減少爭議海域內不應有的摩擦,維護爭議海域內的和平安全秩序。
《公約》對爭議海域內相關爭端國家的行為只作了原則性規定,且對于爭議海域執法的武力使用問題并沒有作具體性規定。盡管“孤獨”號案、“塞加”號案和“紅十字軍”號案都涉及到了海上執法的武力使用問題,但是其所發展出的一系列規則主要著眼于非爭議海域。當前的學術研究也并沒有過多關注爭議海域內的實踐情況,而是將重點放在了海上執法中武力使用的條件和限度上,對于沿海國家必須面臨的爭議海域執法中使用武力的合法性問題、行為的性質及國家責任等,則討論較少。
本文首先界定爭議海域內爭端的類型;其次,分析海上執法過程中武力使用與相關國際法原則的關系以判斷行為的合法性;然后,區分軍事行動與海上執法中的武力使用,并確定海上執法中武力使用權限和義務;最后,針對爭議海域執法武力使用進行回應并提出應對措施。
在國際關系的實踐中,爭端或爭議是國家之間無法回避的問題。國際爭端,是指國際法主體之間,主要是國家之間在法律上或事實上的主張不一致,或者是政治利益和特定權利上的矛盾對立。爭議海域的爭端因涉及到國家的根本利益和權利主張,從而具有較強的對抗性。海域爭議主要存在兩種類型,一是主權性質爭端(基于島嶼主權主張),二是海域劃界爭端(基于管轄海域主張)。當然,還包括基于島嶼主權爭端而衍生出的大陸架和專屬經濟區主張的混合性質爭端。
爭議海域主權性質爭端主要是島嶼主權之爭,目前世界范圍內眾多的島嶼爭端中,許多都存在著長期歷史遺留問題。要在海洋空間行使專屬權存在巨大障礙,國家在確定其占用條件和資源分配時,相關的法律制度也開始建立和發展起來,要求以公平的理念和法律程序去確定國際海洋法律地位和解決爭端[1]。然而,領土主權爭端往往只涉及特定國家,現階段包括不久的將來也不會有類似《公約》以強制性爭端解決機制來進行調整,而是以軍事力量作為支撐的國家實力對抗,這就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對島嶼的實際控制。在2012年尼加拉瓜訴哥倫比亞案中,國際法院采用了有效控制規則確定了領土主權歸屬問題,而在一共6起關于島嶼主權爭端相關的案件中①另外5起案件:1953年法國和英國“明基埃和埃克荷斯島嶼爭端案”,1992年薩爾瓦多和洪都拉斯“陸地、島嶼、海洋邊界案”中的島嶼部分,2002年印度尼西亞和馬來西亞“利吉坍西巴丹島主權爭端案”,2007年尼加拉瓜訴洪都拉斯“領土海洋爭端案”中的島嶼部分,2008年馬來西亞和新加坡“白礁、中礁和南礁主權案”中白礁島部分。,也都適用了有效控制規則。盡管有效控制規則并非解決領土主權歸屬的絕對和最優規則,并且存在適用的前提②當通過條約或先占等制度無法確定領土歸屬后,才考慮有效控制規則。,但它可以客觀和合理地反映出國家對領土歸屬的態度,以及通過權衡比較彌補絕對權利的空白[2]。正是基于此規則,在認定標準上的相對性和證據要求的具體性方面,就要求國家在爭議領土上積極地行使以占有為目的的主權行為并與相對方對抗,而這也容易使相關國家盲目重視有效控制,采用更加激進的方式進行國家活動,破壞本就不穩定的領土關系,激化已有爭端③2005年6月8日,在釣魚島附近海域正常捕魚的臺灣漁船,遭日方巡防艦驅趕;2008年6月10日,臺灣一艘“聯合號”海釣船,在釣魚島南方海域,被日方巡防艦撞沉。。在爭議海域中體現為國家在行使管轄權過程中傾向于采用軍事或準軍事力量,以此強化自身的存在和主張自己的權利。
沿海國對領海、大陸架和專屬經濟區的權利分配與對領土主權分配完全不同。即使水域被某一國家占據,其也無法從單純的占據事實來獲取利益,而是得通過開發和利用海上資源以獲得海洋性利益,這與領土主權爭端存在較大差別。領土爭端源于歷史問題,海洋劃界爭端則源于沿海國對海洋權利擴張的追求以及現代海洋法體系的發展[3]。在專屬經濟區和大陸架劃界區域中出現的由不同國家主張的重疊區域,是國家海權擴張的具體體現。一方面,在科學技術加速發展的背景下,各國利用科技對鄰接海域的挖掘和探索越來越深遠,海域所蘊含的經濟利益、生物和非生物資源以及環境資源逐漸地上升為國家的發展利益。另一方面,在相向或相鄰國家專屬經濟區的劃界問題上,《公約》第74條關于相向或相鄰國家專屬經濟區劃界的規定和第83條關于大陸架劃界的規定并沒有很好地解決這個問題。盡管專屬經濟區和大陸架的劃界海域并非國家主權,但海洋對于人類的生存和經濟發展至關重要,對海洋的控制、利用和開發成為各國的重要外交目標,海權也因此成為國家主權的構成要素[4]。這在爭議海域中不可避免地使國家冀訴諸武力以保證本國在爭議海域內獲得海洋利益。
