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區臘月,街口站閑的人,如同路邊的浮草、花糖紙似的,隨風吹動時,很自然地就聚攏到某處墻角旮旯的背風地界兒了。大伙沐浴著陽光,說一些天氣、道路、鹽田冰層上棲息的某類海鳥,以及集市上的年貨價格較往年有什么變化之類。有時,也為某人腳上的一雙鞋子或腰間一條某種顏色的腰帶談論半天。
站閑的人都是瞎拉呱,沒什么談話主題,大家可以談天說地,也可以胡吹八咧,說月亮是方的,海水是甜的,青島的炸馃子像扁擔一樣粗,都是無所謂的事。大伙說說笑笑,哪說哪撂,拉倒了。
可那樣的街景,也有起熱鬧的時候。比如“傻二”來了,人群中立馬就會躁動起來——
“傻二,昨天相親了沒有?” 有人這樣問傻二。
傻二撇個大嘴,傻傻地樂。
傻二并不是太傻,他能聽出人家取笑他的話。但他并不生氣,他遠遠地站在一邊,如同一只憨態可掬的羊羔,隨時將要遭遇群狼攻擊的樣子,他拿眼神張望眾人,眾人卻拿目光取笑于他。
剛開始,傻二會認為他的站姿不妥,他下意識地換一回腳步,重新站好。頓時,又會引起一陣歡笑。傻二也笑。眾人不知道傻二為何而笑。傻二也不曉得眾人為什么就哄堂大笑呢。
這期間,有人附和剛才傻二相親的話題,說上個集日,傻二真是去相親呢,女方名叫朱月霞,穿黑大衣,系雙排扣,傻二嫌人家太胖了,沒要。
傻二知道“穿黑大衣,系雙排扣的朱月霞”是指老母豬。當下,傻二就有些不高興了。
傻二不高興時,他會沖你瞪白眼兒。期間,傻二的眼神,還會游移到人們的臉上、手中??吹秸l嘴上叼著紙煙炮,或是哪個人手中正在卷紙煙炮,他便會靠過來,跟人家要煙蒂抽。
那個原本想把手中煙蒂扔掉的人,瞬間會把手舉得老高,引誘傻二,叫他學驢叫,或是讓他學小狗對著墻角蹺腿撒尿。
這當兒傻二就顯出傻了,你讓他學驢叫,他脖子一伸,立馬就:“嗯,啊——嗯,啊”地給你叫幾聲。有時,他也學公雞打鳴,學母雞“哥哥打,哥哥打”,逗得大伙樂,他卻一臉嚴肅地沖你要東西。
這時刻,你必須把他討要的東西給他。否則,他會覺得你欺騙了他,沖你吐口水,或是把不遠處的一塊土坷垃踢到你身上。
傻二雖傻,也是有尊嚴的。
鹽區人耍笑他,但并不討厭他。平時,誰家有個紅白事兒,他會跟著抱柴禾、挑水、燒火。趕上誰家建房子,他不遺余力地幫助人家搬磚塊、抬石頭。末了,主家管他一頓渾湯肉水的飯菜,他就高興了。
平日里,傻二肚子餓了,他也會端個破瓢,就近上門要一點吃。
這一年,大年三十,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從傍晚飄落至午夜。
次日清晨,即大年初一的早晨,家家戶戶的紅對聯、紅燈籠,在一夜瑞雪的映襯下,愈加艷麗好看。大鹽商周康家看門的老奴才汪貴,一早起來掃雪,拉開院門,忽見一個雪人,正盤腿坐在周家的高門臺上。
當下,汪貴嚇了一跳,誤認為哪里來的乞丐,昨夜跑到周家的廊檐下躲雪,凍死在那兒了。這大過年的,那可就晦氣了??赏糍F再一細看,那人還活著,手中握著兩個圓球,正在門檻上“咕吱,咕吱”地搓。
汪貴不明他搓那圓球干啥,但他認出那人是傻二。
一時間,汪貴似乎意識到傻二是來要年的,轉身跑到后廚,要來兩塊熱乎乎的年糕,想打發傻二趕快離開。
因為,周家馬上就要來客人給老爺、太太拜年了。那樣喜慶、熱鬧的場面,怎能讓個傻二坐在門檻上添堵呢。
沒想到,傻二不要那年糕。汪貴把年糕塞到他手上時,傻二就手給扔到旁邊的雪地里了。他理都不理汪貴,仍舊不緊不慢地搓他手中的玩物。
剎那間,汪貴火了。汪貴想:好你個傻二,竟然把東家的年糕給扔了,難道還要周老爺賞你“八大碗”不成。汪貴上來就去拉扯傻二,想把他扯到一邊去,省得他在東家門前膩歪人。
不料,傻二上來就是一口,正咬在汪貴的食指上,差點把汪貴食指的指甲蓋給咬下來。
汪貴“哎喲”一聲,抱著指頭叫起來,當即驚動了院子里正在玩雪的孩子,也驚動了周老爺。
周老爺走到傻二跟前,很是入神地看他在門檻上搓玩物,便俯下身來,問他:“你搓的這是什么?”
傻二說:“麻木蛋子。”說這話時,傻二還故意把他手中兩個圓滾滾的核桃,亮出來給周老爺看了一下。那上面坑坑洼洼的,可不就是一對麻木蛋子。
周老爺問他:“這大過年的,你搓這個干啥?”
傻二說:“過年了,就是春天了?!?/p>
周老爺納悶,問傻二:“春天怎么啦?”
傻二說:“春天了,我要穿棉袍?!?/p>
剎那間,周老爺猛然醒悟。前幾日他在街口站閑時,曾戲言傻二說,待來年春天,我送你一件厚棉袍。
周老爺那話,原本是戲弄傻二的。你想嘛,春天,即春暖花開了,大家都穿單、打短,誰還穿什么厚棉袍呢。
沒想到,傻二卻記在心上了,并把春節視為春天,趕在大年初一,他手搓兩個核桃,前來提醒周老爺麻痹大意——忘記送他棉袍了。
當下,周老爺吩咐家人:“快快快,快去把我那件翻領的棉袍拿來?!?/p>
傻二穿上周老爺“賜”給的棉袍,轉身給周老爺磕了三個拜年的響頭,起身一謝,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