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殺

入冬以后，鹽區這邊白花花的鹽田將陸續結冰凝霜。外鄉來的鹽工漢子，像候鳥一樣，揣上東家給的小半年薪水，卷起鋪蓋兒，連夜返回家鄉，待來年開春時，他們再折返回來。這期間，也有少數鹽工，被東家相中了留下來，做些擔水、護院的輕巧活兒。但那樣的機會不是太多。

這一年，鹽河口的曹老三家，要在兩個鹽工中選一個留下來。曹家上下，意見不一。

原本該打發年老的胡老中離開。

可曹老三有些舍不得。

胡老中在曹老三家干了不少年了。每年入冬以后，曹老三打發別人回鄉以后，總是會把胡老中留下來。

曹老三是鹽區的土財主曹大瓜的三弟。但曹老三沒有他的大哥鹽田多。曹老三喜歡玩，也會玩——訓鷹、打鳥、斗蛐蛐，他樣樣在行。年輕時，他還跟著張黑七（土匪）混過幾天。后來，被曹大瓜硬給拉回來，娶了一妻一妾，府上稱為大太太、少奶奶。

曹老三的大太太比少奶奶年長不少。少奶奶要強，進門就當家，大太太倒是處處依著她。可此番，少奶奶想打發胡老中走，曹老三不吱聲，大太太不言語，顯然是不高興胡老中走呢。

胡老中那人夜晚睡覺少，留下他能守夜護院兒。再者，曹家付給他的工錢也不是太多。胡老中老了，好多體力活他干不動。所以，曹家支付他工錢時，他主動提出來，供他一個孤老頭子吃飽飯就行。

可當年春上，曹家新添了鹽田，好多下力氣的活兒胡老中插不上手。無奈之下，曹老三便讓他去找個幫手。

剛開始，胡老中認為東家這是要趕他走了，收拾好鋪蓋來跟東家道別時，曹老三連聲說：“你這是干什么？”遂指著胡老中的鋪蓋卷兒，很是溫和地說，“解開，解開！”曹老三批評胡老中說：“我是讓你去找個幫手，并不是讓你卷起鋪蓋卷兒走人。”

那當口，胡老中才回家把他的侄子大壯叫來了。

大壯那小伙子，個頭高，力氣大，他站在鹽田的水溝里甩泥巴時，一锨牛頭大的泥塊子，他能甩出七八米遠。

曹家的老爺、太太、少奶奶都很喜歡他。

胡家的叔侄倆，白天一道下鹽田干活，晚間，通腿睡在馬棚的吊鋪上。趕上月黑風急之夜，他倆還輪流扛把鐵叉，守護著曹家的院落。只是到了年底，東家要在他們爺倆中間選一個留下來時，曹老三有些割舍不下了。

曹老三先是看中了大壯的力氣。同時，他也看中胡老中的勤快。胡老中人雖老了，可他夜晚睡覺少，且靈通。用句不好聽的話說，胡老中就像是一只守夜的狗，他能在睡夢中聽到院落里草葉兒翻動的聲響。

曹家少奶奶沒有想那么多，她只是覺得胡老中老了，還是留下大壯更為合適一些。所以，那天晚上，一家人搓麻將時，不知怎么把話題提到大壯與胡老中的去與留的問題上，少奶奶便多了一句嘴，說：“把大壯留下吧！”

當時，曹老三哼哼哈哈地也沒說啥。

入夜，曹老三到少奶奶房里過夜，少奶奶又提起把大壯留下的事。

曹老三的心里就有些亂，他沒好氣地瞪少奶奶一眼，說：“你還有完沒有完？！”

少奶奶看曹老三不高興，后邊的話，她也就不說了。

接下來，兩個人因為話不投機，上床以后，也就沒有忙乎床上事兒，各自睡去。

半夜里，曹老三忽而被一陣惡夢驚醒。

曹老三夢見胡老中被少奶奶趕走了。胡老中抱著鋪蓋卷兒，走出曹家大院的時候，還一步一抹淚水呢。

接下來，曹老三又夢到，少奶奶把胡老中趕走以后，她斜披著一件小花襖，蓬松著頭發，趿著一雙紫花的紅繡鞋，跑到大壯住的馬棚里去了。

曹老三那個氣喲！摸過門后的一根柳樹扁擔，想去打死這一對狗男女。沒想到，半道上不知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連人帶扁擔一起摔倒了！

這一摔，曹老三的夢便醒了。

惡夢醒來的曹老三，翻來覆去就睡不著了，劃根火柴，看到身邊的少奶奶臉上正掛著笑容睡得香，曹老三就想，此刻的少奶奶是不是夢見了大壯？有了那樣的想法，曹老三的心里就更加煩躁了。曹老三甚至聯想到，這段時間少奶奶使喚大壯的次數有些多。有幾回，少奶奶喊大壯過去，好像也沒什么事情。

曹老三胡思亂想到天明。

天亮以后，曹老三神使鬼差地跑到大壯和胡老中他們住的馬棚里轉悠了一趟，他嘴上說，看看牲口對草料合不合口，可他心里好像在琢磨，少奶奶若真是像他夢中所見到的那樣，踩著吊鋪下的那個木頭樁子，一只手抓住旁邊的豎柱，一只手伸給吊鋪上的大壯，還真能爬到吊鋪上去呢。

接下數日，曹老三很少有個笑臉。

少奶奶問他怎不大高興。

曹老三不知怎么冒出一句，說：“我看大壯那孩子，怎么越來越毛手毛腳的。”

少奶奶驚呼一聲，說：“是嗎？！”

曹老三說：“不行叫他回去吧。”

少奶奶說：“那不行喲，那個胡老中，干活不利落不說，有時，還口水拉拉的。”小姨太顯然是想把大壯留下來。

曹老三不再說話。

少奶奶便說：“還是把大壯留下，更為合適些。”

曹老三半天冒出一句：“算啦，都不走吧。”

曹老三一說都不走，少奶奶高興，胡老中和大壯都很高興。

接下來，曹老三就吩咐他們事情做，不是南院的地該掃了，就是西屋的櫥子該搬出來曬曬了……整天不讓他們叔侄倆閑著。

這天午后，下雪。

曹老三拖出獵槍，說去鹽河上游的樹叢里打兔子。

曹老三說：“大雪天，兔子都躲在樹叢里扒草根子吃。”

曹老三讓胡老中和大壯各拿著一根長樹枝，在前面樹叢里趕兔子，他一個人端著獵槍緊跟在后頭，走著走著，就聽“咣”的一聲槍響——兔子沒打著，大壯卻一頭栽倒在雪地里。

胡老中一看雪地上的鮮血，頓時慌了神，慌忙跑上去抱起大壯。那時間，大壯的脖子筋都倒向一邊了，胡老中見狀，不由得大吼一聲，質問曹老三：“你這是干什么？！”

曹老三沒事人一樣，看著槍筒中的縷縷青煙，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說：“走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