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艾肯泉出發

1

屋門或者窗戶是不是開著，現在回憶起來，我是完全模糊的，反正，當他突然出現在我的桌子前，我著實嚇了一跳，因為那時，我正專心埋頭假裝做功課。但其實鉛筆在我的手里還是一如既往地不太聽話，不是在做算術或者抄生詞，而是在潔白的紙上畫一些看上去毫無規律又毫無意義的線條。媽媽曾拿著這些線條去給醫生看，企圖能夠證實她的某些猜測和判斷。但我認為，她真的不應該這樣做，因為那讓我很難堪，而且，她要求我向那些穿白大褂的人闡釋這些線條的意義，這真的是強人所難，我哪里能夠說出一個字呢。

開始，媽媽命令我不要再在紙上亂畫了，但，我真的忍不住。如果不讓我畫，我不知應該怎樣安放我的小手，常常把指尖含在嘴里，用牙齒輕輕地啃咬它們，仿佛在為這些指尖止住那難以忍受的痛癢。媽媽只好給我準備了許多白紙，任我畫。那些在別人眼里毫無頭緒的線條在我的筆端流淌，就像蠶吐出的絲。看得久了，媽媽看我安靜地畫線時，不再煩躁，也漸漸跟我一樣因這些線條變得安寧和泰然。

不說我了，還是說那個人吧，他應該比我有趣。

他，雪白的皮膚，近乎半透明，頭發也是白的，跟我們完全不一樣。我穩定心神，我看到他那深陷疲倦又無比美麗的臉龐時，我居然，有要馬上去抱抱他的沖動，我在那一瞬間堅信，他需要我。

當然，我并沒有擁抱他，我按我一貫的模樣，木訥地坐在我的椅子上，沒有語言，也沒有動作。如果我熱情地擁抱了他，流露出熱情、體貼和周到，那才可怕，那就不是我了。

他環視了一下我的房間，望了一眼書柜旁邊那只平時我不太用的椅子，那只椅子就好像聽到他的一個命令一樣，出現在了我桌子的對面，然后，他坐下。

他用綠色的眼睛，看著我。

我也有綠色的眼睛，我也看著他。

2

兩只綠色的眼睛相遇，這真是奇妙。

“我歷盡萬水千山，越過三山五岳，而且每年，我都刻意在這里做短暫的停留，但，現在才找到你。”他開口說話了。“但是我沒有想到，你是這樣啊。”

我不知所措，對他的話，我似懂非懂。我想問，“我怎樣？難道我不應該這樣？那應該是怎樣？”但我說不出話來，說話，不是我擅長的。

“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拜托你，趕快恢復記憶。”他語氣急切，又很虛弱，那副疲憊到極點的樣子，讓我的心又軟了一下。

記憶？

恢復什么記憶？

九年前，我在省城的醫院出生。因為有一雙綠色的眼睛，一度被人認為是個異類。因為我眼睛的顏色，爸爸拋棄了我，同時，也拋棄了媽媽。媽媽把我帶回這個荒涼的小鎮，靠著一份不豐厚但很穩定的工資養活我。媽媽愛我，疼我，但其他人不，他們對我永遠抱著好奇、猜疑、譏笑和發自真心的躲避。所以，我也躲避他們。這些經歷，有的是媽媽的記憶，也有極少數是我的記憶。

眼前這個綠眼睛的人，他要我恢復哪一部分的記憶呢？是被人嫌棄的那部分，還是爸爸拋下我和媽媽的那些風沙肆虐的可怕夜晚？但這些，我都不想憶起。

“我的時間不多了啊。”他語氣里的急切被虛弱和無奈取代，他說完，那綠色的瞳眸里居然滴出淚來。

眼淚，代表什么呢？媽媽常用眼淚來表達自己的痛苦和無助，有時也表達怨忿和自憐。我幫不了她，所以，對她的眼淚，我多數時候表現得不知所措。她哭得溫柔的時候，我會遞上紙巾，她哭得情緒失控的時候，我只得躲她遠遠的。但此時，那雙綠色的眼睛里流出的淚水，讓我的心，居然有了疼痛的感受。這種感覺，對我來說是那樣陌生，又有一種久違的溫暖。

