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生家是個挺耐看的女人,雪白的臉蛋,亮晶晶的一對大眼睛,一頭濃密的秀發,左繞右纏地盤在腦后,如同小鳥的巢似的,見天斜插著一個揚州墜兒,一搖一搖,可惹眼!
躲鬼子——跑反那會,亮生家生怕小鬼子瞄上她,臨出門的時候,總要往臉上抹兩把鍋底灰。既便是那樣,仍然遮不住她眉眼間的俊俏。只可惜,那女人丑在一雙腳上。
亮生家的那雙腳,是纏裹以后又放開的。有些奇里古怪,它既沒有三寸金蓮那樣精致小巧,又不是自由生長的那種平滑的腳板子。照實里說,那女人的腳,就像是捧在手中的一個熱地瓜,一沒留神兒,“撲”的一聲掉在地上,摔成了一面平滑的怪模樣。先前被裹彎了的那四個腳趾頭(大拇趾除外),硬生生地被壓往掌心,如同火油燈下烤彎了的小竹笆似的,齊刷刷地向腳掌勾勾著。什么樣的鞋子穿到她腳上,都像是拱地鼠在鞋里鉆。走道兒,腳后跟兒著地,一擰一擰,就像只左顧右盼尋窩下蛋的鵝。
小街上,跑反的鑼聲一響,她就慌了神兒,先是不知道懷中的大寶、二寶兩個雙胞胎兒子,該是背著好還是抱著好。再就是她要把發髻松開,裝扮成瘋婆子的樣子,去灶堂里抹上兩把灰,以此,避開小鬼子的追逐。
駐扎在鹽區的小鬼子,隔三差五地就會出來禍害老百姓。
鹽河兩岸的居民,自發地組織起“農救會”“自救會”“婦救會”等,以此保家衛國。他們在鬼子據點周圍以及漢奸、特務出沒的地方,設埋伏、打游擊,奮起還擊??梢坏┬」碜觽冋娴秾崢尩爻鰟恿?,那些地方武裝組織因槍支彈藥不敵日本兵,不能與其正面交鋒,只能棄“反”而逃。
“小鬼子來啦——”
當時,各村都有放哨的民兵。每當小鬼子出動了,便有人敲鑼高喊:小鬼子來啦,快往某某地方跑呀!隨之,銅鑼聲“哐——哐——哐”地敲。
有時候,小鬼子偷襲而來,不等放哨的民兵們發現他們,漢奸特務便帶領鬼子包圍了村莊。那樣的時候,敲鑼的人來不及喊呼,便一個勁兒地鳴鑼:“哐哐哐哐哐哐!”
那種“急急風”的鑼聲,說明鬼子已經堵在村口,相當危險了。
鹽河兩岸的居民熟知各種鑼語,且懂得各種鑼語的躲藏方式。
好在,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后,鹽河口的小鬼子們不再那么頻頻出動了。究其原因,主要是據點內的鬼子兵不是太多了,他們中的大部分兵力,抽調到太平洋主戰場,部分留守在鹽區的小鬼子,只是維持現狀。但小鬼子們不甘示弱,且虛張聲勢,偶爾出來掃蕩,仍然殘暴至極。
可此時的小鬼子,注重自我保護,進村掃蕩時,往往是先燃上一把火——燒幾戶民宅,嚇跑老百姓,試探一下我方反掃蕩的勢力。隨之,匆忙搶些財物,就縮回據點里了。
民國三十二年,即公元1943年后秋的某一天,鹽河口的小鬼子們再次出動。這一回,他們的目標是鹽河上游的小劉莊。
小劉莊,就是亮生家的那個小村。
小鬼子在漢奸的引領下,乘兩艘小汽艇,“撲撲撲”地打鹽河里逆流而上,等村民們發現他們在小劉莊碼頭上登岸,已經是迫在眉睫了。于是,村中鳴鑼的人便“哐哐哐哐哐”地敲個不停。
隨即,小村里炸了營一樣,大人喊、孩子哭、狗狂吠,牛哞哞地叫著被拖著拽著逃往后山。
而亮生家,那個走道像老鵝一樣的女人,聽到急不可待的鳴鑼聲,瞬間亂了方寸。她的丈夫亮生,此時正在“自救會”里與日本人周旋。她一個女人家,面對兩個剛滿周歲的雙胞胎兒子,一時間沒了主張。與其說讓她抱著那兩個肉嘟嘟的兒子往山上跑,不如說那是給日本人引路呢。就她那步態,空身人拎個小包袱上山都很艱難。
情急之中,亮生家把正在熟睡的二寶藏進當院的草垛里,只身一人抱著大寶,挽個小包袱,逃向后山。
那一刻,在女人的心中,二寶的那條小命,就交給日本人了。如果二寶的命大,不被日本人發現,他就能躲過當天那一劫。倘若日本人在草垛中找到二寶,毋庸置疑,當場就會用刺刀“挑”了他。
好在,日本人當天只在村西頭放火燒了幾戶民宅,搶了些財物,便乘上小汽艇,“撲撲撲”地開溜了。
也就是說,二寶在草垛中美美地熟睡了一覺,日本人就走了。這對于二寶媽媽來說是喜出望外,她逢人便說,二寶撿回了一條命。
小村里人,很快都知道二寶的經歷,都說那孩子命大。還有人說,二寶是日本人殺落下的。因為,當天日本人在村西頭,確實也殺了幾個沒有來得及逃走的老人和孩子。
后來,二寶一天天長大,知道當初媽媽在生死關頭,帶走了哥哥,而放棄了他,內心的陰影便一點點地加深。
說不清是哪一天,二寶突然不喊媽媽了。
這對媽媽來說,是一塊抹不去的心結。
因為,當初在那個生死攸關的時刻,媽媽確實是選擇了大寶,沒有選擇他。媽媽很自責,但媽媽無法與二寶訴說她當時的處境。
公元1959年,國民苦渡“糧食關”的時候,二寶媽媽餓死了。臨死時,媽媽手中緊握著一塊高粱餅子。
家里人說,那是留給二寶的。
媽媽死前想聽二寶喊她一聲“媽”!
可此時的二寶,因長時間不叫媽了,他伏在娘的身邊,半天愣是沒有喊出那個“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