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親

胡順算是窮苦人中的聰明人，他手掂三棵秫秸，就能把一壺水給燒得滾開，別人卻不能。

那個時候，鹽區人用泥壺燒水。

泥壺，外型像只扁圓的大南瓜，圓鼓鼓的“南瓜肚”上方，高高地架著一個圓弧狀的提梁，乍一看，壺腔挺大的。其實不然，那壺的底部凹進去一塊，如同一只大碗倒扣在壺底兒——利于吸收火苗的熱量，以此節省柴禾。別人學著胡順的樣子，將三棵秫秸同樣掂在手里，可他們總是在壺水嗡嗡欲開的時候，手中的秫秸就跟不上火力了。

后來，人們找到胡順燒水的訣竅，敢情他在三棵秫秸的搭配上做了文章。

秫秸，又稱高粱稈兒，它與蘆柴一樣，長至一人多高。但它與蘆柴不同，蘆柴的上下兩端幾乎一般粗，而秫秸有大小頭之分，尤其是秫秸的根部有很多根須，那些根須像珊瑚草一樣，是燃燒的上好材料。胡順在燒水時，將三棵秫秸的大小頭搭配開來燒。末了，也就是壺水欲開時，火苗兒恰好燒至秫秸根部的毛須，火勢瞬間旺盛起來，壺水隨之被愈燒愈旺的大火給頂開了。否則，將秫秸的三個大頭都放在前面燒了，臨到你“再加一把柴”時，那秫秸梢子卻沒了后勁。

土改時，胡順憑他燒水的技能，被駐村工作隊選去燒水。但此時，胡順不再用泥壺燒水。工作隊里進進出出幾十號人，再加上周邊的群眾也要喝水，胡順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以“三棵秫秸”的技能，供大家飲用開水。

駐村工作隊，派人從大鹽商沈萬吉家抬來一只大胖豬似的鐵皮爐，同時抬來的還有一口儲存涼水的大瓷缸，支在村部門前的場院里，后期在那地方搭起了一個小草棚，專門讓胡順在里面給大伙燒開水。

胡順呢，自從有了那燒開水的差事，他自個也免得開火了，一天三頓飯都圍在爐前吃。爐火中，他燒個地瓜、烤幾個土豆就是一頓飯。時而，他還捉來幾只麻雀或小柴鳥啥的，在爐膛里烤著吃。類似的野味，他也給駐村工作隊的干部們送去過。那時的胡順，可會來事了，他每天天不亮就把爐水燒得“追追”響，不等工作隊的干部們起床洗漱，他就把熱水送到他們房間里了，好多駐村干部都很喜歡他。

有天半夜，胡順已經裹著財主家分來的大花被睡下了，窗外有人傳話，說駐村干部們剛剛召開會議，決定要在鹽區的地主老財家那些花枝招展的女眷中，給他物色一個漂亮的女人做老婆。

胡順高興得在被窩里直搗腿兒，大半夜地爬起來找衣服穿，可找來找去，只在破席底下找到一塊殘破了的紅綢布，那上面寫著“打土豪，分田地”的標語口號。胡順想把那“標語口號”披在身上弄點喜氣，可試了幾次，都不合適。最后他便用它做了根紅腰帶。還別說，就那么一點小小的變化，胡順精神了！先前的對襟襖紐扣都掉了，此番有那條紅腰帶緊束著，壓根兒看不出他破襖的紐扣都掉光了。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胡順心情很好地依舊去燒水，走到街口看到兩三只公狗圍著一只小母狗在打轉轉，他還故意繞開它們，生怕驚動了人家的好事呢。

由此，胡順想到，他今天要選的新娘該是哪一位呢？

夜里，胡順夢見駐村干部們給他做工作，讓他把大鹽商沈萬吉家的四閨女沈采欒領回去做媳婦，他死活沒敢答應，沈家那四閨女識文解字，學問深著呢，他領回家去沒法調教的。再者，兩人年齡相差二十幾歲，胡順在夢中連連擺手給拒絕了。后來，地主張康家的大老婆倒是愿意跟他走，可胡順又沒看好她，那么老的一個老太婆，牙口都不周正了，領回家去豈能做媳婦？認她做老娘還差不多。再后來，胡順夢醒了。

現在，胡順腰間扎著那根紅腰帶，滿臉喜悅地來到村西沈家祠堂。

鹽區幾家大財主家的婆姨、千金們，已經被關在那幾天幾夜了。說是對她們進行思想改造，其實就是動員她們與地主老財鬧翻身，動員她們與勞動人民打成一片，說白了，就是勸說她們改嫁給窮苦人。

應該說，那是一個很混沌的年代，好多地主、鹽商家的俊閨女、俏姨太，經過一番“翻身教育”，都愿意嫁到窮苦人家中去做媳婦，她們尤其看好“南下干部”們，哪怕是戰爭中斷胳膊少腿的“南下干部”，一時間，都成了財主家姨太、千金們搶手的香餑餑。原因是，她們一旦嫁給革命軍人，瞬間就成為軍人家屬。當然，嫁給窮苦人，變成根正苗紅的貧雇農，也是她們一個不錯的選擇。打了大半輩子光棍的胡順，可算是趕上了好時候。

駐村干部把胡順領到沈家祠堂的西廂房，指著一堆挽著小包袱，坐在破磚頭、爛樹段上等人來選的女人們，跟胡順說：“你選吧，看好哪個，就到前面大廳里去登記。”

當然，那期間并不是胡順看好哪個女人，那個女人就會跟他胡順走的，人家也有選擇的權利呢，直至雙方都滿意了才算喜結良緣。

“你看好哪個了？”駐村干部問胡順。

剛剛還跟在駐村干部身后樂顛顛走著的胡順，此刻，面對眼前那些嬌容艷麗的女人們，變得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低頭看著自己的一雙破棉鞋，半天不敢抬頭看人家。

“胡順，你看好哪個啦？”駐村干部那樣問他。

胡順猛一愣神兒，好像是嚇了一跳。可他瞬間又反應過來，當即換一回腳步，站好，拿眼神往那堆女人中瞄了瞄，便緊搓著兩手，看似很害羞的樣子，沖著駐村干部點點頭，對方便懂得他看好地主張康家的小婆子——外號小白鞋了。

這可真是老牛吃嫩草呢！張康家那個“小白鞋”還不到三十歲，他胡順都快往五十上數了，那么一個水靈靈的俊女人，怎么會跟他胡順個糟老頭子去焐涼炕席。

可結果偏偏出人意料。被關在沈家祠堂四天五夜的小白鞋，竟然滿口答應跟胡順走。

回頭，倆人在門廳里各自按過手印，結為正式夫妻時，眼熱了幾多看熱鬧的村民們。隨后，當胡順領著那個一對水奶子撅撅的小白鞋往家走時，身后突然有人放聲高喊：“胡順，回去放平了整她！”

胡順沒搭理他們，他伸手接過小白鞋手中的包袱，想幫她拎著。

不料，此時身后傳來一聲極為嚴厲的怒斥：“小白鞋，你怎么又來剝削我們勞動人民，嗯——”

小白鞋嚇得猛一哆嗦，趕忙把那小包袱要過來自個拎上，并下意識地與胡順隔開一段距離。可拐過一個巷口，也就是躲過他們身后的眼睛時，胡順還是把小白鞋的包袱要過來，幫她拎在手上，一搖一搖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