領土主權與海洋劃界混合型爭端同時涉及《公約》解釋和適用問題以及領土主權問題。自1982年《公約》規定島嶼同陸地一樣具有產生專屬經濟區和大陸架的權利,這使得島嶼爭端和海域劃界爭端交織在一起,爭端解決機制中司法管轄趨向復雜。在“查戈斯群島仲裁案”中,仲裁庭確認和說明了“陸地統治海洋”原則,陸地是一個國家對其領土向海延伸部分行使權利的基礎,并集中反映在大陸架制度中。其國際法原理是,國家的領土主權是該國海洋權利的基礎,海洋權利從屬于領土主權[5]。在不同類型的海域爭端中,爭端國會基于不同的考量展現不同的應對方式。通常來說,在主權性質爭端的處理中,國家會基于主權安全考慮而表現出更為堅定和強硬的姿態;而在爭議海域劃界問題上,更多地是基于和平發展的考量,國家更傾向于擱置爭議,謀求和平解決國際爭端。無一例外,國家并不會放棄武力作為保證本國利益的手段。而在爭議海域內,這關乎的不僅是武力的使用程度問題,還包括武力使用定性所引發的案件管轄權問題,在海上執法實踐中引發的國家責任問題,以及如何維護爭議海域內的和平安全秩序等問題。
不得以武力威脅或使用武力原則,簡稱禁止使用武力原則,是《聯合國憲章》(以下簡稱《憲章》)早已確定下的一項國際法基本原則①《聯合國憲章》第2條第4款。,并且作為一項強行法規則,任何武力的使用都應該受到控制[6]。《公約》在對上述規定沒有添加任何實質性內容的情況下也規定了各締約國所承擔的義務②《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301條。。另外,1962年聯合國大會成立的特別委員會為了對國際法基本原則進行編纂和發展而通過的《國際法原則宣言》中,也表明了禁止非法使用威脅或武力原則。該原則包含兩方面的內容,一是各會員國在其國際關系上不得使用威脅或武力,二是禁止各會員國采用與聯合國宗旨不符的任何其他方法侵害國家的領土完整或政治獨立[7]。
盡管該條款在措辭上使用的是“國際關系”(International relations),但其也對不符合聯合國宗旨的武力行為作出了禁止,這一籠統性規定旨在確保憲章對國際社會中武力使用不存在漏洞。而從條約解釋規則來看,該條款的背景、目標和宗旨也支持這一解釋,即各會員國在其國際關系上不得使用威脅或武力,且不得以與聯合國宗旨不符之任何其他方法侵害任何會員國或國家之領土完整或政治獨立。《憲章》作為人類文明和進步的成果,其所確認的禁止使用武力的原則,其效力已超出一個國際組織約章的效力范圍而具有了全球普遍性,進而成為現代國際法的基本原則[8]。其效力當然地約束海上執法中的武力適用,海上執法中的武力使用不能排除在該原則之外,這不僅適用于非爭議海域,同樣也適用于爭議海域。
海上執法中使用武力作為一種強制措施,是沿海國行使警察權的表現。武力的概念比武裝攻擊或侵略的范圍更廣,對武力使用的程度的界定和解釋有可能將海上執法中武力使用以強度較低為由,排除在禁止使用武力原則范圍之外。但這一觀點并沒有被國際法院采納。在尼加拉瓜訴美國案中,國際法院認為武力襲擊(Armed attacks)和不太嚴重(Less grave forms)使用武力的區別在于規模和效果[9],其對武力襲擊沒有設立較高的認定門檻,即強制行為不必特別嚴重則可被認定為使用武力。由此得出,海上武力使用的程度并不影響該強制措施作為武力使用的定性,爭議海域內沿海國執法船只在海上執法過程中使用武力等強制措施不受程度的限制,依然須受到禁止使用武力原則的規制。
