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簡介
王琳婷,女,2002年出生。福建陽光學院大二在讀。
“遠道而來的客人,做個自我介紹吧。”
正中間一人站得筆直,胸膛一下接一下起伏。他渾身都是泥土和劃痕,混著血跡,衣服像一塊破布搭在身上。他向四周環視一圈,下意識地抿唇做了個微笑,因為臉上的血痕,他的笑看起來有些凄慘。
“我叫江東,請問,這里就是審判大廳嗎?”他說話有點喘氣。
“是的,這里就是審判大廳。”
江東皺眉,此刻的場面與他想象中的審判完全不同。一個黑暗不見邊際的空間,大人們圍著他坐了一圈,沒有留下縫隙。不知哪里來的燈光,一束束地打在大人們身上,他身上也有。燈很明亮,但在此刻的黑暗中僅如手電筒。
“新人都是從許愿池來的吧?那條路不容易,換我們任何一個人去都夠嗆。”這是太陽說的第三句話。這話并非問句,凡是此時在場的人都能看出,江東一定經歷了數場廝殺。
“對,我喝了許愿池的水。”
“真了不起,許愿池來的那條路,被我們放了許多猛獸,有些連死神都收服不住。”
太陽往月亮那邊看了下,許愿池里的猛獸,很多都是月亮捉來的。
月亮并不和善,任何人看他的面色都會感到不安。江東也不敢久視,躬身后移開視線。
“江東,我是太陽。告訴我,是什么樣的愿望支撐你來到了這里?”
“我的愿望是,我想擁有時光倒流的能力。”
江東抬手擦掉嘴角的血跡,嘴邊留下一道深深的紅痕。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眼里滿是哀傷與希冀。
“時光倒流?”太陽低頭,與其他大人小聲交談。
低語聲細密,充斥整個空間,江東卻抓不住一句。他接著拋出一個疑問:“大人們是否聽說過萊特小鎮?”
一室談論驟停,陡地令人心下一空,直至太陽說話:“魔術師跟我們說起過,好像這個小鎮風評極佳。”
“我是萊特小鎮的居民。”江東身板挺得極直,“我在小鎮出生以來,沒有什么事情讓我覺得無法實現,可是,只有時間,它包含了太多遺憾,我卻怎么都沒辦法彌補。因此,我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讓時光倒流。”
“我記得這個家伙,我見過他。”魔術師第一次開口。
“對,我應該是見過魔術師大人的。”
那段時間,江東剛剛迎接了妻子的死亡,又在醫院查出了自己的重疾,整個世界對他來說,越發沉重。對于時間和現實的無力,不管是抽煙還是醉酒都沒法讓他放下。而就在某天,江東如往常一般渾渾噩噩,任由自己走到不認得的地方,以此來消磨時間的時候,他走到了一個魔術表演現場。
那是一場只有兩三個觀眾的表演,對于魔術師這個行業來說,算是非常慘淡了。江東看著坐在臺上還笑瞇瞇的魔術師,不由得心生感觸,或許那個魔術師也懷著什么悲傷吧?因為悲傷,所以不愿意想辦法賺錢,因為對什么東西悲傷,只愿偏安一隅,才會不去想什么未來。他頓時覺得魔術師和自己也是一樣的人,于是就在觀眾席坐了下來。
他看到魔術師笑了一下,好像在對他的到來表示高興。
“今天給大家表演的魔術是——時光倒流!”
“這里有一朵開得正鮮艷的玫瑰,我可以讓它下一秒鐘就枯萎。”說罷,魔術師揚起自信的笑,手快速一翻,一朵鮮紅的玫瑰就變成了殘花。
“這樣一朵枯萎又破碎的玫瑰,我還可以讓它重回最美的時刻!”
“大家相不相信,大家相不相信?當我變出鮮紅色的玫瑰的時候,你們不相信也得相信!”
明明是老套又無趣的臺詞,江東卻看得目不轉睛,他被魔術深深吸引住了,或者說,他被變魔術的人深深吸引住了。這樣自信的笑容,應該在能夠容納千人的大舞臺上面出現,很難想象現在只有三四個觀眾在看。江東不禁想,如果這位魔術師處在自己這個情形,又會怎么面對現實,他還能這樣自信地微笑嗎?
魔術師走過來,他把變回來的鮮艷玫瑰伸到江東面前,似乎在示意要送給他,然后說了一句和當時的氛圍好像吻合,又好像不那么吻合的話。
“人這一生啊,一旦開始綻放,接下來走的就是慢慢枯萎的路。可是為什么所有人都在心甘情愿地枯萎呢?”
