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飯桌上,還是在飯后朐園賞梅的茶會上,潘向余跟郝逸之說:“老郝,你給我弄張畫。”郝逸之記不清楚了。
之前,郝逸之只知道潘向余是鹽政司里的一個什么官員,肚子挺大,穿著鹽政司里那身質地筆挺的制服,衣角下面總會撅起一塊空當,讓人覺得那里會鼓進很多風,他會很冷。其實不然,潘向余是鹽政司里一個課長,夏天他穿著浮云流水一樣的綢緞,冬天他有綿羊毛的長袍,耳朵上時而還會掛著兩個毛茸茸的貂皮耳罩子,與他那張圓乎乎的胖臉混搭在一起,很像是一只大耳朵貓。
潘向余手中掌管著鹽引,類似于當下的稅務票據。同時,他還擁有緝拿倒賣私鹽的權力,經常捉抓到一些倒賣私鹽的小販,游街示眾。鹽區人怕他、恨他、敬畏他。
郝逸之是個畫家,他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畫畫好,并用他的畫換些銀兩養家糊口。所以,潘向余向他要畫,郝逸之口頭上應承下了,內心里卻并不想給他畫。
在鹽區,向郝逸之求畫的人很多。如果每個人要畫都給,他郝逸之的畫也就不值錢了。自古以來,畫家壓畫,即答應給你畫,多為逢場作戲。你只有把足額的銀子塞到人家手上,對方才會為此心動。
此番,潘向余要畫,郝逸之想拖一拖,等日子久了,對方忘記,也就拉倒了。沒想到,潘向余還真當回事,事沒過半月,便派人來取畫,同時告訴郝逸之,他潘某家中餐廳的某個位置要掛他的畫。
這一來,郝逸之不得不畫了。
但,郝逸之把畫畫好以后,依然沒有把畫順順當當地給他。其間,潘向余三番五次地派人來催畫、看畫、取畫,郝逸之都說:“還在潤色中。”
有一回,郝逸之把畫面展開來,給取畫的人看了。對方想拿走,郝逸之說:“題款還沒有想好。”其實,那幅畫在落筆時就有了“畫題”。他之所以不想讓對方拿走,是看來者兩手空空。
在郝逸之看來,你潘向余不想掏錢買畫,派人來取畫時,帶幾盒茶點當作潤筆費總是可以的吧。要知道,那時間他郝逸之一幅六尺整張的畫作,可抵半畝良田的價兒。
郝逸之想等潘向余親自上門取畫。到時,看他本人怎么說。
可巧,這一天潘向余外出辦事,路過郝逸之的住處時,前幾天上門取畫的那位隨從告訴他:“郝畫家就住在對面小樓上。”
潘向余猛一愣怔,想起郝逸之欠他一幅畫,順手一比劃,如同到集市、街口捉拿倒賣私鹽的小販似的,說:“走,到他家看看去。”
還好,當天郝逸之正與夫人在閣樓里支弄過冬的煤爐子,看到潘向余大駕光臨,趕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吩咐夫人給潘向余沏茶。
潘向余說:“沏茶就不必了,我來看看我的畫。”
郝逸之說:“畫,早已經畫好了,就等您潘課長來命名。”
隨后,郝逸之在畫案上將那幅畫展開。畫面上,五六只大螃蟹,裝在一個古式典雅的青花瓷盤子里,乍一看,紅彤彤的一片,怪喜慶。細看,其中有一只螃蟹側著身子,露出半邊蟹肚白,其蟹臍、蟹爪上毛茸茸的金線都勾勒出來了,可謂是“畫中點睛”,生動有趣。
潘向余連聲說:“好!”
郝逸之指著畫面,說:“聽說你要掛在餐廳里的,我就給你畫了這幅《滿堂紅》,不知潘課長意下如何?”
潘向余說:“好,就叫《滿堂紅》。”
接下來,郝逸之提筆落了題款,蓋上印章。一幅完整的畫,就這么交到潘向余的手上了。
此時,原以為潘向余會有所表示,沒想到他卷起畫作時,隨口敷衍一句,說:“改天,我請你喝酒。”
這是郝逸之最不愿聽到的話。
可潘向余在鹽政司的位置上,吃、喝、卡、拿、要習慣了。他拿走郝逸之的那幅畫,如同在街口的小攤上順手捏兩顆瓜子香香嘴一樣,壓根就沒當回事。
郝逸之見狀,頓感不爽。可他表面上還是裝作很愉悅的樣子,并順著潘向余的話題說:“潘課長能喜歡我的畫,我很榮幸,豈敢煩勞潘課長請酒。”
說話間,潘向余好像很忙似的,夾起畫,拱手下樓。
郝逸之家樓梯是盤旋式的,兩邊擺放著各種玩物、掛件與字畫。其中,有兩幅掛畫還是西方現代派的裸浴女。潘向余一邊下樓,一邊目不暇接地兩邊張望。
忽而,“咣”的一聲脆響,一把青花瓷的茶壺在潘向余腳下跌碎。
剎那間,郝逸之顧不上身邊是什么課長不課長了,他驚呼一聲,說:“哎呀,我的壺……”隨之,他彎腰去撿樓梯上的碎壺片。
潘向余駐足觀望,只見他腳下的樓梯上,有兩塊大一點的碎片還在那一搖一擺地搖晃,但他并不知道那壺是怎么碎的。
郝逸之告訴他,是他腋下的畫,碰到隔斷上了。
潘向余一臉茫然,但他從郝逸之的神情里,似乎看出那把壺很珍貴。
郝逸之呢,看潘向余面露難色,他反倒平靜了,反過來安慰潘向余,說:“沒事,沒事!”
潘向余聽對方說“沒事”,他越覺得這是個事兒。原想拿上畫就走,沒想到打碎了人家一件貴重的器物,尷尬之中,潘向余當即承諾:“好啦好啦,回頭我派人送把好壺給你。”
果然,當天晚上,潘向余派人送來一把價格不菲的壺。
而郝逸之跌碎的那把壺呢,原本是一把普通的壺,且壺底都掉了,擺在那兒,是給前來學畫的頑童當參照物的。至于那把壺當天到底是怎么從隔斷上掉下來跌碎的,這個話題,恐怕只有郝逸之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