當前理論觀點通常將一國的軍事行動與海上執法過程中的武力使用相區分,將執法中武力使用排除在禁止使用武力原則之外,從而證明海上執法中使用武力并不違反《憲章》第2條第4款。有學者認為,國家軍事行動與海上武力執法的法律關系不同,前者是國家間沖突所產生的國家關系;后者是國家與他國私人主體間產生的涉外管轄關系[10]。也有學者采用“二分法”去考察海上執法過程中的武力使用與國際法上的禁止使用武力原則,從目的、合法性、合法性評價標準以及法律責任等角度區分海上執法和國際關系中的武力使用[11,12]。這些判斷標準和考量因素對區別海上武力執法與一國的軍事行動固然重要,但是其都無法直接證明海上武力執法為何不受該原則的支配。同時,這存在一個潛在的危險,若將海上執法中武力使用情形排除在該原則之外,那么就有可能放縱沿海國海上執法過程中的武力使用,這不僅有可能增加對其他國家非公務船只人員傷亡或財產損失,也更容易在爭議海域內激化原有的爭端。
對于該原則與爭議海域內海上執法武力使用的關系,應該參考不同爭端類型和爭端國家間國際關系,分情形援引該原則對武力使用進行合法性判斷。首先判斷武力使用是否侵害國家領土完整和政治獨立,若不存在則考慮武力使用是否處于國際關系之中。在爭議海域內,主權性質的爭端更多地涉及國家領土完整問題,其敏感性高于其他類型的爭端,故在這類案件中使用武力極易升級為國家間的武力對抗,更傾向于直接援引禁止使用武力原則;而海域劃界類型的爭端與國家領土完整和政治獨立聯系較弱,其更多涉及的是海洋權益的分配問題,故僅在爭議海域執法中上升到國家間對抗才考慮該原則。而對于混合型爭端,則應該根據具體案件中的不同因素進行評估和判斷,例如兩國政治關系、武力使用的強度和嚴重性、該事件為單一事件還是重復事件、主體單位(軍事主體比行政主體更易觸發該原則)、命令的等級。綜上,根據爭端類型的不同,在爭議海域使用武力侵害國家領土完整和政治獨立可直接援引該原則進行合法性判斷,而在執法過程中使用武力難以達到該程度時,則考慮武力使用是否處于國際關系中,進而再援引該原則對武力使用行為進行合法性判斷。
執法意味著一種等級關系,雖然軍事或警察部隊使用武力容易對國家間國際關系產生影響,但是海上執法性質并不必然直接決定兩國間的國際關系。當海上執法武力使用事件發生在友好關系的國家之間,國家不援引禁止使用武力原則可以避免事態升級和破壞兩國關系。Corten認為是否引用禁止使用武力原則的考量因素之一是所涉國家之間的敵對或友好關系:當兩國關系緊張時,更容易觸發該原則;當兩國關系友好時,則無需考慮這一原則[13]。這也更加切合國際實踐。
和平解決國際爭端原則是指國家之間在交往和合作的過程中,如果發生爭端或糾紛,應該采取和平的政治方法或法律方法加以解決,而不能采取武力或武力威脅的方法來解決。其已被公認為一項具有強行法性質的現代國際法基本原則,在《憲章》中直接規定了成員國有義務通過各種和平的方式來解決國際爭端①《聯合國憲章》第33條第1款。。作為一項普遍的國際法原則也適用于爭議海域,在解決海洋劃界爭端的實踐中,談判是首要方法,國際司法裁判和仲裁功不可沒,調解和調停等第三方介入的政治解決方法也用之于某些爭端的解決[14]。《公約》第十五部分規定了有關公約解釋或適用的爭端解決機制,該機制不僅結合自愿選擇程序和強制程序,而且綜合多種爭端解決方法②《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279條。。在和平時期,需要探討的是爭議海域內武力執法是否違反和平解決國際爭端原則。
在爭議海域執法過程中使用武力與和平解決國際爭端原則看似是一對矛盾的概念,但在考察海上執法的武力使用的合法性問題上依然需要厘定兩者之間的關系。《公約》第74條和第83條第3款規定的沿海國在達成最終的劃界協議之前“不危害或阻礙最后協議的達成”,是和平解決國際爭端原則在海洋爭端解決機制中的具體體現。在國際實踐中,面對具有緊迫性或威脅性的其他國家船只海上活動,在爭議海域內使用武力進行執法是一種必然的選擇,也是沿海國以此作為一種有效證據來支持其對于爭議海域權利的主張。爭議海域內的爭端解決的方法和在爭議海域內執法中使用強制措施處理海上沖突是兩個層面的問題,爭議海域內的武力執法并不一定直接上升的到爭議海域內爭端的解決問題上。僅有當這種以武力使用為代表的強制措施超過了必要限度,使武力執法行為上升到國家間的武力對抗,才屬于違反和平解決國際爭端原則。
