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宇勤
十多年前,林業局的朋友邀請我到深山里的林場中住一段時間,寫寫處于深山老林的林場工人。當時我剛剛成家,工作與家庭都讓我不愿須臾相離,遺憾未能成行。
慶幸的是,此后倒是因緣際會,有過幾次安住于山間木屋的機會。加上山里的朋友不少,城里樂山愛水的朋友也多,興之所至,便常常穿行于山嶺之間,踏古道、走叢林,沐浴山風與草木之氣,偶爾也有脫俗之感。
加之最近幾年廁身于一個以人口資源環境為名的邊緣機構,單位的領導作為市級林長,我便也以聯絡員的身份多次跟隨參與巡山,由此得以更多親近山嶺。
這不是網絡歌曲里的“大王叫我來巡山”,而是林長制嚴肅的設計,是一個對自然心存敬畏者對森林的一次又一次關注與親近。
巡山的目的在于護林、護山、護山間的萬千生態。野山野嶺是巡山中值得去踏勘和關注的,但林場更是巡山的主要目的地。
對于萍鄉的那些林場,我有著天然的親切。五峰林場曾經是經濟木材的出產地,我在眾多老人的回憶中感受過它。玉女峰林場我曾訪友而至,又曾為了追蹤會變色的樹蛙而深入其中——那時我多么年輕,少見多怪,會爬樹、會變色、數以萬計的樹蛙深深吸引了我。離家不遠的林場因為圈占了原屬于我們村的茶山而被我記住,還有更多的林場因為工作原因被我記住。
這一次巡山,我們來到的是雞冠山國有林場。十年前我曾經來過這里,作為一個好奇的探險者進入過林場里的一個天然溶洞,并寫下過一篇短文。
雞冠山不是因為后來的施政者發動養殖了眾多公雞、種植了眾多雞冠花而得名,它是取自象形,是村民們因一座山的外形而造出的詞語,并進而成為一個鄉鎮的冠名。
在慣于穿山越嶺的徒步者群體中,羅家寨比雞冠山國有林場更有名。盡管它們的指向是相同的,盡管徒步者談到羅家寨時所說的山路、峰巔、林木,與我們抵達林場所見的山路、峰巔、林木完全一致。
“寨”的指向是古樸和人文,而林場的指向則是自然,是長于山間的草木,繁衍于草木間的鳥雀、蟲豸、小獸。
第一次到雞冠山林場巡山是在春天。人工種植的林木橫豎成列,在林場的山腰上列陣集結。樹木品種以杉樹為主,也有柳杉、水杉、馬尾松和樟樹。護林員將林木管護得很周到,林下的地上只有一些低矮的雜草和新蕨,并沒有被茅草和荊棘覆蓋。隔著一段距離,人工開辟的防火隔離帶既是防火退路,也是行走的小路。如果忽略雨水沖刷后造成的坑洼和打滑,泥巴路上行走其實要比石板登山路、水泥山路好走得多。兩側的樹木都往防火隔離帶形成的野徑上空伸張枝葉,漸漸有環拱之勢,讓行走其下的人免受春日里太陽的直曬。
一路上野花野草蓬蓬勃勃,一種類似壁虎的瘦長蜥蜴不時從草叢里鉆出來,又飛快地跑到另外一叢草木里。
山路的拐角處有一個三角地帶,平坦、干凈,不知道為什么,地上沒有雜草,三四棵樹木倒下后留下樹墩,在春天的雨水中腐爛。
其中一個,腐爛得有點厲害,用手一抓,全是朽爛的木屑,在朽爛得沒有那么厲害的一側,長滿了一簇簇細密的長柄蘑菇。
另外一個,從樹墩靠近泥土的根部又長出了兩根新枝,底部向外彎曲了幾厘米之后就筆直向上。新枝較大的一根,已經有礦泉水瓶粗細,可以稱為樹干了。再過七八年,定然又是一棵筆直的大樹。我觀察了一下,這新生的樹干并沒有延緩樹墩的朽爛速度。
在手機上,我給一個朋友發去自己寫下的一段微信內容:
一半在死去,一半正新生
流水中被穿鑿的石頭
腐木旁正長大的樹木