“你是誰？”我終于說出了第一句話。

3

“我是C沐。”他說，“你是圤拉。”

“媽媽叫我小瞳，小瞳才是我的名字。”平時，我很難說這么連貫而且意思準確的話，但面對綠眼睛，也就是這位叫做C沐的人，我居然有了自由交流的能力。當然，我這時并不知道，這個叫做C沐的怪家伙進到這個房間里的第一時間開始就給我和他分割出了一個獨立又與眾不同的空間，而在這個空間里，我與平常不同。

“不，你就叫圤拉，你是綺云星球的孩子。”

“我住的這個小鎮叫做冷湖，蒙古語叫做奎屯諾爾。”我急忙跟他解釋，揮了一下手，說：“綺云星球？綺云星球的孩子！多么奇怪，我媽媽不叫“綺云星球”，我媽媽叫張丹萍。”

“果然，唉，一旦成為人類，就變得愚蠢，所有的智慧，都會消失。”C沐同情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又說：“早點回到綺云星球吧，可憐的圤拉。”

我有一點點憤怒，畢竟，他說我愚蠢，人類都愚蠢。但我并沒有表現我的憤怒，因為，我的那一點淺薄的憤怒在這個世界上，還不如一粒塵埃的份量重。這是我和媽媽一起拼命躲閃那些嘲笑的人群，得到的結論。

“當然，圤拉，你不一樣，你還保留著綠色的眼睛，你還不是一個真正的人類。所以，圤拉，我相信你，可以很快找回自己，回到我們的家。”說完這些話，C沐的臉和身體劇烈地扭曲起來，一臉的痛苦。

他丟下最后一句話：“我必須得走啦，但我會再來，等我。”然后，我看到，這個白皮膚綠眼睛的人一點點地在我的眼前，變成了一只白色的天鵝，從窗戶飛走了。

我愣在原地，幾乎沒有了呼吸。

4

C沐再次無聲無息出現在我的房間，已經是第二年的春天。

跟上次不太一樣的是，他這回進來時，是天鵝的樣子。肯定是他遠遠看到我的窗戶開著，便從窗戶直接無聲飛進來的。

他抖了抖翅膀，然后迅速收起來。他又看了一眼那只在書柜旁邊的椅子，椅子再次落到我的桌子前，他坐下，望著我。我依然在畫線條，我突然有點害羞，他每次見到我的時候，我都在做同樣毫無創新的事，我抬起頭，當我再次跟他的綠眼睛對視的瞬間，他又變成了那一臉疲憊的白皮膚白頭發的C沐，和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模一樣。

“你是童話里的天鵝？”這次是我先開腔，自他上次走后，這話就在我肚子里一直憋著想問，但，此時問出來，卻顯得那么傻。還用發問嗎？顯然，他就是一只天鵝！我打量著他，又不知說什么好了。

C沐聽到我的話，先是一愣，用一種略帶嘲笑的眼神看我，然后輕聲說：“童話？！人類只知道用童話來解釋一切他們做不到的事，可憐！”

聽了C沐的話，我臉不由紅了一下，為自己的“可憐”。

“啊，對，你說你從綺云星球來，那么，你是外星人。”

C沐點頭。

“外星人出現，不是都伴隨著宇宙飛船或者時光機器的嗎？”

“在這茫茫宇宙，有的星球文明還停留在宇宙飛船的時代，但我們綺云星球已經進入到超弦文明啦！”C沐耐著性子給我講。

“超弦文明？那我們地球……”

我話還沒有說完，C沐就開口了：“地球，在浩瀚的宇宙，它的文明程度還處在類行星文明階段。即使要達到地球科學家劃分的七級宇宙文明中的第一級，最少也還需要幾百年的時間呢。”