維護爭議海域的和平與穩定并非單方面的,執法過程中使用武力不能盲目地追求本國利益而忽視了該區域的特殊性。盡管歷史上不乏將武力作為解決爭端的途徑,但爭議海域海上執法中使用武力應該保證區域秩序不受影響。當存在執法不當或不合法的情形,引起了本不該出現的武力沖突,才可援引和平解決國際爭端原則對沿海國行為進行規制。在和平解決國際爭端這一原則指導下,對于爭議海域海上執法問題的解決,需要在和平解決爭端這一必然趨勢和爭議海域海上執法這一現實需要的背景下進行互動思考。
在海上實踐中,通過對執法對象進行劃分,可將爭議海域海上執法中武力使用分為兩種情形,一種是對非公務船只的武力使用,另一種是對公務船只的武力使用。第一種情形更為常見,表現為沿海國執法船只使用武力或武力威脅驅逐開采石油、天然氣等非生物資源公司的船只和人員,以及漁業執法。第二種情形是沿海國執法船只面對爭端當事國的公務船只(包括執法船只和軍艦),這其中更多體現出國家之間的武力對抗。在這兩種情形下,爭議海域中“執法行動”與“軍事活動”界限越來越模糊,對二者的區分和界定直接影響到仲裁庭對案件的管轄權。而在具體的案件中,如需確立執法國的國家責任,還應判斷武力使用的限度。
《公約》在爭端解決強制程序中,在第298條設置了三種任擇性例外,其中之一是對軍事活動管轄適用任擇性例外,這使海上執法過程中武力使用性質之判斷直接影響法庭對案件是否享有管轄權①關于軍事活動,包括從事非商業服務的政府船只和飛機的軍事活動的爭端,以及根據第二九七條第2款和第3款不屬法院或法庭管轄的關于行使主權權利或管轄權的法律執行活動的爭端。。若法庭傾向擴大自身管轄權時,可能會將武力使用認定為非軍事活動以獲得對案件的管轄權,故需要對軍事活動與海上執法武力使用二者作出劃分。其目的是減少仲裁庭所依據此劃分認定管轄權的外部性影響,即爭端國為促成軍事活動的認定而加大執法隊伍中軍事力量的投入,進而規避仲裁庭的管轄。這一外部性影響不僅會對爭議海域內其他非公務船舶帶來不可預見的損害,也不利于爭端的和平解決。
當爭端國在海上執法過程中使用武力,不可避免地需要考慮當其違反國際法義務所須承擔的國家責任問題。對于處在爭議海域內海洋權利歸屬不明確,且存在爭端與沖突的背景使得這一問題復雜化。一種較為良好的局面是爭議海域內的爭端國之間針對某一或某些事項已經作出了相關的安排,以條約的形式約束爭端國的海上行為,當爭端國之間在爭議海域內的權利義務得以明確,那么對于此種狀態下國家責任的確立和承擔可直接依據相關安排或協議來確定。而另一種較為棘手的情形是爭端國在區域內沒有安排或協議,且在短時間內無法通過司法途徑或是談判協商來確定爭議海域內的權利歸屬。界定爭議海域執法中武力使用行為是確立國家責任的前提條件。
在當前的國際海上實踐中,使用武力的主體難以成為爭議海域武力使用定性的界定標準。一方面為了保證本國在爭議海域內的主張,另一方面為了應對爭議海域內不可預見的沖突對抗,沿海國的海上執法隊伍配備了軍事力量形成綜合性執法機構,這也模糊了軍事單位與執法主體的界限。同時,軍事主體與非軍事主體海上協同維權模式應用的逐漸增多也讓行為主體難以成為界定標準。我國行政執法體制的改革,特別是海洋執法機構的整合,使得在主體層面和行動層面對認定海洋維權行動的行政執法或軍事屬性產生了影響②2018年7月1日,國家海洋局領導管理的海警隊伍正式轉隸武警部隊,并成立中國人民武裝警察部隊海警總隊,稱中國海警局,由中央軍委直接領導。《海警隊伍轉隸武警部隊沒有改變其基本任務屬性》,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部http://wwwmod.govcn/info/2018-06/28/content_4818497.htm.最后訪問日期:2021年2月14日;《新時代的中國國防》白皮書(2019年7月),新華網,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9-07/24/c_1124792450.htm.最后訪問日期:2021年2月14日。。盡管新軍改并沒有改變海警隊伍基本任務屬性,但中國海警具有了相當的“準軍事”性質,其執法權限可能由行政拓展到軍事領域[15]。美國海岸警衛隊、日本海上保安廳、韓國海洋警察廳等各國海上執法機構也都具備一定的軍事力量,以此能夠在海上執法過程中應對沖突對抗。且美國、法國、加拿大等國家立法賦予海軍執法權力。在海上,協助執法一般被認為是軍隊一項關鍵的補充職能[16]。