那些腐爛得徹底的部分也不例外
蘑菇長得急促而鮮美
沉默的山嶺蓬勃而旺盛
這世間相互依存的陌生感
如菜園里分區明顯的韭菜畦
一半被采割一半待生長
林場里,人工植樹形成的森林并沒有占據整座山。在一些山洼和山頂,分布著野生野長的樹木。這種樹木品類就多了,雜木居多,喬木、灌木間雜分布,沒有明顯的規律。
野生的灌木里面,帶刺的不少。其中有兩種,分別是花椒樹和刺楸樹,離地面一兩米的樹干上都密布著粗大尖銳的刺瘤。或許,這也是草木的一種生存智慧吧!樹干上的刺、樹枝上的刺、樹葉上的刺,讓想要侵犯者、獵食者、破壞者望而生畏、知難而退。山間撫育林木的村民告訴我,那些不長刺的雜木,其中不少全株有毒,不少口感苦澀,總之不被食草動物所喜歡。
再一次巡山來到雞冠山林場時是6月底。山上該開的花已經開過了,該結的果正在努力膨大。山勢陡峭不適宜樹木生長的地方,開滿了灰黃色的芒花。野芒抽出的莖稈筆直修長,我選了一根丈量了一下,竟然長達三米多。這個季節,芒花的花穗實際上已經悄悄變成了果穗,風一吹,地上便落滿了成熟的芒絮,厚厚一層,仿佛披上了大片的羽絨,像是地上長出來的菌類絨芽,又像是某種動物噴吐的絲絮。
山路兩側,時不時見到裸露的巖石,少量樹木因為腳下的泥土被掏空而頭重腳輕摔倒在地。雞冠山林場所在的山嶺基本都是喀斯特地貌,石灰巖形狀千奇百怪,如同海水里沖刷出來的一般。在山嶺的表層和巖石的罅隙里,是或薄或厚的黃土層??恐鴰r石峭岸的邊緣,高大的草木無法生長,一些多肉植物便扎根在淺淺的泥土層和青苔枯萎體上,靠天賞水,一陣濕潤、一陣干旱,倔強地活了下來。夏天,在山雨一段時間的頻繁沖刷過后,罅隙里的泥土被雨水沖刷出來,便顯露出一處處懸空或空洞。這山上大小不一、數量眾多的溶洞即因此而來。
一路上山,不同的草木群顯露出不同的景象。站在山道上望著遠處,遠處也是山。絕大多數都是郁郁蔥蔥一片蒼翠,偶爾裸露出小半個山頭,那是修路的人在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了。
護林員們正按照各自的分工在林間撫育樹木。這個季節他們的任務是清理林下的雜草。長柄的開山刀和鋤頭,讓大片大片的雜草倒伏堆積。幾場雨過后,砍下的厚厚草堆又腐爛成了新的腐殖層,既保水又積肥,為更多的草木提供養分。
其中有一對夫婦,在清理雜草的時候,順手將那些常見的草藥拾掇了出來。不多時便湊齊了幾服可以清熱解毒的驗方用藥和夏天里防止小孩子生瘡長疙瘩的藥浴草藥。這山里的草木,很多都有效果不一的藥用價值,只是村民們熟識并使用的畢竟有限。
既然是巡山,當然不能如同旅游者一般,沿著水泥山路走馬觀花。
我們決定到山林深處看看。
山林深處生命力最強大的植物不是砍了之后又蘗生眾多新芽的樹種,也不是隨便截根枝條便可扦插成活的樹木,甚至還不是那種一根枝條耷拉到了地面便重新生根發芽的植物。
山林深處生命力最強大的是數量繁多的藤蔓植物。春天一到,泥土里一夜之間就憑空冒出大量細嫩新芽,纖長的觸須一旦找到攀緣之處,就馬上拼命地拔節、纏繞,很短的時間內就可以長到幾米十幾米長。這種藤蔓,新生的時候無比柔嫩,仿佛整根嫩芽都是汁液做的,隨便一掐一折就斷了。但斷了一截沒關系,很快折斷處往下的葉柄處就長出了新的一個或兩個嫩芽并迅速扯蔓。到了我們巡山的時候,很多樹木都被這種藤蔓攀緣了。有的樹木恰好被兩根藤蔓纏繞,它們一左一右勻速等距往上攀爬,便在樹干表面編織出了一個個規則的菱形。