我愕然，我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C沐眼里那份難以自抑的嫌棄被他盡量地克制著，他又說：“圤拉，這些問題，怎么會是一個我們綺云星球的人問得出的呢？你得用你智慧的綠眼睛去穿透世界，而不是只用人類那最蠢笨的大腦來思考問題。”

用眼睛思考，不是用腦嗎？

“請還是叫我小瞳吧，這樣，我才覺得是在叫我。”我腦子里想的和嘴里表達的完全不同，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C沐不答我的話，斜了我一眼，然后把身子向椅子里蜷了蜷，這次看上去，他比上次更顯得疲倦虛弱。他沉默了一下，他似乎是不經意地拿起那張被我畫滿了各種線條的紙，瞇起眼睛，看了一下，突然，他站起來，揚起手里的紙，語氣激動而歡喜，說：“天啊，圤拉，你的記憶應該就在這里頭啊！”

我吃驚地看著神情激動的“天鵝人”C沐，無法理解他的話。

C沐不理會我的錯愕，他自顧自地激動，拿著那張紙，轉了一圈，又盯著我看了半天，然后，坐下，恢復到原來的樣子，仿佛要拿出他全部的耐心來，要給我講清楚這世界的一切。

我當然，只能洗耳恭聽了。

“圤拉，我必須叫你圤拉，你的名字或許會叫你想起些什么。”C沐眨著那雙跟我相似的綠眼睛，說：“圤拉，看上去，我是天鵝、是白皮膚的怪人。看上去，你是一個九歲的人類孩童的樣子，但這一切并不能說明什么，對我們綺云星球文明來說，以什么樣的形式出現在這個宇宙之中，都不重要，因為，我們星球的每一個人都有自由組合我們身體基因的能力，不同的組合就會顯現出不一樣的形象，這就是你在別人眼中的模樣。所以，我是天鵝還是一棵樹都可以，當然，這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圤拉，我們的星球讓你來到這樣一個荒涼的小鎮，你要記得啊，是為什么？”

我看著這個叫做C沐的家伙，完全不能理解他在說什么。

“你是誰？你為什么會在這里？你在這里做什么？”C沐在向我提問。

天啊，我怎么回答？我是小瞳啊，我媽媽在這里，我的家在這里，我當然就在這里啰！我在這里做什么？難道還用說嗎？我在這里生活，吃飯、睡覺、走路、上學、接受別人的嫌棄，躲避他人，當然，最多的時候，在畫被人無法解讀的各種線條。

我想到這些，但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盯著C沐，企望他告訴我些什么，我當時想，即使聽到再怎樣荒唐的話，我也不奇怪，因為自這個C沐出現的那一瞬間開始，這世界就不再是我原來的世界了。

“哈，圤拉，你這樣的神情，真叫人沮喪。我當然不知道答案，如果知道，我見到你的第一時間就告訴你了，用不著讓你自己去找回記憶。我只知道，你和我一起從綺云星球來到這個星球，我們的使命和目標不同，各是各。”

“我們來自同一個地方，那樣，我也可以像你那樣，變成天鵝？或者人，或者草，或者一張紙？”我奪過他手里的那張紙。

“當然。”他又把我手里的紙奪過去。然后，眼睛里柔柔地射出一道綠色的光芒在紙上。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我看到紙上的一些線條從紙上飄起來，飄過我的頭頂，又飄到我的額際，像幾縷媽媽溫柔美麗的發絲，像幾縷輕盈的音符，像幾縷帶著青草香味的魂魄，它們輕煙一樣繚繞了一會兒，然后，“倏”地一聲，飄進我的眼睛。接下來，我感覺身體里的每個關節和細胞都在挪移，在進行有秩序地重新組合排列，那種感覺無法用言語來表述，但如果有人在我身邊，他一定會看到我的全身都處在強烈的扭曲和痛苦之中，但其實，我真的沒有一絲痛苦的感覺。