在“圭亞那/蘇里南”案中,法庭將蘇里南的行為認定為軍事行動而非執法行動。2000年6月3日,在蘇里南與圭亞那爭議海域,蘇里南海軍驅逐了已經獲得圭亞那的許可鉆探的加拿大石油公司CGX的鉆井平臺和鉆探船“桑頓號”。圭亞那認為蘇里南違反聯合國憲章,在國際關系中以武力威脅圭亞那的領土完整。蘇里南則主張,其行為并未構成武力威脅,而是以合理的執法措施在爭議海域阻止了未經授權的鉆探活動。最終,仲裁庭裁定蘇里南的行為不屬于執法活動,已經構成了威脅使用武力,屬于軍事威脅行動[17]。有觀點認為,從案件的起因來看,蘇里南使用武力的是在驅逐圭亞那一方在爭議海域開采作業的平臺和船只,這無論是在主觀上還是客觀上都沒有影響到圭亞那的領土主權,仲裁庭僅以蘇里南海軍使用武力破壞性大而認為侵犯了圭亞那的領土主權往不咎[18]。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若僅憑借案件的起因或者所依據的國內法——《蘇里南礦產法》,就認定該行動僅具有執法的性質,忽視了該事件是發生在沿海國家爭議水域的活動,且蘇里南此次行動目的在于“保護其領土主權和國家主權”,那么就會對認定執法行動給出一個比較狹隘的標準,這也會讓沿海國通過此規則擴大本國執法隊伍的武力使用。
而在近年發生的另一起案件是“烏克蘭艦船扣押”案。俄羅斯與烏克蘭兩國在領土歸屬與海洋劃界問題上一直存在嚴重的對立與分歧,盡管兩國就刻赤海峽水域的法律地位及其劃界已進行過多輪談判,但雙方仍未能有效解決其爭端。2018年11月25日,三艘烏克蘭艦艇在行至刻赤海峽時遭到俄羅斯海岸警衛隊攔截,在意欲繼續通行后被俄羅斯海岸警衛隊封鎖約8小時。在烏方艦艇放棄任務駛離海峽時,俄海岸警衛隊要求其停止航行,在命令被無視后,俄海岸警衛隊動用了武力。一艘俄方海岸警衛隊船只向“別爾江斯克號”(Berdyansk)開火,導致后者船體受損,3名船員受傷。后在俄國防部一架武裝直升機的配合下,烏方三艘艦艇及艦上人員均被扣押,此外,俄黑海艦隊一艘護衛艦參與監視烏方行動[19]。在該案中,法庭對俄羅斯所采取的封鎖、開火、扣押、監視等一系列行為認定為武力執法行動,駁回了俄方所認為的軍事活動的定性。但如果從該案所涉爭議置于俄烏兩國政治關系和國際背景來看,其更有可能被定性為軍事活動。法庭如此裁判,存在將沿海國兼具武力執法與軍事行動模糊的活動納入管轄的傾向[20]。這也從側面反映出法庭對認定軍事活動所采取較高的門檻,其所產生的影響是沿海國可能增強軍事力量的投入,以達到軍事活動的認定結果,進而排除管轄。[21]
從以上兩個案件比較來看,在“圭亞那/蘇里南”案中,蘇里南海軍的巡邏艇采用威脅的方式命令CGX公司的石油平臺和“桑頓號”離開,并未采取任何實質意義上的武力行動卻被認定違反《憲章》第2條第4款,認定為軍事活動;而在“烏克蘭艦船扣押”案中,盡管俄羅斯海岸警衛隊對烏克蘭艦船采取各種措施,甚至開火并造成人員受傷,且有俄羅斯的軍事單位參與行動,卻依然被認定為執法行動。綜上,法庭并沒有過多關注武力使用或威脅這一行為本身(無論其使用強度如何),而是從案件的一系列事實和情勢的變化作為分析的起點和框架,結合爭議海域內爭端的不同,評估武力使用行為的功能目標,進而確定在爭議海域對外國船只使用武力屬于軍事活動還是執法活動中的強制措施。
以在爭議海域內進行單方面石油活動為例,原則上當事國可以在爭議海域行使主權權利,但是相較于無爭議海域,在爭議海域所能行使的主權權利是不完整且非常有限的,國際法對其具體的行使方式加以限制,以適應爭議海域這種權屬不明的特殊情況[22]。在“科特迪瓦——加納大西洋海上劃界”案中,雙方對爭議海域內單方面的開發活動展現出截然相反的態度。科特迪瓦認為,在爭議海域單方面的開發行為會潛在地侵犯其主權權利,沿海國對大陸架的權利是一種事實性的權利,不以法庭的裁決為要件;加納的行為構成國際不法行為并應承擔國家責任[23]565,569。