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
豆奶,是一個在清貧歲月里,把生黃豆炒出整條胡同香熟氣味的老太太。
奶奶是山東高密人,十三歲嫁給我爺爺,婚后跟隨爺爺一大家子闖關東,一口氣闖到了黑龍江。后來分家各過,爺爺奶奶又輾轉到一座遼西小城城郊,落下腳。
一生務田的爺爺,年輕時也曾為了生計充過幾天私塾先生,雖一腦袋高粱花子卻也剩得半肚子古書。爺爺以此自矜,罔顧蔽室拙荊大字不識半個,連她自己成家立戶后的大號“楊劉氏”都認不準寫不出的事實,常自詡為桃李門第、耕讀人家。爺爺晚年多病,在我剛八歲時就去世了,僅依稀記得小娃們纏磨在他膝頭前仰頭巴望的些許情景。
爺爺捋著胡子閉上眼睛搖頭晃腦抑揚頓挫,連耕帶讀地把明代蘇秉衡一首好端端的詩背誦得三差四誤五零六落七諂八扯,偏偏又合轍押韻,要命的是最后一句還不一邊長:“傳得淮南術最佳,咱家不比別人家。溜光水滑上哪去,多在僧家與道家。旋轉磨上流瓊液,南北大炕滾雪花。個中滋味誰得知,我哪知道他媽了巴。”爺爺嘬著缺牙的嘴問:“你們知道這是什么嗎?是細豆腐喲,把金豆豆做成雪豆腐,又滑又嫩有滋有味,撒點蔥花鹽末燉透了用羹匙舀一小塊往嘴里一吸,哎喲喲,甭提有多好吃啦。”把小娃們聽得喉頭咕嘟直吞口水。
爺爺氣憤地說:“呃,他媽了巴子,大英雄伍子胥就活活地被擋在了文昭關啦,戲文里說他因為沒辦法過去,一夜之間愁白了頭,才不是呢。其實是他那個恩人東皋公呀,怕楚王派的官軍來抓他,把他藏在做豆腐的磨坊里了,伍子胥推了一夜的磨,那豆漿啊,就把伍子胥的頭發都給染白了。東皋公一看,哎,有門,就護送著一腦袋‘白頭發’的伍子胥混出關卡啦。”小娃們聽得大氣不敢出,看爺爺忽然轉怒為喜,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
在遙遠的黑龍江,爺爺的家族親眷仍為數不少,糧農豆農都有。每到收成季節,總會給我家留些顆粒飽滿的上好黃豆,捎信給我父親,千里迢迢坐火車去背回來。
奶奶將要給豆子們派上最大的用場——做大醬。
我的童年時代物質匱乏,大多數人家人口多,半城半鄉之地十戶有九戶都嘗到過半饑半飽的滋味,吃香喝辣不過是一種精神向往。我爺爺所謂的“金豆豆磨成細豆腐”就是我先羨其名而后才得其味的,直到1980年春節才終于迎進嘴里,這已是爺爺過世四五年之后了。爺爺拿精彩描述糊弄屁事不懂的小娃時,副食商店限量供應的是合作社用榨盡了的豆渣制成的憑豆腐票認購的粗豆腐,味如木屑,下咽鋸喉。
微風與陽光之中,奶奶的第一道工序在一領蘆席上展開,金黃的大豆在金黃蘆席上盡情地翻滾。高遠秋陽熱辣辣地曬出藏匿在它們中間見不得光的蟲子。一群回了城還沒正式分配工作、整天無所事事的知青,剛用土制手榴彈在水庫炸翻了一批魚,用柳條穿了魚鰓,晃晃蕩蕩地走過來:“奶奶,換點黃豆唄。”
“你們要黃豆干啥?”奶奶問。
“下酒。”他們說。
奶奶舀了一茶缸黃豆給他們:“不要你們的魚,奶奶的豆子是光明正大來的,沒腥味,拿去吧,以后少禍害人就行了。”
幾個小青年要吃崩豆花。那個一路流浪爆米花為生的外地人不肯,黃豆太硬,一丸丸小鉛彈一樣,他怕崩壞了他的鍋。小青年們就扇外地人的嘴巴,扇得他護住腦袋直叫喚,奶奶顛著小腳趕來撥開只顧看熱鬧的人群,喝道:“剛才跟你們說啥來,你們還這么欺負人,豆子還回來,都跟我去派出所。”他們說:“奶奶,我們跟他鬧著玩呢,以后不敢了。”奶奶放緩了口氣:“想吃豆奶奶給你們炒,比崩的還香。”
奶奶升起旺火,架好十八印的大鐵鍋,十八印,是指能在鍋沿上排圈貼滿十八塊玉米面餅子的超大號鐵鍋,那年月家家灶上都有一口。我家的因為奶奶每年都要炒好多豆子的緣故,顯得比別人家的更油亮些。奶奶把曬好的黃豆傾進鍋里,用鏟子沙沙地翻炒,每炒熟一鍋就裝盆端到院里晾著,涼了以后再煮透。隔壁院里五六歲的小姑娘小巧聞著香味來串門。奶奶說:“小巧兒啊,奶奶忙呢,你坐那兒,吃豆啊。”小巧奶牙還沒換齊,嚼不動豆,抓幾顆放進嘴里化著,嗚嗚嚕嚕地問這問那,奶奶聽不懂她說啥,忙里偷閑邊炒邊信口作答,一老一小南腔北調地聊成天方夜譚。聊著聊著,忽然除上樹上蟬鳴沒別的動靜了,又沒聽到小巧離開時關院門的聲音。奶奶躡著小腳走到屋門邊隔著簾縫一看,小巧正慌慌忙忙抓著豆子往衣兜里裝。奶奶沒作聲,又回去炒豆了。
