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
漢武帝剛即位的時候,最重要的權力,還在太皇太后竇氏手里,好不容易到了建元六年(前135),這個老太太終于死了,漢武帝才算去了頭頂一座大山。
這個時候,漢武帝覺得自己很有錢,當然他還很想花錢。
花錢順理成章。一個年紀輕輕而雄心勃勃的皇帝,要有所作為,是必然的。何況有些事,也沒法不做。比如對匈奴開戰、治河救災,比如漢武帝時代幾乎在向所有的方位開拓。
結果,事實證明,文景之治攢下來的那點兒家底,看起來很多,實際上根本不經花。
站在后世的角度復盤,很容易判斷出,正確的做法是集中力量辦好治理黃河和北擊匈奴兩件大事,其他方面的開拓大可以緩一緩,那些個人生活方面的驕奢淫逸尤其不該有。但這都是事后諸葛亮的高見。一方面,專制君王的雄心不是任何力量可以羈絆的;另一方面,大漢天下如此之新,充滿青春期騷動的,不只是皇帝個人,而是整個時代,太多人也把開疆拓土看作是自己的人生機遇。
所以,指望帝國的擴張計劃更有理性和步驟并無可能,當務之急,還是想盡一切辦法弄錢,填上巨大的財政缺口。
錢從哪里找?
漢武帝首先想到的打擊對象,是諸侯王。至于一般富戶,應該說漢武帝開始是并不想下毒手的。你給朝廷捐錢捐物資,有罪的朝廷就免你的罪,沒罪的朝廷就給你官爵。
這時候的漢武帝,第一是低估了財政壓力的嚴重性,認為開支浩大的年頭很快就會過去;第二高估了民間捐款的積極性:不說你們這些小老百姓對皇帝還有沒有一點兒忠愛之心,打匈奴還真不是為了我個人,也是為了邊境民眾過上穩定安全的生活,讓你們掏點兒錢怎么就那么難?
但就是這么難。所以,溫和的政策成為往事,漢武帝要動用雷霆手段了。
漢武帝首先做出慷慨的姿態:來自鹽鐵的稅收,本是用于皇帝私人開銷的,現在,漢武帝把這筆收入轉交給國家的財政部門。接下來,漢武帝就要求天下商人和自己一樣慷慨:任命鹽鐵行業的富商為國家的官吏,實際上就是那些鹽鐵產業還由商人來管理,但產業的性質已經由私有變成國有。
但即使如此,來錢還是太慢。于是,朝廷籌劃已久的殺招,終于放出來了。
緡是串錢的繩子,一緡就是一千文。
算的意思比較復雜,大概指某種稅率下應該繳納的金額,并不是一個固定的數字。漢武帝時代,是一百二十錢。
一般工商業者“緡錢二千而一算”,也就是繳納6%的財產稅。
可以想象,作為一個理性人,會想方設法地瞞報財產,而各地方政府因為這筆收入是用于國家開支,對自己也沒什么好處,征收的熱情也不會很高。所以“百姓終莫分財佐縣官(朝廷)”,就是大漢的百姓始終愛國心欠奉,不愿意出錢。
所以,漢武帝又出臺了一個厲害至極的配套政策,也就是告緡。不申報財產,或者申報不實的,都發配到邊境地區一年,資產沒入國庫。如果有能檢舉揭發這種現象的,就把被檢舉者的財產,分給他一半。
檢舉者的獲益如此之大,那廣大人民群眾的積極性當然就很高了。于是,商人中產以上的,大多破產。民眾不再辛勤工作,有點兒錢就吃點兒好的,換件漂亮衣服,但存錢積累的欲望,是一點兒也沒有了。這很好理解,這種情況下存錢都是幫別人存的,自己還受苦受累干嗎呢?
當然,漢武帝也不打算便宜那些懶惰而熱衷告密的小人,實際上,在告緡已經在社會上形成一種恐怖氣氛之后,他緊接著還有一招——“不告緡”,即如果你在朝廷的某項緊急事務上有積極捐款的記錄,即使有人告你申報財產不實,朝廷也不予受理。之前,朝廷讓人民掏錢換取爵位,人民普遍表示沒什么興致;現在讓民眾出錢換取“不告緡”的特權,大家一下子就像“雙十一”剁手一樣,熱情高漲。
司馬遷寫到這里有點兒陰陽怪氣地來了一句:“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人民要繳納的賦稅并沒有增加,國家開支卻一下子有富余了。這里“賦”當然特指田賦,確實是沒有增加,但百姓的負擔增加了多少,就是另一回事了。至于“天下用饒”倒是現實,困擾朝廷多年的財政危機,終于勉強撐過去了。
有的歷史書,把漢武帝時代的各項政策解釋為精心設計的對民間力量的打擊,這種意見不太靠譜。漢武帝的用心沒這么惡毒,而且正如道德洗白的效果經常就是貶低智商,道德抹黑也像是贊美人家的權謀無雙。
實際上如果給漢武帝時代的政策排比先后次序,很容易發現漢武帝的許多大政方針毫無計劃性。當時漢朝天下如此之新,太多事都沒有經驗可循,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有些政策后世一眼就能看出其可怕后果,當時卻準備不足。結果往往是因為某事出臺了某種政策,本來只是臨時的,沒想到引發的連帶問題導致該政策不但必須長期推行,還需要逐層加碼。開始還想利益交換,后來變成了赤裸裸的但有節制的盤剝,最后變成了橫豎把錢弄上來再說,這個遞進的過程異常明顯。
其實就是,一個計劃性欠缺而執行力超強的體制,必然會產生巨大的破壞力,這和領導者個人的動機或道德水準沒有太大干系。
漢武帝時代對于后世中國的影響,當然怎么高估都不過分。他的擴張,對奠定后世的中國版圖厥功至偉;他創設的許多制度,后世也一直沿用甚至產生了路徑依賴;另外也許還有一點:漢武帝時代的社會總動員產生的可怕后果,導致對這種動蕩的恐懼,幾乎寫進了中國文化的基因,后世每有好大喜功之君(比如唐玄宗、宋神宗),就會有人借古諷今,把秦皇漢武拉出來作為反面教材罵上一遍。
(摘自《看不夠的中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