江東接過那朵玫瑰。他想說,他不甘枯萎。
這就是他想要時光倒流的原因。
“時光倒流!這個有點兒難辦……你不妨說說,你為什么需要這個能力?”太陽溫柔地看著江東,似在期待他繼續說下去。
在太陽的示意下,江東定了定心,多看了太陽一眼,然后說:“我的家人生病了,我想讓他們重新好起來。”
愚人撓了撓頭,“那你難道不應該許愿擁有治愈疾病的能力嗎?就算時光倒流,他們以后還是會生病的。”
“如果只有這還好解決些,”江東頓了一下,“因為我還有其他想要實現的……我還想讓我的妻子回來。”
“你的妻子?”
“她死了。”
“節哀。”
不知怎的,大人們所有的舉動都給江東熟悉的感覺,不單是因為世間傳聞早已記錄了大人們的全部喜好,他們的神情,甚至偏頭的幅度都讓他覺得本該如此,可江東確定,除了魔術師,其他大人他是第一次見。
“這么一說,好像確實需要時光倒流。”月亮思考著,“雖然如果是我,可能不會這樣做。”
江東不懂這句話的含義。
“時光倒流,這不是普通的能力,你還未打動我們,或者說,你需要打動我們,我們才會給予你這個能力。這也是審判創立的初衷。”隱士老者首次開口。
“對,我知道要獲得這個能力并不簡單,但我已經做好了準備。
“我說過了,我來自萊特小鎮。我本只是一個沒有什么成就的人,但在萊特小鎮,我感覺自己能夠派上用場。在那里能施展我的才華,最直觀的表達,就是不到三年,我榮獲了萊特小鎮優秀公民的稱號。當然這不是我的榮耀,是整個小鎮的風氣。為此我規劃了我的將來,越規劃越覺得斗志昂揚。”
“所以?”
“可就在這個階段,我的家人病了,妻子去世了,命運給我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一張薄薄的紙,醫院開的報告,告訴我自己的生命將盡。
“那是一種非常罕見的疾病,病癥是加速老化,這并不是遺傳來的,我至今都不知道為什么會患上這種病。可我能感受到我的身體漸漸老去,完全不像年輕時候那么有活力,連在來這里的路上殺幾只猛獸,我都差點就死掉。”
“每個人都不想老去,這是個比較現實的理由。”月亮無動于衷。
幾分鐘后,整個大廳還是一無動靜。江東接著說:“其實,我最想做的是,將整個世界的時光倒流。
“似乎從來沒有人想過世界會滅亡,大家都在依賴著世界生存,這個世界確實是個非常厲害的世界,可它同時也不可否認地脆弱。科技的發展一日千里,而就在那么一天,科學家找到了一個威力巨大的新能源,幾個國家聯合開發,卻在制作某項應用時產生了分歧。有的國家認為不應該太冒進,這項應用的實現還需從長計議,而有的國家主張激進。
“最后,在某幾個國家的堅定意志下,應用實驗正常進行。事實上,對于這個實驗的后果,沒有一個人預想正確。后果真正來臨的那一天,是一個人在做實驗的時候多進了一毫米,整個實驗室發生爆炸。炸的卻不只是一個小實驗室,而是大半個地球。這其中,就包括我所居住的萊特小鎮。
“爆炸發生時我在外地出差,僥幸躲過傷害,可我的家人們承受了一切,我頭一次覺得活著是件如此痛苦的事情。我的妻子在那時死去,其他家人也染上無法醫治的重癥,而我最愛的小鎮,已經不復原樣。”
“原來外面的世界已經變成這樣,是我們太久沒有出去過了。”審判席上,代表戀人的一對情侶手拉著手,相互咬耳朵說著話。
“這是真實的,我出去表演魔術的時候親眼看見過。”魔術師說。
審判席上,大人們微微低頭,以表感傷。
“那么,”愚人抬起頭來,用他那雙干凈剔透的眼睛看著江東,“時光倒流了,你準備做些什么,準備怎么挽救這個世界?”
“這可就多了,時光倒流,我想把之前沒做到的事情做好,把說不出口的事情說完,重新去珍惜世界。不過,我認為最重要的是,我想呼吁人們把世界當成一個小鎮。”
這個想法他其實一直在努力去實現,只是還怎么都做不到。江東相信人們一定是可以把世界當作是小鎮來愛護的,可還沒等大家做到,世界就發生了重大災難。
“把世界當成一個小鎮,你現在依然可以去做,單就這點,沒有必要讓時光倒流。”愚人說。
“不,”江東搖頭,“現在的世界不一樣了。沒有妻子,家人病了,小鎮荒蕪,連我自己也活不長了。這樣的世界,有什么動力讓我去愛,去行動?”