豆煮透以后就不能再作零食吃了,奶奶要把它放進臼子里用杵子搗爛,打成豆泥坯,我們家鄉俗稱“醬塊子”。遼西土語現在還有把愣頭愣腦的人說成“長了個醬塊子腦袋”的說法。醬塊子用報紙包好,排列在高處干燥通風的木板上,待發酵充分后,下缸攪碎釀成大醬。
奶奶把煮前的炒豆最后勻出一些,給前街的李老師送去。李老師腸胃不好,習慣性腹瀉。奶奶囑咐李老師沒事嚼嚼,這東西養人,還可以治病。我以為奶奶也跟爺爺一樣不過是隨口一說而已,后來看書,看到有人也用嚼黃豆治過腹瀉,才明白奶奶深諳土方,黃豆性溫,暖腸胃,腹瀉病人輕易不敢沾葷,而人長時間不食葷腥只會更加虛弱,黃豆含脂量高,正好裨補了體弱病人蛋白質的不足。
加工醬塊子時,聽到隔壁院里的哭叫,奶奶趕忙張著兩只沾滿豆泥的雙手碎顛過去。
隔壁張家,小巧回到家后把衣兜里的炒黃豆掏給她媽媽,讓媽媽“給咱家也做好吃的大醬”。張嬸是個極要臉面的好強女人,見狀大怒,劈手將小巧打了個鬼哭狼嚎。奶奶喊道:“他張嬸,你這干啥呢下手這么狠,打賊呢?你怎么還舍得打孩子!”張嬸還打:“就是打賊,這么小就學著偷,長大還了得?”奶奶傾身護住小巧:“說得那么難聽,啥叫偷?才這么大的孩子,她懂個啥,教育孩子也不是這么個教育法。”張嬸打不著小巧了,氣得指著瞪眼斥罵:“沒志氣的東西,不老實在家待著,天天走東家串西家地臭顯擺,不知道你們家比人家窮啊,不讓人家笑話你你心里不舒坦,是不?”奶奶抬起頭看張嬸。低頭對小巧說:“寶貝兒咱不哭了,你媽也是為你好。”又看了張嬸一眼,轉過臉去說:“想吃好吃的大醬以后奶奶給你舀,啊。”說完,奶奶拖著步子回去了。
1977年春天的一個早上,父親按照奶奶的吩咐,把只比奶奶矮一頭的大缸擰巴著搬出來,打好兩桶清水,奶奶揮揮手,打發父親上班去,自己拿把刷帚蘸著清水,站在板凳上俯首弓身刷缸,人都快扎進缸里去了。
街道居委會的倆主任來了,一正一副。一個大嫂一個退伍兵,檢查管片的學習情況,挨家挨戶推門便問,知道最近傳達的戰略決策不?有答上來的,當場予以表揚。有瞪眼茫然的,就耐心傳授道:“是抓綱治國,記住了沒?記牢了啊,不定哪天我們還要來檢查。”
奶奶正刷得起勁,忽聽身后有人問話,直起腰回頭一看,正主任正問她第二遍,來不及下凳,昂首挺胸刷帚一舉,嗓門高亢:“站著決策,刷缸治國!”
倆主任竊竊私語,正的說:“這老太太不是在故意搗亂吧。”副的說:“她不敢吧,楊奶奶我當知青的時候就認識她,不像那號搗亂的人。”
倆主任沒在奶奶這兒檢查出個所以然來,走了。
多年以后,我仍堅持認為,奶奶當時絕對是頂頂嚴肅認真地抱著學習的態度,自古治國有策,持家有方,在那種年代,純黃豆酵制的一缸大醬,也是一家人的寄托,從乍暖紅蕾綻枝到數九凝冰飛雪,要吃一整年呢!民以食為天,主食為綱,副食為目,綱舉目張,事關四季菜蔬咸淡,以期把清苦日月有滋有味地延續下去。
春夏之交,醬塊子下缸以后,奶奶夜里睡覺都不安穩。雷電交加風雨大作的深夜,奶奶都頂著草帽跑到屋檐下,把一只大洗衣盆扣在糊著牛皮紙的缸沿上。
奶奶做出的大醬清新出缸了,還捎帶出來了在醬缸里腌出來的醬菜。
郊外有塊香瓜地,瓜農們秋收以后,殘留些沒長成的生香瓜蛋在地里,比雞蛋大不了多少。姐姐們去地里把它們拾回來,奶奶把它們洗凈,和一些生姜、地梨、雪里蕻、小土豆一起縫進一個紗布袋,悶到醬缸里,十多天后就可以撈出來吃了。小香瓜蛋由生澀的碧綠腌成醇厚的金黃,兩手掰開,里邊暗紅的瓜瓤絲絲連連,咬一口皮脆肉嫩,越嚼越爽,唇齒綿糯,滋味那叫一個鮮啊,恐怕只有去汪曾祺先生的美食文章里才能找得到。
奶奶把腌生香瓜蛋給后街的盧爺爺送了不少。盧爺爺吃啥東西都像嚼蠟一樣,奶奶又有她的養生理論了,說老年人吃東西沒滋沒味,就是壽限快到了。顫顫巍巍的盧爺爺對我奶奶說:“老嫂子,謝謝你呀,那醬菜真下飯。”姐姐們因奶奶的慷慨噘起了嘴,奶奶說:“孩子,別那么小氣,做人要學善積德,忘了你們爺爺臨走的時候,連塊細豆腐都沒吃上了?”
一晃,奶奶也離開我們三十多年了。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