5

我房間的地面上，長出一片綠色的高羊茅。

此時，我不叫“小瞳”，也不是C沐口里的“圤拉”，我的名字叫做高羊茅。

這是我在C沐的幫助下進行的第一次自我基因重組的結果，是的，我變成了草，變成了北方常見的觀賞草坪上種的那類再平凡不過的草。

我從來沒有想到，我在白紙上那些毫無章法的涂抹，居然，是我基因重組的密碼！這個發現把我嚇呆了，同時也興奮得難以自持，我幾乎全身都在發抖。如果此時有個人在，他肯定會奇怪地說：這屋子里一絲風也沒有，但這些草卻像在風中一樣輕輕搖擺！其實他并不知道，那只不過是我在興奮地發抖而已。

C沐又在我畫的那張紙上尋找了很久，試了幾次，組合了幾次，卻沒有把我變回小瞳。

難道，自此，我就成了這一片奇怪地生長在室內的高羊茅了嗎？

C沐雖然看上去疲倦不堪，但他還是在努力地幫我恢復原貌，他把我從前畫過的那些紙都放到手里，以我完全看不清的速度在挑選那些可以我回到小瞳的線條。

啊，終于，那幾條線在我的上方飄著的時候，我聞到了我熟悉的味道，是小瞳的味道啊，我心里一喜，轉瞬，我又成了小瞳。

我還沒有穩住心神，突然，我又看到幾縷線在我的額前舞動，接著，我的身體內部又出現了剛才那種重組的感受，瞬間，小瞳又變成了一只乖巧的鹿。

很快，我又變回來，我是小瞳。

神奇的經歷，簡直叫我吃驚得心臟都要碎掉似的。

那一瞬間，我完全相信，這一切不是童話，而是來自另外一個神級文明程度星球的智慧。

6

“你是誰？你為什么會在這里？你在這里做什么？”C沐再一次問我同樣的問題，他顯得有點急迫。

我依然不知應該怎樣回答他，如果我答我叫小瞳，我知道，那依然不是C沐想要的答案。

C沐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重新彎到那張椅子上。

“我叫C沐，我大概是在200年前出生在綺云星球。在我195歲的時候，接受綺云星球一個任務，到地球找回我們的祖先曾經遺落在這里的一個痕跡。”

“你找到了嗎？”我問。

“找到了。”

“在哪兒？

“在離這里三百公里外的阿拉爾草原上。”

“什么樣的痕跡？”

“我們綺云星球的眼睛。”

我想象不出，一個星球的眼睛是什么樣子，所以，便沒有再作聲。

“找到綺云星球的眼睛之后呢？”我問

“再找到你。”C沐望著我說。

“為什么要找我？”

“幫助你返回我們的星球。”

“回綺云……”我愕然。“我為什么要回綺云星球？不，不，我首先問，我為什么會來到這里？”我也望著C沐。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這得你自己去找，你的記憶中應該有答案。”C沐苦笑著說。

我們再次陷入沉默。

突然，C沐從椅子上搖晃著站起來，用那雙帶著神秘綠光的眼睛看著我，“圤拉，我要走了，我的天鵝群還在等我，我們不能在這里停留太久，這里不適合我們長住，幸而，美麗的尕期庫勒湖和它附近的水域還可以給我們的長途跋涉提供一些給養。我必須得帶著它們，飛過高山，飛過河流，飛過一個又一個陌生的曠野和城市。”

我想C沐說的是鳥類的遷徙，老師和媽媽也曾講過鳥兒們遷徙的事，但她們并沒有真正說服我相信鳥兒們是因為食物、因為本能才要遷徙，當然，我更是說不清楚它們為什么要那么辛苦地飛來飛去的原因。

C沐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說：“我從綺云星球來到地球，就成為了天鵝。順便說一下，天鵝本是我們綺云星球唯一與我們一樣具有智慧的生物，但它們在若干年前因為不可描述的原因迷失在地球之后，便再也沒有那樣的智慧了，也永遠回不到我們的星球。人類解釋說天鵝是憑‘本能遷徙，這是人類給它們‘遷徙最好的解釋，事實上，人類并不了解，天鵝的遷徙，是因為天鵝的基因里還殘存著在我們綺云星球上的一點模糊記憶，它們企圖在某個時候結伴飛行，重新回到綺云星球，但，無論它們如何努力，都飛不出地球的大氣層，只能從南到北，再從北到南，人類看到它們有規律地在飛，但并不知道，那不過是它們永遠都在迷途的路上啊！