世界已經不堪到讓他再也愛不起來。所以江東才想要倒流時間,他想要愛這個世界,但首先需要有一個值得他愛的世界。
“你認為沒有動力嗎?”魔術師把玩著他手里的玫瑰,和當時他送給江東的那朵一模一樣,卻沒有看江東一眼。
“家人患病,妻子離世,自身將老,世界下行,若是讓你從中放棄一個,你如何選?”月亮問。
“放棄”一詞如驚雷轟響在江東腦中,他筆挺的身體微微向后傾倒,他看著諸位大人的臉,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在十幾道目光的逼視下,江東的臉暴露在燈光下,像是皮膚被一層一層掰開,猛獸利爪劃過都沒使他這般難受。他數次張嘴欲言,又有些發不出聲,最終硬著頭皮啟齒:“抱歉,我有一個疑問,這真的就是審判嗎?”
“不用擔心,或許和外界傳聞有些不同,但這就是審判,”太陽溫和的話一定程度上緩和了江東的情緒,“早在我們之前,審判就是這樣的。”
江東臉上的笑有些僵硬,雙手背在身后亂擰,右手捏捏左手,掌心的肉擠在一塊。好半天,在無聲的目光與黑暗中空氣變得凝固,他有點喘不過氣,審判太安靜了。他終于做出了決定,“若要放棄一個,我愿意放棄自己。”
江東的聲音變得艱澀。
“放棄自己?按你剛才的話說,許多想要實現的事情得由你自己來完成。”魔術師抬了抬眉頭問。
大人們就坐在他的周圍,他強作鎮定。已經開了口,他也只能繼續說下去:“那些事情都還虛無縹緲,我無法保證自己一定能實現,可以說我本身恰恰是最沒有用的。”
氣氛驟然安靜,這么多人的場合,江東禁不住毛骨悚然。他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顯然現在的氛圍有些不對勁。太陽和愚人皺眉抿嘴,似乎想到不好的事情。月亮和魔術師看著很平靜,沒有多余表情。兩個戀人正小聲討論,江東卻聽不到他們的聲音,還有其他大人……只有死神、惡魔和高塔神情和善,但這三位大人帶給人類的厄運居多。
月亮發出聲音:“如果我們可以讓你獲得時光倒流的能力,但要你再放棄一個,你會放棄哪個?”
江東兩三秒后方才反應過來,他的心臟在跳,太陽穴也在跳,愈發無法思考。月亮大人的聲音時而擴散至無邊黑暗,時而又在他耳邊縈響。
“再放棄一個?”他隱隱感覺不大對勁,但大人的提問是不容置疑的,或者說,從沒有人敢質疑他們。
近期發生的這四件大事令江東深深受挫,真說起來,若不是被命運逼至絕境,他可能就不會一路廝殺,喝下許愿池水,走如此兇險的路來到這里。
眼下,四個希望少了一個,還要再少一個,大人們希望他舍棄哪一個呢?
江東躊躇半天,他不知道的是,從他做出第一個舍棄開始,某種東西就已被悄然打破,大概是氛圍,大概是節奏,也可能是大人們的心思。
“如果讓我再放棄一個,我會放棄……我的家人。
“做這個決定我其實有愧于心,我還沒有給父母好好盡過孝,現在卻要放棄他們。可也正因為是我的親人,他們無條件愛我,若是知道我舍棄他們是為了做更重要的事情,一定會理解我的,一定會。”
周圍的人更加沉默了,他看到太陽和愚人顫動嘴唇,似欲對他說些什么,卻始終未言,只以憐惜又無力的眼神看著他。月亮和魔術師似乎越來越自信,好像事情的發展從沒有逃出他們的預期。戀人的交談聲更加低緩,江東仍舊聽不清楚。
死神對著他笑了,說:“我很愿意收留他們。好像世人眼里,死了就是什么都沒有了,但在我這里不是,我會照顧好你的家人的。”
他看著死神臉上淺淺的笑容,死神身邊的惡魔和高塔,臉上也掛著同樣的笑容。不妙的感覺更加強烈了,江東脊背發涼,接著打了個寒戰,自己的話恐怕真的有問題。他找不出原因,只是,太陽不說話了,他是好運的象征,一開始便是他開口,但他現在卻不大說話了。
“那再讓你放棄一個呢?”這次是星星問的,他有些不耐煩,“好吧,其實,我們只能幫你實現一個想法。雖然你提的看起來只是時光倒流這一個問題,但怎么會讓你事事如愿呢?就算是我們這樣的大人也不能事事如愿。”
“原來是這樣,只能答應我一個想法。我再想想。”
江東低頭思考,大人們相互對視了一眼,極其熟練地達成某些共識,而后各自走神。
縱使他到審判大廳后從未松懈,還是被某些他捉摸不住的,甚至沒有意識到的轉變掌控了全局,走向一個和想象大相徑庭的方向。都已經放棄兩個了,這最后的抉擇,好像并無想象中那般難做。
“我想好了。”他抬起頭,話語擲地有聲,眼里散發光芒,“妻子,我選擇放棄讓我妻子復生的機會,把這唯一能夠實現的愿望留給世界。”
“我,我的家人,還有我的妻子,都是小我,和大我相比起來不值一提,相信大多數人處在我這個位置,都會選擇世界。選擇小我不過是一定程度上滿足了自我的意愿,而選擇大我,就是滿足了千千萬萬人的意愿。”
這番說辭沒有預期那樣打動人。審判至此,諸位大人對江東的興趣少了大半,偶與他對視,每雙眼里都是疲憊與嘆息。
“聽著挺好。”還是魔術師道,“時光倒流,倒流之后的人是沒有記憶的,包括你。那么我問你,你要怎么改變大局,怎么讓世界,包括你的小鎮,不走向毀滅?”
