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蘇青《結婚十年》和楊絳《風絮》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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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30)
20 世紀40 年代,日本在上海進行著血腥殘忍的軍事、政治侵略,主流的社會革命和民族抗戰題材被大范圍消解,國人的文化使命面臨廢退,中華民族文化被迫隱秘曲折地發展。
當時,上海淪陷區文學又被稱為“孤島文學”,這是上海淪陷時期一種特有的地域文化現象。耿德華提出:“上海、北京淪陷區有兩種文學。一種是贊同日本政策的文學,另一種是反日的、持不同政見的和超脫的文學”。①耿德華:《被冷落的繆斯》,張泉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8頁。這一時期生活在上海的女作家楊絳和蘇青都是第二種超脫文學的擁躉,她們刻意回避敏感的現實政治,著意書寫愛情和婚姻生活等無關時局的題材。蘇青的文學創作表現出女性無可奈何、無以喜憂的生存現實,更使女性踏入了“五四”女作家們試圖回避的“檻內”婚后生活。錢鐘書的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中收錄的10 篇散文是由楊絳選編的,巧合的是,“在人生邊上”既是楊絳面對紛繁世事漩渦時超然的人生態度,也是她獨特的文學創作方法。這兩位上海淪陷區的文學繆斯,在各自的作品《結婚十年》和《風絮》中,表達了截然不同的愛情觀、婚姻態度和女性的自我審視。
20世紀集筆墨于女性生活的作家蘇青、梅娘和蘇雪林都是“將毅然和傳統戰斗,而又怕毅然和傳統戰斗,遂不得不復活其纏綿徘側之情’的青年們的真實寫照。”②劉運峰編;魯迅等著:《1917-1927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言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5頁。在近乎相似的個人情志和社會場域中,她們皆以敏于感傷、注目當下的女性主義向度對婚姻生活、“純女性”大家庭模式及女性命運進行了掙扎、反叛的智性審思。然而,個人境遇與淪陷區的政治語境限制使得她們不得不從反叛復歸到妥協,梅娘的文學創作從大眾敘事下的《第二代》轉向《小姐集》時期的女性世界書寫;蘇雪林從與父權、男權的決絕抗爭轉向“為母親”式的忍耐;而蘇青的為文、為人也呈現出逃離后無奈、荒誕的回歸。
蘇青的自傳體小說《結婚十年》書寫了知識女性婚后無可奈何、無以喜憂的生存現實。某種程度上這個主題和楊絳的《風絮》相同,但“《結婚十年》缺乏《風絮》那種決然反叛的人生銳氣和社會悲憤,在細如游絲的纖細感覺之中,情感是清淡如水的”。①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87頁。
《結婚十年》的女主人公懷青和男主人公崇賢雖都受過現代教育,但他們的家庭和婚姻都以中國舊傳統為基石。婚前,崇賢對懷青的印象模糊,懷青對崇賢也不過是白色西式套裝的單薄幻想,他們的婚姻伊始便似空中樓閣。舉辦婚禮時,懷青接二連三地收到婆家的下馬威,小姑杏英言語刻薄尖酸,親戚瑞仙因和崇賢有曖昧關系而為難她。但這一切初為人婦的尷尬、憂懼,崇賢都視若無睹,仿佛在這女人為難女人、女人苛求女人、女人輕蔑女人的純女性世界里,男性不必為此承擔任何責任。婚后,懷青在南京上學,并與常讀外文工程書的應其名相愛。然而懷孕逼迫她進行抉擇,懷青很清楚自己沒有沖破舊秩序的勇氣,應其名只能作為她婚姻中“多余的櫻桃”②蘇青:《結婚十年》,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42頁。被摘去。同樣面臨抉擇的崇賢,卻不必像懷青一樣被傳統婚姻價值觀規訓,他和寡婦瑞仙曖昧風流,所有人皆視若無睹。
