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臉

春天，兩只黑嘴、烏爪的小燕子，在謝家廊檐下銜泥筑巢時，謝老爺忽而想起多年前，有兩艘跑南洋的貨船，繞過上海吳淞口以后，逆江而上，將上百包白花花的海鹽送至安徽蕪湖，至今沒有把貨款追回來。這事，與其說是謝老爺忽然想起來的，倒不如說那筆債務，讓他如鯁在喉。

謝家，鹽區望族。兄弟六個，多在上海、寧波、青島開廠經商，且各自成就一番事業。唯有大哥，也就是現在謝府里主事的謝老爺留在鹽區，守著祖上留下的那片家業。六郎，即謝老爺的六弟（姨太所生），先前在江寧讀書，春節前回鄉完婚，娶了鹽區邵家的千金邵嫻為妻。他說是年后要到上海三哥那邊去找事情做。可眼下，追趕春天的小燕子都返回來筑巢了，六郎還沉迷于女人的耳鬢廝磨里。

大哥很為六弟的前程擔憂。

那天的午飯桌上，大哥看似猛然間想起安徽的那筆貨款，目的也就是想讓六弟出去跑一跑。在大哥看來，一個讀過書本的男人，要放眼四海，哪能纏綿于女人的熱被窩。

沒想到，大哥話一出口，六郎順著大哥的思路就來了，六郎說：“蕪湖那邊，有他在江寧讀書時的同學。”言下之意，他可以到蕪湖跑一趟，并說，如果事情辦得順利，他將順江而下，到上海三哥那邊去謀點事情做。

大哥很高興，隨即把一張發了黃的票據遞給六郎。

當時，邵嫻就坐在他們兄弟跟前，但她并沒有聽他們說什么貨款的事。邵嫻一味地埋頭作畫，她用一根倒豎的筷子，蘸著桌子上的水花，惟妙惟肖地畫出了檐口那一對忙碌的小燕子。

邵嫻出自詩禮人家，琴棋書畫，樣樣在行。

回頭，六郎揣好票據，起身離去時，大哥又在他們身后叮囑了一句，說：“你手頭還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可以交待給邵嫻來找我。”

邵嫻與六郎都說：“沒事，沒事。”

可，事有湊巧，六郎走后的第三天，邵嫻娘家那邊還真攤上了一樁官司。起因是鹽河改道，邵嫻娘家那邊，可能要拱手讓出幾十畝鹽田。

那時間，謝老爺，即謝家大哥在縣衙里做參事，雖說他那個參事，不直接過問縣衙里的事務，但他在縣衙里能說上話。邵嫻娘家那邊差人來找邵嫻，目的也就是想讓她動用大哥的那層關系。

還好，半月以后，縣衙里一紙文書下來，邵嫻娘家贏了官司。

邵嫻給娘家人爭了臉面，喜出望外。

改日，邵嫻提兩盒東北的老山參來感謝大哥。大哥先是批評邵嫻，說：“一家人，用不著這么客氣！”后聽說是娘家那邊帶過來的，也就半推半就地收下了。邵嫻呢，頭一回來到大哥的書房，多少有些拘謹，看到大哥書架上有她喜歡的兩本書，也只是抽出來翻了翻，很快又給放回原處。大哥看出邵嫻的心思，便說：“你帶回去看吧。”

邵嫻謝過大哥，就把那兩本書帶走了。

過了幾天，邵嫻來還書，順便問了一下六郎的歸期，臨走時，又帶走了大哥的幾本書。一來二往，邵嫻與大哥之間，少了許多禮數與隔閡，反倒多了一層親人般的眷戀。時而，邵嫻捧上書本，還會在大哥這邊小坐一會，與大哥談些書文妙事。

這日，邵嫻在大哥的書案前，提筆寫下一句：禮如繩索，紅拂何生敲戶念。邵嫻涂鴉的那句話，其本意可能是責怪自己，為什么心中老是想著往大哥這邊跑呢？沒想到，大哥在一旁看后，順手附合了一句：人非木石，李子豈無竊玉心。邵嫻一看，瞬間，兩頰緋紅。隨之，她就像一只沒有放穩的布口袋，一頭倒在了大哥的懷里。

這以后，邵嫻到大哥這邊來得就勤了。有時，他們在房內調情，屋外的丫鬟、老媽子們都聽到了。謝太太，也就是邵嫻的大嫂也有所耳聞，她旁敲側擊地提醒謝老爺，說：“南書房里怎么有動靜！”言下之意，你個老東西，可別再跟個弟媳纏綿，否則，此事傳出風去，咱謝家可就沒臉出門了。

謝老爺可好，他搪塞說：“南書房里，常有狐貓爭斗，隨它去吧。”將太太旁敲他那事，全都推到狐貓身上了。

這日午間，謝老爺躺在靠椅上等邵嫻，可等著等著，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等邵嫻推門進來時，他已經高一聲低一聲地打起呼嚕。邵嫻推他一下，他沒有反應，便用一張紙片去封堵他的鼻孔，大哥頭一歪，繼續睡去。邵嫻覺得有趣，便卷起一個紙卷撓他的耳朵，他抬手撥弄一下，又睡了。邵嫻靈機一動，摸過桌上的筆墨，給大哥眉毛上勾，鼻口涂紅，幾筆下來，給大哥勾勒出一個大花臉兒，原想等大哥醒來后，讓他對鏡尋樂，然后，再變本加厲地“收拾”她。

不料，就在此時，院子里幾個玩火的熊孩子，把廚房門口的一個小草堆點著了，火苗子躥起來后，一個年齡稍微大點的孩子放聲驚呼：

“起火嘍——快來救火喲！”

時值午休，謝家上下幾十口人聽到喊聲后，一個個衣衫不整地跑來救火。

好在，火勢不大，大伙七手八腳就把火焰給滅了。可接下來收拾火場時，有人發現謝老爺涂個大花臉，都知道那是邵嫻與他調情所為，大家低頭竊笑，不敢聲張。一旁的謝太太看出端倪，當即板起臉來，訓斥家奴們：“笑什么笑，你們不知道南書房里鬧鬼嗎？”

太太說，老爺那是扮鐘馗、驅神鬼呢。

隨后，太太把謝老爺扯入房中，遞給他一面鏡子，一語雙關地斥責道：“你自己看看，成何體統！”

謝老爺矜持片刻，忽而抓住太太的理路，反過來訓斥太太，說：“你不是知道我這是在驅趕神鬼嗎！”

說這話時，謝老爺看似很委屈的樣子，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