“我……”江東恍然一震,從未設想過的問題,像從他頭上倒一盆涼水,渾身冷透。做了這么多個決定,結果全是白費力氣。
“我可以……”隨即而來的是迷茫,我可以什么呢?他本身非常清楚,沒有任何過去記憶的他,只會繼續待在他的小鎮里,重復和之前一樣的生活。他大概一輩子都只會待在他的小鎮里,直到再一次爆炸,小鎮再一次遭遇毀滅的災難,然后他再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虛無,再一次喝許愿池水,來到這里。
那他能做什么呢?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來這里的意義又是什么?
在場的人都明白江東已經動搖了。
“你還有什么需要嗎?”太陽和善地問。
“我,”江東張了張嘴,他十分不甘放棄這一次機會,但他,已沒什么可說了。最終猶豫許久,他說:“我還能再來一次嗎?”
時間過去很久,久到江東以為沒有大人會回答他的問題,以為自己做最后掙扎說出的這句話,在他們看來沒有什么回答的必要。而就在這個時候,太陽說話了。
“這次的機會已經用完了,不過,我們會把時光倒流到三十年前,三十年后的你會再來一次。”
“這是真的嗎?”
“這當然是真的,江東。”
“謝謝太陽大人!謝謝各位大人!三十年后我再來的時候,一定會做出正確的決定!”
江東離開審判大廳時,心情還十分激動。
諸位大人坐在原地,久久沒有起身。時間仿佛靜止,這于他們來說早已習慣。
隱士老者打破局面,長嘆一聲,“每回都是一樣的結果,太陽,你還在懷什么希望嗎?”
“可是,唯有他能拯救這個世界,”太陽靠在椅背上,平日里和善的臉如今都有些疲憊了,“整個世界都在走下坡路,偌大的世界,只有他愿意喝許愿池水,走那條艱難的道路來到我們這里。除了他,還有誰會想要改變世界?”
“可惜,他每一次都沒有在最后堅定住自己的決心,”一向積極的愚人也精神懨懨,“他太容易被人左右了。”
當初是魔術師把玫瑰交到江東的手上,在那個時候,江東其實就已經是大人們選定的人了。他們早就知道世界會走向毀滅,也在很努力地想辦法改變這個結局,可直到現在,能做的只有在此哀聲長嘆。
“說來可笑,當初他決心改變世界,就是因為魔術師那一朵玫瑰。而到了我們這里,我們卻要求他不被任何外物所動搖。”
“這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沒有地球,所有人都會不復存在,再怎么不被外物所動搖的人,都只能為此動搖。”
“不管怎么說,這一切只能靠他自己。”
“江東一直把我們當作大人來敬畏,可他不知道,我們這些大人,等了他一個又一個三十年。”
形影不離的戀人也在小聲對話。“你覺得江東下一次能做到嗎?”
“可能做不到了吧,從他開始舍棄自己,我就知道這次也不行。每次都是這樣。”
“我們也快要支撐不住了,到時候這個世界可怎么辦呀……”
“為什么所有人都在心甘情愿地枯萎呢?”
“因為大家都選擇了接受現實,然后想努力把自己的時光過好。他們哪里管世界就快要走向滅亡?”
“世界就不會重新走向正途嗎?”
“三十年的一次又一次循環,應該被打破了。”
輕輕細細的聲音不斷,始終討論不出結果。
魔術師站起來,將他手中的花,放在剛才江東站著的位置。
“我相信這是一朵永遠不會枯萎的花。”
責任編輯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