現在，我作為天鵝的時候，我必須像這些迷路的天鵝一樣生活，覓食、繁衍、遷徙，年復一年，雖然，我擁有綺云星球人的智慧，但那只有當我變成了你現在看到的這副模樣才可以自由擁有，披著天鵝的外衣，天鵝的‘本能就會驅使著我活得像只天鵝。”

“你不是說可以自由組合基因嗎？你可以不做天鵝。”我說

“我，我，我……”C沐吞吞吐吐半天，才帶著點不耐煩的語氣說：“我跟你不一樣，算了，不跟你講我的故事啦，只有你回到綺云星球，你才能不問這些幼稚而無用的問題。”

我知道，我的弱智又讓C沐鄙夷了。當然，我感覺到了，C沐一定有一段別樣傳奇的經歷，而且，他應該是在很多方面受到了某些特殊的限制。

說著話，我感覺到了C沐的身體開始有了一些變化，我意識到，他馬上就會變成天鵝，從窗戶里飛走了。我想留住他，下意識地去關窗，但C沐急忙阻止我，他留下一句話：“圤拉，我必須得走了，那是你的密碼，破解它們啊！”C沐用眼睛結結實實地看了一眼那些我畫過的白紙。

說完這句，C沐飛走了。

7

遇到C沐之后，我仿佛變得稍稍有點聰明了。我依然每天都在畫那些亂糟糟的線條，依然在媽媽的擔憂和憐愛眼神中度過每一個平凡的白天和每一個平凡的夜晚。但，我在畫這些線條的時候，思緒變得復雜，心潮總也難以平靜。因為我總是想起C沐臨走時的那句話：那是你的密碼，破解它們。

怎樣破解它們？

我希望可以像C沐那樣，從眼睛里射出某種神奇的光芒，讓那些線條根根抖擻地飄起來，發生奇異的變化。

但，我沮喪地發現，我的愿望并沒有實現。更糟糕的是，媽媽居然洞察到我的這些變化，擔憂的眼睛越發有了一層欲言又止的煩愁。甚至，有幾次，我發現她在悄悄地觀察我，而且流著淚。

我是誰？

我是張丹萍那個令人堪憂又令人不解的怪孩子。

張丹萍，這個名字，是最俗氣不過的中年女人的名字，大概重名率很高，即使在我們冷湖這個小小的不足兩萬人口的邊陲小鎮上，就有三個叫做丹萍的女人，只不過她們的姓不同，才得以區別。我常常想，那兩個丹萍大概時常會有點沮喪吧，居然和一個有個傻兒子的張丹萍同名。

張丹萍，我的媽媽，長相普通，身材普通，但她有一頭長長的、一點兒也不普通的黑頭發，柔軟順滑，上班的時候束在腦后，在家休息的時候總是散在后背，帶著我喜歡的香味，我迷戀媽媽的長頭發，無論遇到任何事，只要我能聞到她頭發的味道、能把臉埋進她的黑絲綢一般的發絲里，我的心就能馬上安靜下來。

我希望她不要因為我的蠢笨那么難過，所以，盡管我不愿意，但我還是不拒絕到學校里去，雖然我根本不會做算術題，但我常常會假裝有點用功裝作在學習的樣子，這都是為了讓媽媽得到一點安慰。