懷青一連生下三個女兒,這使她在婆家的境遇一落千丈,公婆冷待、小姑譏嘲,連自己母親來探望時都抬不起頭。同時,崇賢的工作難以負擔家庭開銷,他們的婚姻愈發岌岌可危。懷青試圖當學校教員補貼家用,卻因為校長是男性而不得不避嫌辭職;可僅跟丈夫要錢,不但要忍耐難堪和痛苦賠笑臉,還要被訓斥“你嫌我窮就給我滾蛋!我是人,你也是人,你問我要錢?”③蘇青:《結婚十年》,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124頁。懷青為了擺脫經濟依附,開始向報社投稿賺稿費,崇賢對此異常苛責,他不愿讓太太憑經濟自主爬到自己頭上,懷青只能為了夫妻和諧放棄讀書寫作。崇賢的教師工作實在不足以養家,他辭職后利用專長成為歪曲事實、替有錢人脫罪的律師。這種低劣無下限的行為給崇賢帶來了巨大經濟利益,他的性格也日益市儈狡詐、膨脹扭曲。他不但公然出軌妻子的朋友,還在懷青要錢家用時侮辱懷青不如外面的舞女,至少舞女還會因為錢給他奉承和笑臉。崇賢的自大與狹隘低劣都不足以讓懷青離開他,懷青甘愿為母親的身份而自我感動和犧牲奉獻。雖然《都是為了孩子》一章中,懷青最終與崇賢離婚,但離婚的理由不是婚姻帶給自己的無限屈辱、壓抑,也不是崇賢在婚姻中的不負責任與羞辱冷淡;而是因為自己得了肺結核,不能扮演合格的妻子和母親角色。
懷青的思想和她的婚禮一樣,都是半新半舊的。她雖受過現代教育但思想內核仍是傳統的,正如她的舊式家庭送她上學僅是為追逐社會潮流和女兒好嫁,她和她所依存的土壤從未扎根于女性獨立的大地。像波伏娃所說:“正是通過生兒育女,女人完整實現她的生理命運;這就是她的‘自然’使命,因為她的整個機體是朝著延續種族的方向發展的”。④西蒙·波伏娃:《第二性(合卷本)》,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第647頁。根據所謂腰圍、肚子形狀和肚臍眼硬度,懷青婆家人都認定她肚子里是個男孩,這個男孩將作為崇賢家族的長孫來延續門楣。然而,懷青肚里備受期待的長孫卻是一個女孩兒,她的產房突然被視為污穢之地,女兒差點被冠以抹去女性價值的名字招弟、引弟,起初嫉妒懷青能在第一胎生下長孫的女性親戚們也快意地放下心來。在這個男性所不曾涉足、完全由女性主導的封建家族內部,充斥著女人間的陰暗瑣屑和“無主名、無意識”的惡,她們都是男尊女卑制度下的女性受害者,卻又都在日復一日的循環中成為新的加害者。“只有父親/丈夫/兒子的出現才能結束女人世界的無盡虛無的循環,才能賦予這片空間以名稱和時間”。⑤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51頁。受過教育的懷青雖然很愛自己的女兒,但這母愛本身浸透了集體無意識下的男尊女卑思想,她甚至下意識里覺得自己生下女兒是做了一件錯事。在傳統舊思想中,女人蒙受巨大苦難孕育出后代的性別,不僅決定著這個后代今后的榮辱地位,也決定著這個新母親能否在家族中穩固自己作為兒媳和妻子的身份。因為在以傳宗接代為宗旨的婚姻里,女兒只能作為無可奈何的點綴被排除于家族體系外。
