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時書（組詩）

春天，遭遇一生的藍

我尊重你更早抵達的春天

也尊重人性的蓬勃與復雜

尊重你用方言說出某個詞的小細節

和唇齒間的瑕疵

萬物蓬勃的季節

我不想寫悲傷的詩句

即便虛擬的悲傷

也具有殺傷力

尤其在溢滿藍的我血液的火焰里

有時不得已屈服于大海的蔚藍

卻總是忽略兇猛的意義

一半的我在用力親近它

另一半則在躲避 抗拒

潮水退去

春天的海留給我一些細碎的貝殼和沙粒

淚水堅硬而石頭透明

深嵌在我體內的玻璃綻裂

這迷人的尖銳和空洞的啜泣

還有深呼吸和滿樹繁花

并不能讓我放松

直到那千萬個親愛的

雨點般落在身上

芒 種

麥子落地時的內心獨白

另一個人注視它時也應該感受到

時光變幻的邏輯中

毫無意外之事日漸蔥郁

越墜落越痛苦

只需服從內心的召喚

大地承接最孤獨的部分

不是所有的悲愴都能喚起

相似的面部表情

麥子受苦時看起來與人類不同

好麥子不一定遇到好芒種

好芒種不一定擁有好歲月

麥地的智慧是冷的

收割時的戰栗到來前

絕不把內心大面積的虛妄

輕易地喚作——風暴

霜 降

她身上只有兩種情感——

愛和冷漠

想到有人如此精準地描述自己

她不由會心一笑

那時的舊書信稠密

大于“聊天記錄已刪”

楓葉鋪灑在雨中的道路上

以高于生活的色調

襯托來往行人的黑與灰

一個人過于糾結劇本的紕漏

無非是自取其辱

霜降這天，依然要感謝必然的頹敗

有些事物依舊蔥蘢

如歲月的刀痕懸掛心頭

老麻雀體內的疲憊未減

“我覺秋興逸”

真正的酣暢是低吟而非高歌

從此，她心懷瑰寶

不再與炫目的舞臺為敵

用平靜雪恥燈籠下將熄的往事

不，應該是撫平

并且伴隨著溫柔的注視

她一直與鏡中人體內的黑相愛

是的，她迄今還沒寫出那些絕望

小 雪

——與己書

親愛的你，

日子還早，你已習慣早睡早起

每日讀書、寫字、瑜伽

陪孩子學習和玩耍

在他身上持續探訪自己的童年

如今早已丟棄托物言志

不動聲色未見得高潔

你被深愛過而且將一直被愛

只需退回沉默的教養中

注視光陰的倒影

此刻窗外的霾仿佛真理的鉛灰色

覆蓋著隱藏在枯葉里的真知灼見

斑駁樹影每一個時辰都有不一樣的姿態

怎樣的疲倦獲得怎樣的愉悅

飯桌上的謙謙君子依然在談：

厚德載物

深夜里的睡眠卻日漸稀薄

你的金色嘴唇泛著節制的虛空

只要不落下來

尚未降臨的痛苦都是可以避免的

大 寒

比我出生之日還冷的這一天

鴉群穿過廖無人煙的暗夜

重返遠古的抒情

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

舊年里喊不出的疼

可以在今天打包壓縮

春消息來臨前

嚴寒持久蟄伏在體內

沉默了半生的啞父

從童年起就沒有笑過

在大寒這天

繼續整理他前世的困厄

這是北中國冬天的枯槁畫卷

壓軸的冷聚集在臘月

奔赴“年”的壯烈隊伍里

光明的尾巴夾雜著苦味兒

沒有大雪封城

所有的痛苦并不會被銘記

所有的喜悅也不會淋漓酣暢

活著，慣性大過堅韌

默默把世間的疼當作自己的

我活得內心腐朽

表面看上去卻如此明朗

這并非榮光

我只當作塵世的饋贈

并衷心感激一只落單的烏鴉

替人類受苦

【作者簡介】龐潔，文學編輯、詩人。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9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獲柳青文學獎、百花文學獎、第19屆“陜西省五四青年獎章”等榮譽。入選“陜西省百名青年文學藝術家扶持計劃”“西安市百名優秀青年文藝人才”。著有詩集《從某一個詞語開始》、隨筆集《孤意與深情——〈詩經〉初見》，在《中國藝術報》《人民文學》《作家》《詩刊》《書屋》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三百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