九年來，我和媽媽相依為命。

8

我的生活再也回不到C沐出現之前了。

我叫圤拉，我來自綺云星球。C沐說他是來幫助我回到綺云星球的。

可是，我為什么要來地球？我為什么又要回去？關鍵，我怎么回去？雖然我對這類已知和未知的情況懷著強烈的驚懼和不安，但我還是無法抑制我的好奇。

我不停地畫著那些從我的指尖流淌出來的線條，一邊暗暗地用力，希望這些線能夠散發出某種神奇的力量，飄起來，告訴我些什么。

我盼望著C沐再次出現。

他每次都是來去匆匆，我想，我得想辦法在他再次來到時，能讓他不再走。怎樣留住他呢？我唯一想到的辦法就是當他進了屋子之后，關緊我的門和窗。

9

C沐終于來了。

秋末，高原已經冷了，媽媽在三個星期之前就給我換上了棉衣。班里的同學有幾個都戴上了好看又暖和的毛線帽子。

雖然寒氣那么重，但我每天會在等媽媽跟我道了晚安輕輕關上我屋門之后起身去把我的窗戶打開，是的，我在等C沐。

那天晚上，月光特別好，像一層薄而輕盈的碎銀鋪滿了大地，窗外的雜草在冷冷的月光中掙扎著最后的一點力氣抵抗著寒意，看上去楚楚可憐。

依然是沒有一點聲息，C沐從那扇洞開的窗戶飛進了我的房間。

C沐垂著一只翅膀落在我的被子上，保持著天鵝的模樣。我看到他的腳踝處有血。

“你受傷了嗎？”看著C沐這個樣子，我又驚又怕。

C沐沒有反應，他就那么躺著，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看著他。

又過了很久，C沐依然沒有動，我害怕極了，但我知道，他并不會死。我關好門窗，然后輕輕地把他移到我的被窩里，和我一起蓋著暖和的被子。我看著C沐，想陪著他，但我仿佛并沒有過多久就睡著了。

當我醒來時，C沐坐在他每次來時坐的那只椅子上，臉色蒼白，原本雪白的頭發變成了灰色，只有那雙綠色的眼睛，還依然保持著神采。我剛想問C沐為什么受傷，卻聽到媽媽在門外喊我起床，我趕緊回答媽媽。我有點緊張，我擔心媽媽發現我的屋子里有個奇怪的陌生人。

但C沐馬上說：“沒有關系，她看不到我，也聽不到我和你的話，從我第一次見到你的那一瞬間起，我就為咱倆構建了一個獨立的綺云緯度的空間，這個空間里，只有你和我，地球人永遠無法感受。”

我再一次驚詫，不能理解所謂的“綺云緯度”，但我相信C沐，我放下心來，我望著C沐的腳，“你受傷了。你沒有力量解決這點傷口嗎？”

“我當然有這樣的能力，但，現在沒有。”C沐有點無奈，欲言又止，過半天才又淡淡地接著說：“因為沒有辦法修復，所以這傷，讓我無法再回到天鵝群里了，我恐怕要在你這里留一段時間了。”

“留下！太好了。”我毫不掩飾地表達我的欣喜。

但C沐卻沒有半點歡喜，相反，是一臉難以掩飾的傷感。難道他那么不喜歡和我在一起嗎？他只想回到天鵝群嗎？他是嫌我蠢笨嗎？

10

接下來的日子，C沐時刻和我在一起。

C沐給我講了很多關于綺云星球的事，他講的時候，我聽得十分投入，他希望我在他的講述中找回記憶，但，我真的如墜云霧。

C沐時而表現得很有耐心，但有時卻顯得急躁，我能理解他，誰讓我這么笨，而他又總是跟我說：“我的時間并不多了啊！”

C沐還試圖在我畫的那些線條里去尋找些什么，收獲不大，但也并非毫無發現。

極大多數的線條破解出來的信息都是關于基因不同組合、性格分析還有一些只有C沐才能夠理解的、圤拉曾經能夠理解的綺云星球的超能力。我從他的講述中認識到了一個叫做“圤拉”的綺云人，他的樣子，他的生活，他那些令人類感覺到恐怖的力量，我驚詫到了極點，那真的是我嗎？

也有幾條信息，被C沐單獨拎出來了。

其中有一組線條破解出來的信息是：圤拉，綺云星球的未來。

還有一組線條破解出來的信息是：文明程度的終極，是毀滅，還是永生？

最有收獲的一組線條破解出來的信息是：從綺云之眼出發。”