這柔弱的藤蔓似乎弱不禁風,與世無爭。
這只是因為你沒有深入森林里,沒有看到森林里生存法則的殘酷。
藤蔓有的是一年生,有的是多年生。一年生的藤蔓生長速度實在讓人吃驚,到夏天的末尾,不管攀附的樹木有多高,它們基本上都長到了樹冠,在樹冠間游走并覆蓋其上。多年生的藤蔓倒不會在一年內就跑到樹冠頂上與樹木爭搶陽光,它們是暗自蓄勁,如蟒蛇獵食一般在樹干上越纏越緊,最終將大樹的樹干勒出深痕。如若深入探討,或許我們還可以說一說藤蔓一般攀附于權貴的那些人。當然,我覺得將他們放在這里來討論,對于草木來說是不公平的。為了草木的尊嚴,我們就不將那些人放在這里與藤蔓植物相提并論了。
當天的巡山日志里,我寫下了一小段與工作無關的文字:
一棵大樹死了,枯站在那里
它曾經的依附者、累贅
青藤。代替它活下去
代替它挺立在大地上
這樣真好。猶如人間的寫照
森林深處每年都有一些樹木不知不覺就被藤蔓纏繞而窒息,缺陽光,缺養分,最終無聲無息地枯死。
林場的工人們撫育森林清理雜草,見到這種藤蔓,總是要及時鏟除。鏟除藤蔓最好的時節便是我們這次巡山的季節。此時藤蔓已經長至旺盛期,鏟除之后即使再萌發也長不大了。若是更早些,即使將藤蔓從根部斬斷,它們也會再次萌發、再次攀緣;若更往后些,藤蔓就已經影響樹木大半年了。
森林里的樹木枯死、倒下,被藤蔓纏繞是其中一種原因。
還有其他各種可能,例如年老腐朽、干旱渴死、雷劈蟲蛀、風雨摧折,等等。
在林場員工宿舍附近,我看見一棵楊樹半腰折斷。湊近一看,原來是白蟻將它蛀斷了。在斷口一端,上下兩截都長了肥碩的黑木耳。不過這楊樹生長的位置太空曠,沒有密林的遮擋,春夏的雨水一過,光禿禿的樹干便被曬得干燥了。
而木耳需要更多的水分,它們趁著雨水的濕潤長出來,又在太陽的曝曬下干枯。我不知道在下一場雨后,這些被曬干的木耳會不會再次活過來或者萌發出新的小耳朵。
這樣的枯樹在林場里并不具備典型意義。具有典型意義的是人跡罕至的密林深處,一棵大樹轟然倒下,匍匐在地面或者被其他樹木攔腰扶住保持斜躺的姿勢。各種雜草們很快長高,漫過了倒下的樹木,并對它做出掩護。然后青苔洇漫、蟲蟻掏蛀、蕨類寄生,其間各種昆蟲蛇鼠、鳥雀小獸來來往往,終于在漫長的歲月里逐漸朽敗、消解。
這種枯樹的倒下和消失,就如一頭鯨魚的死亡。森林里一棵枯死的大樹,實際上也就如大海里一只小小的鯨。在它枯死或半枯死之際,就有眾多依附于它的青苔藤蔓或者一窩鳥雀找準位置安營扎寨。直到有一天它轟然坍倒,更多的小生物、微生物群落也在這死去的樹木中找到了合適的家園。
十年八年之后,一棵倒下的大樹完成了它的全部使命,森林里的一個小小群落走完了基本的旅程。接下來,成為碎片、粉末的木質進一步融入泥土之中,繼續養活更多的微生物。
將這個過程縮微,將概念稍微放得寬泛一些的話,同樣起著森林群落作用的還有落葉。
森林里地面上的腐殖層,就是由這些倒下的草木、落下的枯葉們堆積腐熟而成。那些矗立于森林上空的草木,最終又回到了森林的地下,成為厚厚的肥沃黑土。
我記得第一次到雞冠山林場探索溶洞的時候,見到荒地上有一種野生的珊瑚櫻,結出的果子比我在鄉下花園里精心種植的同一品種要碩大幾倍,讓我吃驚了許久。后來觀察了一下它們扎根的泥土,都是純粹的腐殖層,頓時便明了了。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