魯迅曾說:“為準備不做傀儡起見,在目下的社會里,經濟權就見得最要緊了”。①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65頁。西蒙·波伏娃在談及現代法國完善法律使男女擁有同樣的投票權、以享有權利平等時,認為這種投票權帶來的平等是虛假的,單純的政治投票權不能使女性從男權壓迫下解放,女性的現實處境并未發生實質性改變。因為“女人正是通過工作跨越了與男性隔開的大部分距離,只有工作才能保證她的具體自由。一旦她不再是寄生者,建立在依附之上的體系就崩潰了;在她和世界之間,再也不需要男性中介”。②西蒙·波伏娃:《第二性(合卷本)》,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第883頁。女性在工作中得到了經濟權和她作為獨立個體的具象自由,通過經濟獨立獲得了真實的平等,女性主體地位才得以重新確立。
在《結婚十年》里,兩人的婚姻已如此不堪,懷青為滿足丈夫變態的男性自尊選擇停止投稿賺錢,萬分艱難爭取到的經濟獨立權被她輕易放棄。可悲的是懷青分明已知道并經歷過人格依附于他人的屈辱卑微,卻還是收回了已邁出的女性獨立的第一步,甘愿走回圈禁她的牢籠。在《后記》中,蘇青評價男女主人公都不是壞人,他們沒有實際需要離婚的理由,他們的離婚原因被簡單歸結于當時社會環境中離婚風氣的興盛。且蘇青認為婚姻破碎后孩子是最可憐的人,于是,她寫下文字——“我帶著十二萬分惋惜與同情之感來寫完這篇《結婚十年》,希望普天下夫婦都能互相遷就些。能過的還是馬馬虎虎過下去吧,看在孩子的份上”。③蘇青:《結婚十年》,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225頁。
現代女作家石評梅、白薇和楊絳的文學創作同樣貫穿著女性主義主題,但不同于蘇青等作家最終呈現出的不徹底與妥協性,她們的抗爭、反叛表現為激進決絕的姿態。即使已過渡到現代,中國社會的集體無意識仍將女性的社會角色與個人價值束縛于狹小的家庭場域。石評梅的《匹馬嘶風錄》和《紅鬃馬》、白薇的《打出幽靈塔》和《炸彈與征鳥》、楊絳的《風絮》共同探討了時代視域下女性的痛苦孤獨與抑郁無奈。女性在家庭中總是被迫成為控制、壓迫的對象,時時承受著來自男性甚至于同性的踐踏侮辱,最終在“第二性”式的忽視、虐待下悲慘死亡。
因此,她們最終倡導真正意義上的男女平等,指向女性應自立自強,像男性一樣以社會角色融入時代風云,占據主動地位。
楊絳的四幕悲劇《風絮》中,知識分子夫婦方景山、沈惠連以教育救國理念在中國鄉村推行新式教育。然而,新式教育就如同劇中的意象“楊花”一樣,與保守封閉的鈍感鄉土社會極不適配,只能在短暫的春天過后爛在污泥中。鄉村教育事業的失敗促使沈惠連對婚姻和自我進行重估。
因為地方顯貴和無賴的陷害,方景山被捕入獄,沈惠連掣肘于教育事業和營救丈夫的行動。這期間,她逐漸對鄉村教育和婚姻失望,并愛上了營救丈夫的唐叔遠。而唐叔遠克己的道德感和朋友妻不可欺的社會原則使他不敢回應沈惠連的愛,他嚴守著道德倫理界限。一年后,方景山出獄,沈惠連心中的矛盾再次加深,王奶媽勸誡她夫唱婦隨是頂好的福氣,她駁斥道不愿意為夫妻和睦全然放棄獨立的價值判斷和思考能力,麻木地附和丈夫的一切觀點。方景山也終究發覺了妻子的抗拒、冷淡,他試圖化解,說道:“惠連,要是沒有你,我再沒有力量活下去。過來,惠連,我要像野獸似的吃了你,讓你的血流到我的血里來。給我一點兒熱力”。④楊絳:《楊絳全集》第五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214頁。在方景山隱晦的男性主體意識里,夫妻一體、不存在彼此之分,雙方的志趣與成敗皆合二為一,妻子是作為夫妻的一部分而非獨立部分而存在。這以愛和婚姻為名的綁架使沈惠連再也無法忍耐,她憤怒地回應:“你早已吃掉了我,消化了我,所有的我,都變成了你……你沒有任何權力犧牲了任何人,可是你要吃掉我,因為你說愛我!”