而加納認為,科特迪瓦所提出的侵犯主權的主張是缺乏效力、原則和證據的,并不能說明會在爭議海域侵犯另一國主權,哪怕該地區最后判定歸屬那一國[23]574。國際海洋法庭最后是采取了折中的判決,允許加納在爭議海域既有的石油活動,但不允許進行新的石油活動[23]108。這反映出海洋法庭對爭端國在爭議海域進行的石油勘探活動持認可的態度。事實上,這一態度早在“愛琴海大陸架劃界”案中就有所體現,國際法院在該案中解釋了為何對爭議海域單方面的開發活動持較為接受的態度:土耳其侵犯了希臘獲取大陸架地區自然資源相關信息的專屬權利,可在該地區最后確立權利歸屬,也可能通過適當的手段予以賠償[24]。
在“圭亞那/蘇里南”案中,仲裁庭更是明確了兩類活動在爭議海域內是允許的:第一類包括當事方根據實際性質的臨時安排開展的活動;第二類雖是單方面的,但不會影響或妨礙就海洋邊界劃界達成最后協議[25]466。對于是否會影響或妨礙就海洋邊界劃界達成最后協議的判斷應考察是否會對海洋環境造成實際變化,應區分導致永久性物理變化的活動,如石油和天然氣儲量的開采,以及不導致永久性武力變化的活動,如地震勘探[25]467。法庭之所以允許爭端國在爭議海域進行石油活動,并且細致地區分此類活動以作出分別判斷,是因為法庭不僅僅是將目光局限于爭端本身,還關注爭端國始終在乎的爭議海域內的經濟利益。國際法院或法庭不應在邊界爭端期間扼殺當事方在有爭議地區尋求經濟發展的能力,因為解決此類爭端通常是一個耗時的過程。法庭對盡一切努力不妨礙或危害達成最終協議的義務的解釋,必須反映這一微妙的平衡[25]470。
從以上的分析得知,不會對海洋環境造成無法彌補損害的臨時性的單方面活動是被允許的,那么執法船只不得對在爭議海域內進行此類作業的船只或平臺采取武力或其他強制措施。而對于那些可能造成無法彌補的損害或破壞秩序的單方面活動依然需要考慮武力使用的程度問題。海上執法過程中的武力使用依然要符合《憲章》和《公約》中的善意原則,這也同樣適用于爭議海域的武力執法過程中①《聯合國憲章》第2條第2款,《海洋法公約》第33條第1款、第300條。;表現在武力使用中,在開火前應發出警告,以及向船頭開火避免造成人員傷亡,而克制義務則要求執法船只應極力避免武力的使用②《海洋法公約》第74條第3款、83條第3款。。從以上案件的判決結果來看,法庭對爭議海域內的國家責任確定并不以爭端解決或權利歸屬明確為前提,而是從更加現實的眼光去歸納和區分爭議海域內的海上活動,在規范執法行動的同時也促進爭議海域內的資源開發利用,這也激勵爭端當事國盡快和平解決爭端。
非公務船只在爭議海域內進行海上作業時,其所屬國公務船只往往會有伴隨護航的安排,這既是為了保證本國非公務船只在海上遇上突發情形的安全,也是為了應對本國船只可能被他國采取強制措施的情形。現如今,綜合性執法機構具有一定的準軍事性質,沿海國軍事單位與執法船只往往同時出現在爭議海域進行維權執法,特別是在主權性質爭端的爭議海域,爭端國間的公務船常常直接對峙。為防止這種對峙升級為“國際關系”中的“武力對抗”,爭端國可以參考1972年《美蘇防止海上事件協定》和1993年《日俄海上事故防止協定》,達成旨在避免各國政府海軍艦艇海上沖突和妨礙行為而簽署的海上意外協議(INCSEA)。該協議試圖通過加強兩國在海上的聯絡和禁止或管制國際水域中的某些活動來減少危險事件[26]。我國與日本于2018年簽署了《中日防務部門之間的海空聯絡機制諒解備忘錄》,作為管控東海海空安全的階段性目標,從提出到簽署歷經十年,其效果和作用依然有待檢驗。主要原因是中日在爭議海域既存在主權性質的爭端,也存在海域劃界的爭端,而這些都是涉及國家利益的高敏感度問題,影響著海空聯絡機制的實施[27]。
海上危機管控機制主要包括兩方面內容,一是建立健全爭議海域內發生緊急事態時的相互聯絡機制。通過事先確立海域內發生緊急事態的內容事項,當遇到緊急情況,域內執法船只采取本協定范圍內的措施,將海上執法部門的執法行動所產生的影響限定在相關國家可以預見和應對的范圍之內。此外,爭端國家間應盡可能了解相互聯絡的基本事項和相關的方式方法等信息,以盡可能確保在緊急事態發生時能對各種執法措施進行回應。二是落實和具體化《1972年國際海上避碰規則公約》附件中“避碰規則”的實施義務,并將執法部門所使用武力限定在爭議海域內相關國家所共同認可的安全限度內。然而,當前海上危機管控機制還存在一定缺陷:國際社會缺乏一個專門的海洋危機管控的綜合性合作組織;《公約》將海域進行分區管理,加上沿海國擴大管轄的傾向,使海上危機管控的合作受國家管轄的制約;危機管控機制的諸多內容,無論是立法上還是國家實踐仍處于較為模糊狀態[28]。要使危機管控機制得以建立并有效發揮作用,還需要爭端國家秉持共同的目標和價值理念。