這最后的那條信息讓C沐瞬間打起了精神，他眨著綠色的眼睛，對我說：“走，我們去‘綺云之眼”。

“就是你曾說到過的‘綺云星球的眼睛？”

“對！”

“怎么去？”

“一秒到達！”C沐眨著眼睛，笑著對我說。

11

地球人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做“艾肯泉”，但它是我們綺云星球的眼睛！

綺云之眼長在阿拉爾草原上的莫合爾布魯克村，他在這里靜靜地等待我，不知已經過了多久時日了。

雖然過去了很久很久，歷經無數春夏秋冬，歷經無數風吹日曬，但它依然那么清澈美麗。

我輕輕地走到它的跟前，胸中仿佛在瞬間有千萬水流匯聚而來，變成一片大海，洶涌不止。那巨大的浪潮從胸中出發，在我的身體里澎湃，最終，變成滂沱的淚水，肆意地從眼中滾落。

淚，滴進綺云之眼。

瞬間，那原本綠色的水變成了七彩色。

接著，那原本溫柔涌動的泉眼越噴越高，達到幾米，倒傾下來，形成一輪巨大的彩瀑。壯麗，磅礴，帶著一股巨大的神秘的力量。

我清晰地感覺到，幾滴彩色的水，噴濺到我的身上。那本應清涼的水滴，卻像滾熱的巖漿，灼痛了我的皮膚，然后，從皮膚開始滲進我的血脈。

我全身都灼熱起來，這股力量是我無法承受的，我在那一瞬間，失去了知覺。

12

“文明程度的終極在何處？”

“永生的意義哪里？”

“這個星球，已經有多久沒有聽到嬰孩的哭聲了？”

“我們誰還記得自己的年紀？”

這些連分割宇宙都可以做得到的生命，這些隨時隨地都可以憑借一個微小物質創作一個小宇宙的生命，卻在反思這樣一些問題。

“我們應該再回到母星——地球，將生命最初的樣子帶回來——血肉的軀體、情感和欲望、人間的煙火，那看上去原始低級，但真實又鮮活，芬芳又美麗……”

“圤拉，你作為這個星球的王，你有責任去地球，重生。”

圤拉，就是我，我擁有跟眼前這些人一樣的白發白膚和綠色的眼睛，我是這個偉大星球的王，我必要去實現這個星球公民共同做出的決定，也要為所有人的祈愿而努力。即使有無限的風險，即使這種努力也不一定正確，但，綺云星球的法則，就是這樣，王，不是統治者。王，是那個集體意志的踐行者。

……

“圤拉，快醒醒啊！”我聽到C沐在叫我。

“C沐，我做了一個夢。”我睜開眼睛，看到C沐把我抱在懷里，我對他笑笑，“我夢到，我是綺云星球的王，我帶著星球公民的意志，來到我們的母星。”

“圤拉，那不是夢，那就是你的記憶，你終于想起來了。”

“是啊，我們從遙遠的文明來到這蠢笨的人的世界，居然，只是想找回那蠢笨但真實誠懇的靈魂。C沐，我真的沒有想到啊！”

C沐顯然比我更加驚詫和不安，被他鄙夷的恰是我們在尋找的，被他驕傲的恰是我們需要重新修改的！C沐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嘴里不停地重復著兩個字：重生。

13

C沐再也不必變成天鵝的模樣了，他不會再離開我了。

但他變得虛弱極了，他說，他要死了。

我不喜歡C沐說生死這樣的話，我不喜歡，這種態度，是典型的地球人的態度，地球人都不喜歡“死”。但其實，我知道，以綺云星球的思維，死，可能是另一個生命階段的開始罷了，所以，死亡就是重生啊。

C沐多數時候就懶懶地躺在我的床上，仰頭望著天花板，他常常一動不動，他安靜地看著媽媽和我的平凡到了極點的日常生活，他也幾乎不說話，他大概還在想我來地球的那個在他看來荒誕到不能再荒誕的原因吧！