①楊絳:《楊絳全集》第五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214頁。“我,我早已沒有了,成了你的一部分。除掉你消化不了的那一點點兒”。②楊絳:《楊絳全集》第五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215頁。沈惠連不愿活在男性主導的眼光和價值標準里,她拒絕只作為別人的點綴、附庸。沈、方兩人多次爭吵、不歡而散后,方景山發現了妻子和好友唐叔遠間隱秘的感情,他絕望憤恨,以刻薄尖銳的語言逼迫羞辱沈惠連,沈惠連因此離家不歸。方景山企圖自殺并留下遺書,沈、唐二人發現后誤以為方景山已死,其實方內心憤怒扭曲,不愿自己死后白白成全別人。因此,當沈、唐兩人表白心跡時,方突然拿著手槍出現,給出了“好啊,惠連,還是咱們走,留叔遠?——還是送他走,咱們留?”③楊絳:《楊絳全集》第五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265頁。的問題,最后沈惠連毫不猶豫地開槍自殺了。
沈惠連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新式知識女性,萌發的女性主體意識使她不甘于為愛犧牲,她在婚姻中的壓抑、苦痛來自方景山男性中心意識下傳統的男主女從心態。這種沉寂、壓抑如死水般的現狀使她一面在婚姻陷阱中不斷下沉,一面又想拉住些什么阻止這下沉,但周圍沒有可供她攀援的東西。
方景山始終不理解妻子,多次示好無效后,他低劣地揣測、譏諷她不懂得愛,只喜歡調情。沈惠連并非嫉妒丈夫的事業,卑微地乞求男性凝視,她僅僅是為了單純地堅守著那份已被消化了大半,只剩下一點點的自我。在和唐叔遠的談話中,她窺破了在中國社會集體無意識下,男性占據話語權力中心的婚姻實質,認識到“我是他的墊子,讓他坐著舒服的!我是他的手杖,讓他撐著走路的!他是棟梁大材,我是壅著他的泥土!他是一部大機器,我是他燒鍋的煤炭!我不是人么?我不是人!一輩子是他的陪襯!……景山愛我!不如說他愛自己。他只知道要我愛他,要我變成他自己,然后,他就愛我,像愛他自己一樣”。④楊絳:《楊絳全集》第五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227頁。她與男性的內核沖突在于作為女性的她在毫無限制地被索取、犧牲,被當做男性事業的工具。西蒙·波伏娃在論述作為第二性的女性在婚姻中的實際處境時認為,婚姻是社會強行賦予給女性難以逃避的命運,女性必須進入婚姻以延續古老的男權社會結構,因為婚姻帶給了男性遠高于女性的利益。她提出:“婚姻對于男人和女人,向來都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表達出來的。兩性彼此必不可少,但這種需要從未曾在他們之間產生相互性;女人從來不構成一個與男性在平等基礎上進行交換和訂立契約的等級”。⑤西蒙·波伏娃:《第二性(合卷本)》,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第545頁。方景山需要沈惠連,因為沈惠連可以無限充當他生活、事業中所需的各種角色,他可以按照中國社會傳統中對女性“美德”的期待,理所應當地要求沈惠連割斷過去、完全融入新家庭并犧牲一切個人利益。