“海洋命運共同體”是中國為完善和發展國際海洋法提出的創新理念,其內涵包括“海洋安全共同體”“海洋利益共同體”“海洋生態共同體”以及“海洋和平與和諧共同體”[29]。在各個不同內涵的指引下,可以將海上危機管控機制建成為國家間全方位的海上應急管理平臺。第一,在“海洋安全共同體”內涵的指引下,爭端國在關注非傳統海上安全的同時,依然需要把管控機制的重心放在傳統海上安全上。雖然現如今爭端國之間大規模的武裝對抗不太常見,但是沖突對抗升級的后果是區域內國家甚至國際社會都難以處理和接受的,以非傳統安全海上危機管控機制的建立為先導,持續深化在傳統海上安全議題上的合作。第二,在“海洋利益共同體”內涵的指引下,爭端國在加強海上資源開發利用的過程中繼續深化海洋領域內的務實合作,在信息流通、技術共享、標準共建等方面建立合作框架,使其成為海上危機管控機制的合作基石。第三,在“海洋生態共同體”內涵的指引下,爭端國應將海域內海洋生態環境和資源的問題放在優先地位,因為海洋生態環境和資源的可持續狀態是國家進行其他合作和資源利用的前提。爭端國還可以考慮與《國家管轄外海洋生物多樣性養護和可持續利用(BBNJ)協定》立法相銜接制定海洋生物多樣性養護和可持續利用制度,并將生態環境也納入危機管控機制當中。第四,在“海洋和平與和諧共同體”內涵的指引下,海上危機管控機制要在危機發生時保證雙方聯絡暢通無阻,這要求爭端國對危機認定標準、決策人員等級、聯絡語言設備等達成共識。爭端國應秉持共同的目標和價值理念著力構建從事前危機預防、到事中危機應對、再到事后反饋交流、并能夠持續深入合作發展的危機管控機制。
爭議海域海上執法合作是對和平解決國際爭端的要求和趨勢的現實回應,存在較為豐富的國際實踐。印度尼西亞與澳大利亞于1989年簽署相應條約,通過對共同開發海域劃分區域分配收益,并建立聯合管理局進行爭議海域日常執法工作①《Treaty on the Zone of Cooperation in an Area Between the Indonesian Province of East Timor and Northern Australia》。馬來西亞與泰國在不放棄大陸架重疊區域權利的前提下進行合作,通過建立聯合機構對爭議海域內的漁業資源、海上交通、海洋環境等相關事項行使管轄權②《Agreement Between the Government of Malaysia and the Government of the Kingdom of Thailand on the Constitution and Other Matters Relating to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Malaysia-Thailand Joint Authority》。巴巴多斯與圭亞那在臨時安排的合作區內規定了具體的海上合作事項,并對行使防衛和刑事管轄的程度作出了與合作區外的專屬經濟區同樣的要求③《Exclusive Economic Zone Co-Operation Treaty between the Republic of Guyana and the State of Barbados Concerning the Exercise of Jurisdiction in their Exclusive Economic Zones in the Area of Bilateral Overlap within Each of their Outer Limits and Beyond the Outer Limits of the Exclusive Economic Zones of Other States》。