這天早晨，媽媽做好早餐，叫我起床，耐心地幫我穿衣服，仔細地給我扣好每一顆扣子。這些事，我完全可以自己做，但媽媽卻是那么溫柔細致地照顧我。我聽到C沐在一旁小聲地、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在人類眼中的傻孩子、怪孩子，或許就是另外一個星球的王。他肩負著重要的使命，他的木訥和愚蠢，無非是在保存著或者說積聚著某種巨大的力量。多么需要這些俗世的眼光更溫柔啊！”

我聽著C沐的話，回想起他第一次出現在我的面前，他對地球人類的那份不屑和無奈，心潮起伏。同時，C沐的話讓我心里又變得傷感，真希望，地球每一個角落的人都能夠聽到這樣的話，如果那樣，就會有很多像我這樣的孩子得到善待。他們的媽媽也不會有那么憂傷和焦慮。

“我真的要離開這里嗎？回綺云星球？”我向媽媽的屋子望了一眼，問C沐，一半希望他給出否定的回答，一半希望得到他的鼓勵，堅定離開的決心。

“圤拉，你是媽媽的小瞳，但，你是綺云星球未來，你必須離開這里，回去！我們不能總是成為迷失在地球的天鵝啊！”

C沐的話再次讓我心驚，我們綺云星球曾經的智慧生物，現在迷失在地球的大氣層內，雖然它們可以飛到萬米的高空，但，它們永遠都在自欺欺人地飛翔，永遠都在這個無法解脫的圈里。C沐說得對，我們綺云人決不能重走綺云天鵝的路。

14

可是，我不能就這樣離開啊。

“如果發現我無緣由地從這個世界里消失，媽媽的心都會碎掉吧。”我說。

C沐連睜眼睛的力氣都懶得再用，他閉著眼睛說：“這很容易啊，我克隆一個小瞳就好了，甚至，我還可以讓那個新的小瞳聰明到極至，成為你媽媽的驕傲。”

“對啊，人類都掌握了的‘克隆技術，對來自綺云星球的你來說，自然是小菜一碟啦。不過，‘克隆的小瞳不僅要有出息讓媽感到驕傲，還要讓媽媽開心，將來是她的最有力的依靠，這也可以做到嗎？”我急切地問。

“這有何難，也許，也許？……我應該成為你，留在你媽媽身邊。”C沐輕輕地說完，突然就成了我的模樣，一模一樣，綠色的眼睛，黑色的頭發和略帶驚懼的神情。

我正在驚詫時，C沐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圤拉，我們的星球多美啊！”

“好，那我們一起回去。”

“我回不去啦，我現在是地球上的孩子，小瞳。”C沐依然緊閉雙眼，不再多言。

“你是綺云星球的人，你具有強大的超能力的，你可以幫我做這樣多的事，為什么卻回不到綺云星球？”我急切地問C沐。

“我和你不一樣，我有我的……無奈。關于我，你回到綺云星球自然就會了解。”C沐又是長長地一嘆，他的嘆息啊，讓我心疼，生出要去抱抱他的想法，但我依然沒有付諸行動，只是怔怔地看著他。

望著此時跟我有一模一樣外貌的C沐，我走后，他和媽媽在一起，要給我媽媽快樂和幸福，我毫不懷疑，他可以做得到，只是，人類的生命短暫得如同一瞬，有一天，當媽媽離開以后，C沐又會是誰？

我出神地想著這些，不安又傷感。

“做好一切準備，明天就出發。”C沐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輕聲地說。

我微微地點頭。

15

我的名字叫做圤拉，我是綺云星球的公民，也是綺云星球流浪在外鄉的王。

我輕輕地縱身一躍，投入到像極了我綠色瞳眸一樣的艾肯泉中。

我要從這里出發，回到綺云星球。

我在那噴涌的泉水即將灼滅我人類意識的瞬間，突然聽到媽媽在叫我的名字——小瞳——

【作者簡介】唐明，中國作協會員，代表作品有小說集《德吉的種子》《我叫更嘎》《小馬駒》系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