沈惠連超我的女性意識讓她叛離家庭,獨自出走;方景山疑似自殺,沈惠連和唐叔遠的愛情有了可能性。可沈惠連卻出乎預料地拒絕了唐叔遠,她說:“難道叫我再重活一遍?一生太短了,不能夠起個稿子,再修改一遍”。⑥楊絳:《楊絳全集》第五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262頁。在那個時代,婚姻關系的實質不會因為男性身份的不同而有所改變,唐叔遠此刻是唐叔遠,下一刻他或許就成了另一個方景山,沈惠連拒絕了毫無意義的重復。這個已覺醒的堅強女性執拗地尋覓自我,拒絕為愛迷失,拒絕讓婚姻把她異化為自我的他者。隨著沈惠連自殺的槍聲響起,女性意識終于永遠高揚于風中,永不消散。
從近代開始,中國社會對理想女性的期待從“三從四德”到才、德、美的轉化中,“女性教育在三個范圍中進行:無形訓育,它通過操練女性的閨閣和身體,反復灌輸各種訓誡和價值觀;文化教育,指的是閱讀和書寫技巧及總體識字能力的獲得;道德教育,女性美德的培養。”①高彥頤:《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華》,李志生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203頁。在現代中國對女子特性的平衡中,三者間的恰當關系是女性自我最終呈現效果的重要向度。
蘇青身上有著現代和傳統的雙重矛盾,她是受過“五四”現代化教育的新女性,也是因襲傳統婚姻觀的保守女性。在雙重價值觀的對抗斗爭中,摻雜著20 世紀40 年代上海淪陷區壓抑的時代氛圍。理想多受制于現實,希望總被絕望撲滅,蘇青身上的女性主義因此表現出一種不徹底性,這種不徹底常常讓她陷入前后矛盾的尷尬處境。
蘇青文學創作的重要場域是上海淪陷區,日寇的血腥侵略與高壓控制使上海文壇作家群的創作分化為兩類:一類是附和偽政府的漢奸文學,另一類是不與政治局勢有過多牽扯的超脫文學。作為第二類作家,蘇青必須回避偽政府設置的文學禁區,在安全范圍內寫作。因此,某種程度上,蘇青的文學創作具有一定的妥協性,她不為革命和抗戰呼喊,只寫女性的愛情婚姻與生活之瑣屑小事。對于自己的創作,她曾這樣辯解:“我沒有高喊打倒什么帝國主義,那是我怕進憲兵隊受苦刑,而且即使無甚危險,我也向來不大高興喊口號的。我以為我的問題不在賣文不賣文,而在于所賣的文是否危害民國。否則正如米商也賣過米,黃包車夫也拉過任何客人一般,假使國家不否認我們在淪陷區的人民尚且有茍延殘喘的權利的話,我就是如此茍延殘喘下來了”。③蘇青:《續結婚十年》,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8頁。她離婚后沒有經濟來源卻得獨自撫養三個孩子,她本想把賣文作為過渡方式,可有保障的固定職業始終沒有找到。生活每況愈下,賣文是她保有自尊且收入正常的最好方式,所以,在不越過底線的前提下,她作出了身為人母的復雜妥協。中華民族抗日戰爭的慘烈與蘇青的個人兩難共同投射于上海旖旎的霓虹中,形成了她悲涼、妥協的為人、為文風格。
家庭對個體人格形成與未來發展有著深刻影響,蘇青的傳統舊式家庭及教育方式雖將她培養成才,但也帶來了她性格中無形的精神負累。蘇青出身于傳統的舊式書香門第,祖父是清末舉人,父親也接受過優質教育,曾被選拔為庚子賠款公費留學生,前往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習。她剛出生時,父親于美國留學,母親在師范大學就讀,因此被交由外婆撫養。蘇青的童年實際并未得到足夠的關愛和照顧,也并未過多受惠于書香門第的教育,直到祖父接她回家,生活方步入正軌。祖父雖是傳統文人,但極開明睿智,他言傳身教蘇青成為一個自尊自立的人。隨著父親歸國,蘇青被接到上海完成學業。父親和祖父對蘇青的教育不同,父親認為女子讀書是為嫁好人做準備,他期望對蘇青的教育投資能使她成為公使夫人。這種對女兒婚姻隱晦的寄托與控制,抑制著蘇青已萌芽的女性意識,掣肘著她的人生。