中國與菲律賓于2016年簽署了《中國海警局和菲律賓海岸警衛隊關于建立海警海上合作聯合委員會的諒解備忘錄》,就打擊毒品販運等跨國犯罪、海上搜救、環境保護、應急響應等領域,開展信息交換、能力建設等多種形式的務實合作④《Memorandum of Understanding between the China Coast Guard and the Philippine Coast Guard on the Establishment of a Joint Coast Guard Committee on Maritime Cooperation》。盡管在爭議海域內存在爭端,但爭端國家之間也有著諸如海上安全、海洋環境與自然資源保護、海上交通管理等多領域的合作空間。然而,爭議海域的現狀使得爭端國家的合作執法動機并非一定是應對海上合作出現的問題,更有可能是想彰顯和強調自身在該海域的主張。
在海上合作執法實踐當中,合作國家間面臨的問題在于其執法機構對同一事件不同執法判斷和處理標準,即法律依據和適用的問題。沿海國通常依據本國國內法開展海上維權執法活動,或者是將國際法轉化為國內法予以適用,故當執法主體非單一國家時,執法依據是合作執法首先需要考慮的問題。通常是由當事方達成一種安排或者協定,規定在相關海域的執法程序和標準等,形成相對統一的海上執法標準和規范。從以上的國家實踐來看,海上合作執法是以兩國有在爭議海域內共同開發的意愿和協定作為前提,對于海上合作執法的協議或機制通常不是將其作為一個單獨的問題予以安排,而是規定在共同開發合作的框架內,將其作為一種履行方式使得共同開發的目的更好地實現。如果僅是單純為了海上執法而合作,其不僅本末倒置失去意義,而且還可能擾亂現有的海上秩序。
海上執法合作并非確立法律依據就能解決所有問題,須在形成條約或協定的基礎上,建立爭議海域內穩定有效的海上執法合作機制,使常態化合作執法成為可能,這可以從兩個方面進行完善和構建。一是成立專門的執法合作理事會,該理事會包括但不限于定期舉辦雙方高等級官員的會面,對海上執法合作過程中出現的問題進行磋商解決;搜集與交換雙方執法信息和情報,減少執法過程中可能出現的摩擦;建設合作執法糾紛解決機制,處理和協調執法中雙方人員的沖突和糾紛。二是成立海上執法培訓學校。其設立目的是培養執法技術規范、標準的執法人員,提升在爭議海域這一特殊海域執法人員的執法能力和素質,避免因操作不規范而出現的爭端。同時,應盡可能統一雙方的執法標準,通過理論學習和交流,縮小雙方在執法過程中對各類海上事件判斷標準的差異。為了合作機制能夠保持活力和健康發展,還應改變傳統合作模式,建設目標導向型和問題導向型的新型海上執法合作機制[30]。通過在海上合作執法過程中的探索,使雙方盡可能以和平的方式解決爭議海域內的爭端。
國際法以其對不斷出現的國際爭端提供法治的框架和程序而富有生命力。在爭議海域內對外國船只使用武力等強制措施挑戰了國際海洋法律秩序,其所反映的是沿海國在和平時期對他國船只采取強制行動的問題。這一海洋法邊緣問題與國際關系中武力使用的法律框架交織在一起,成為一個新的領域。針對爭議海域海上執法中的武力使用定性問題,不同的爭端類型對于沿海國執法使用武力的定性有著不同的參考意義。盡管海上執法中的武力使用與國際關系中的軍事行動有所區分,但是爭議海域執法過程依然要受禁止使用武力原則的規制,只是在援引該原則時應秉持較為謹慎的態度分情形判斷該行為的合法性。在和平解決國際爭端原則下,應該在不同類型的爭端中繼續具體化“不危害或阻礙最后協議的達成”這一要求,以確定爭議海域執法中武力使用權限。通過對爭議海域內海上執法過程中的武力使用與軍事行動進行區分,以確認《公約》框架下的案件管轄權。對國際司法案例和相應的國際法規則進行分析,明晰海上執法中的強制措施的限度規則,進而確立爭議海域執法中使用武力之國家責任。對現有危機管控機制和合作執法的先例進行梳理和反思,探索新的危機管控機制和海上合作執法模式以應對爭議海域執法中武力使用所面臨的現實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