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塊田地“生長”在我童年時太姥姥家門外。因為離鄉里遠,我只有逢年過節時才會跟著奶奶去看一看它。泥濘不堪的土路,走出狹窄的巷口就能擁抱的無邊綠意,和散落在大地上的幾個土墳堆,共同構成了記憶中的它。那時我抬眸是高遠的萬里晴空,回首是位身材矮小的拄拐老太太。
如今,我久久地生活在鋼筋混凝土的“灰色森林”里,竟對那塊田地情怯到不敢踏足。太姥姥已經故去多年,我也已許久未見到過記憶里那片勃勃生長的玉米苗和農閑時漫生的綠草。不知再去,它是否也被“灰色”蠶食掉了,或許還有一位身影已經模糊的老太太依然佇立在田邊呢?
門外有條小路,路的盡頭是草地。草地約有半畝見方,正中央突兀地豎著一根木棍子,像是從鋤頭之類的農具上拆下來的手柄。
我欲走近瞧個究竟,阿蘭卻拉住了我,微微搖頭。
“我只是好奇,怎么四周的廠子都建起來了,這兒還剩了塊草地?”我說。而且是塊落了霜的,半死不活的草地。
阿蘭很抱歉地笑笑:“我祖母不太愿意讓外人靠近她的玉米地。”
我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啊,是嗎?玉米地嗎?……真不好意思。”
“沒關系。其實在我還小的時候,那塊地最肥了,祖母年年在地里種玉米。到了冬天,我們祖孫倆把玉米烤好,搬了馬扎到田邊吃,祖母指著藍天和黑土給我講各種故事。”阿蘭的聲音空靈。隨著她一字一句的講述,我眼里半死的草地上突然漫出綠意,長出了玉米苗。那根不知何用的棍子縮短,再縮短,拉寬,再拉寬,頂端生出些雜亂的、黃綠色的玉米須……
“就算我們廠子不用,你那塊地也留不住,等跟著老屋一塊拆遷,錢還沒我們給得多,到時候有你老太婆后悔的!”西裝革履的中年人氣急敗壞地指著她。
“后悔?”祖母站在剛剛收割完的玉米地中央,風把她灰白的短發揉得凌亂,“我若松了口,今日你建塑料場,明日他建鋼鐵廠,來年清明我祖宗回哪里探親去?!”
那人被她氣得說不出話。
阿蘭的父母特地從外地趕回家,經過一再協商,最終給祖母留了半畝見方的一小塊地作為安慰。
塑料廠起地基了,祖母就站在那半畝地上盯著,比監工盯得還緊。阿蘭說祖母像電視上的駐守國境的戰士一樣。
四周都是塑料廠的地盤,泥土被污染得連長出的草都是蔫黃的,更別說種玉米了。“那么藍的天,可再沒有了。”她長嘆。
她拉著阿蘭回家,鞋底沾了混雜著草根的泥土。她甩了甩鞋子,泥點濺在墻上,她順手抹去,墻上便留了道指印兒。“廠子就像墻上的泥點兒,沾上了再抹去,那印兒也消不了。”
阿蘭沒聽明白,祖母也不多解釋。只是自那以后,阿蘭吃的烤玉米再也不如以往的香甜,聽的故事再也沒有以前那么引人入勝。小路盡頭無邊無際的玉米地消失了,成了一堵灰色的高墻。
祖母的故事講完了。在一個本該收玉米的日子里,她哼著小調悠悠地走了。她步履蹣跚著,去追她心上那塊養育了他們祖祖輩輩的,散發芳香的土地……
“時候不早了。”阿蘭說。
我回過神,剛才生機勃勃的玉米地又變回了枯黃的草地——再也長不出玉米的破敗的草地。
我向阿蘭道了別,臨走前又往路的盡頭張望了一眼,仿佛看見有位頭發灰白的老人正倔強地站在草地正中央,老人還沒有鋤頭把高,卻又比廠房高出許多。
點評
這是一篇容易寫得帶有極端情緒但實際上控制得非常平衡的文章,控制的關鍵在于構思的精巧和內容的豐富。對于城市化和工業化過程中的拆遷問題,大家普遍的情感是憤怒和抵制,尤其對拆遷過程中所呈現出來的粗暴蠻橫以及對個人和生活本身的忽略。“廠子就像墻上的泥點兒,沾上了再抹去,那印兒也消不了。”這句相當精彩的話應當來自真實世界,可能出自老人之口。但如果一味否定和抵制城市化,顯然也不符合事物發展的規律。這篇文章嘗試給出了一個解決之道,即在發展工業、提高經濟效益的同時,可以留下適當的空間用于保存農耕文明的環境、生活方式和記憶。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副總編輯李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