此外,蘇青身邊的女性長輩們也并未傳遞出正確的價值觀,還給她意識里灌輸了某些傳統婦女的精神負擔。蘇青的外祖母在談到外祖父時說:“當年你外公相與了一個唱戲的,我聽見后只氣得渾身發抖。可是我一些也不敢露出來,惟恐給人家笑話我吃醋,……索性勸你外公把她娶進門來,落得讓人家也稱贊我一聲賢惠,男子要變心了可有什么法子?我只好自怨命苦,念經拜佛修修來世罷了”。④李慶西,陳子善主編:《飲食男女:蘇青散文》,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第64頁。蘇青的母親面對了場景復現,蘇青的父親雖不主動納妾,但在外面和不同的女人姘居、嫖娼,母親心中怨憤卻并未離婚,他們甚至相敬如賓。只是在一個難眠之夜,母親噙著眼淚對她說:“自從你爸爸變心以后,我可夠受氣哩!不過,我卻不能像你外婆般賢惠,讓那婊子跨進門來,不怕她爬到我的頭上去嗎?好在我自己有兒有女,就算你爸爸一世不回頭,我也能守著你們姐弟過日子。老婆總是老婆,難道他為了姘頭,就可以把我攆出大門去不成?”①李慶西,陳子善主編:《飲食男女:蘇青散文》,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第65頁。女性長輩們從未在蘇青身上灌注女性自尊獨立的觀念,也不曾從自己不幸的婚姻教訓中對蘇青言傳身教正確的做法。蘇青的少女時代便伴隨著循規蹈矩地嫁人、生孩子、做名存實亡妻子的苦悶,青春歲月消逝在對自由的無限壓抑中,她似乎看得到自己人生中可預見的婚姻之結,卻沒有辦法解開它。
在當時的社會中,女性的天空是狹窄且低矮的。蘇青在追尋女性自我的道路上雖有過迷失和停留,最終還是在社會、時代和自身的局限性里最大限度地向前走了。她身上雖有無法忽視、半新半舊的不徹底性,但也實現了較前代女性的一種偉大超越。
楊絳青年時曾前往清華大學求學,與錢鐘書結婚后,二人共赴英國牛津大學深造,后又前往法國巴黎大學。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一年后,他們相攜歸國,祖國戰亂仍頻的悲劇現狀與個人顛沛流離的艱難生活,使楊絳對女性自我追尋有了深刻的看法。
家庭氛圍和教育對楊絳的人格形成與未來發展產生了不容小覷的影響。楊絳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是讀書人,雖沒有顯赫的官職與威名,卻也能詩書傳家、教育后代。楊絳的父親楊蔭杭曾留學日本、美國,是同盟會成員之一,也是清末在江蘇省最早進行革命活動的革命者之一。楊蔭杭后來在中國多地如北京、上海、蘇州等民國政府內擔任政治方面的工作,他雖身處高位卻仍初心不改、剛正不阿。楊絳的母親唐須嫈雖只接受過中學教育,卻也知書達理、賢惠能干。楊絳父母的婚姻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起點,婚后卻全然不同于包辦婚姻的封閉冷漠,她回憶時寫道:“我父母好像老朋友,他們談的話真多:過去的,當前的,有關自己的,有關親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氣的。他們有時嘲笑,有時感慨,有時自我檢討,有時總結經驗。兩人一生中長河一般的對話,聽來好像閱讀拉布呂耶爾《人性與世態》”。②楊絳:《楊絳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94頁。父母給予了楊絳關于婚姻家庭的最初向往,她對夫妻間應有的關系有了精準定位,并在自己的愛情婚姻中踐行父母的相處方式。此外,楊絳雖然兄弟姐妹很多,父母的教育始終不曾懈怠,盡心盡力地傳授她做人做事應有的堅持與操守。楊絳16 歲上高中時,北伐戰爭勝利,學校、社會里充斥著大量的激情革命演說。她被學校選為演講代表,必須要在繁華的街道中站上高凳子向路人宣傳、演說,但當時蘇州民風尚且閉塞,演講的女孩必定被街上的路人輕薄嘲笑。楊絳因此不想參加活動,希望父親向學校推辭,不料父親堅定拒絕,說道:“你不肯,就別去,不用借爸爸來擋……該服從的就服從;你有理,也可以說。去不去在你”。③楊絳:《楊絳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125頁。父親楊蔭杭不像其他家長一樣把子女的大小事都包攬解決,他鼓勵楊絳自己處理生活學習中的許多事。舊式女子在娘家時依靠父兄、出嫁后依靠丈夫、喪夫后依靠子女,全然依靠別人總是可以省去生活中的許多麻煩,但也喪失了獨立的勇氣與自己解決問題的能力。不凡事求人,自然也不受制于人,只有萬事靠自己才是亂世中獨立女性最好的生存方式。
楊絳身上清醒超然的女性意識最初就來自于家庭教育,此后,兩所頂尖大學的教育和京派文學的影響又為她女性主義意識的進一步發展鋪上了文人風骨底色。楊絳20 世紀40 年代的文學活動與京派作家群的鼓勵支持也有著密切關聯。雖然楊絳并未旗幟鮮明地標榜自己同京派的關系,但她無疑受到京派文學的影響,從而形成了在豁達平和中觀照現實的文化人格與文學面貌。在國家動蕩、戰爭仍頻的年代里,京派作家群意圖遠離現實沖突,固守在自己的象牙塔里,他們不愿在統一的意識形態中消弭自我,選擇頑強地固守個人主義立場。他們對現實世界缺少一種果敢干預的熱情與勇氣,缺少民族危難時筆寫道義的情懷;但他們高度尊重個體生命,也飽含人道主義光彩。青年求學于清華大學的生活使楊絳浸潤于京派文學的氛圍中,在人生態度、審美意趣與文化觀念上都潛移默化地受到京派文學影響。但是楊絳獨特的家庭教育、父親親身傳授的處世哲學和她早年在東吳大學政治專業學習的經歷,使她對人生世態的體察與京派文學圈有所差異。她雖秉持“站在人生邊上”的超然態度,但對于社會事態又多了一些現實主義的干預精神。
楊絳深刻體察社會苦難,對下層群眾及受壓迫女性充滿人道主義關懷,了解時代背景下女性出走后的艱難處境;她維護女性的獨立立場,秉持一種堅決徹底的女性精神。1938 年,楊絳夫婦在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一年歸國,由于兩人的家庭都在戰爭中遭重創,因此經濟負擔很大。楊絳一人在上海孤島默默地承擔起為人媳、人女、人母的一切瑣事和責任,敬老愛幼、謙讓隨和,此外還寫作了劇本《弄假成真》《稱心如意》和《風絮》,緩解了家庭經濟壓力。楊絳從未全然依賴于丈夫,她在當時高壓恐怖的淪陷區盡全力發揮了自己的寫作才華,維持住一個大家庭的日常開銷。
《風絮》與《圍城》同刊于1946 年的《文藝復興》,而楊絳又是《圍城》的第一個讀者。①劉思謙:《娜拉言說——中國現代女作家心路紀程》,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77頁。這其中的緣由引人深思。擁有幾乎無可挑剔婚姻的楊絳并未在幸福中失去斗志與女性堅守,在錢鐘書《圍城》的男性中心敘述下,她用《風絮》來巧妙回應。她在無形中寫出了現代知識女性在愛情中難以逾越的頑固邊界,也揭示了子君式勇敢的悲劇結局。或許在風雨飄搖的時代,娜拉們出走后都難以擁有光明前景,無論是傳統婦女還是知識女性,她們大多會再次面臨自我消遁,重復悲劇性的命運。縱然如此,楊絳還是憑借自己獨特的人生底色寫下了《風絮》,作為對自己和時代的一種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