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推薦書目:《包法利夫人》
作者:〔法〕居斯塔夫·福樓拜
譯者:許淵沖
出版社:浙江文藝出版社
福樓拜的小說, 我只讀過《包法利夫人》。在我有限的閱讀史里,它是一個另類的存在,從內容到文風都是。
許淵沖譯本《包法利夫人》“譯序”里介紹了小說原型德爾芬·庫蒂麗葉的故事,幾乎與小說情節如出一轍——接受過教會教育、愛讀小說的農家女貪慕繁華,婚后不安本分,弄得債臺高筑,最終服毒而亡。這么個離經叛道的倫理事件,卻被福樓拜發掘出其內在的悲劇性。
愛瑪是可悲的。她有出色的容貌與文藝天分,又沉迷于“浪漫”愛情的幻想。于是貝爾托的農家生活讓她感到百無聊賴;對托斯特的居家生涯,她挑三揀四;而永鎮,給了她“浪漫”,也成了埋葬她生命與尊嚴的墳墓。
愛瑪不是無知無識,“她愛大海,是因為它有波濤起伏,她愛青翠的樹木,愛的是它們疏疏落落的點綴在斷垣殘壁之間……她的氣質不是藝術型的,而是多愁善感的,她尋求的是情感,而不是景物”。愛讓她光彩奪目,愛也讓她盲目,所以她會對夏爾的善良、忠厚、癡情視而不見,卻只意識到他的平庸與軟弱。
丈夫如此,再看看她周圍的人。藥劑師奧梅沽名釣譽,商人勒侯心狠手辣,公證人吉約曼趁火打劫,奶媽羅萊油滑刁狡,教堂執事萊蒂布德瓦是守墓人又“兼職”掘墓……在這形形色色嘴臉的重圍里,她窺見了羅多爾夫與萊昂,她寄予夢想與厚望的兩個男人。可惜前者花言巧語,厚顏無恥;后者自私自利,虛偽墮落。于是,想要脫離庸俗的愛瑪,最終偏偏墮入了庸俗。
福樓拜懂得愛,更懂得庸俗對人本性與命運的戕害,所以在他的小說里,沒有站在道德立場上的宣泄與謾罵。盡管愛瑪的縱情恣意使夏爾郁郁而終,貝爾特孤女無依,其行為簡直不可諒解甚至可惡,福樓拜在塑造這個人物時,用的更多的卻是理解、悲憫與“愛”。福樓拜的前輩伏爾泰說過:“歷史有如悲劇,要沒有情欲、罪惡、災難,在其中興風作浪,就會顯得毫無生氣,令人厭倦。”假如把第一個分句改作“悲劇有如歷史”,用來詮釋愛瑪的悲劇,想來古今同慨。
也許有人會問:“學生適合讀這本書嗎?”我覺得沒什么不可以,單純從寫作之道入手,《包法利夫人》也是絕佳的寫作范本。
福樓拜極擅渲染鋪陳,大段的描寫到了畫筆不能盡繪的地步。這讓我不斷回味起小時候讀過的他教莫泊桑在走馬觀花中寫出一個看門人和一個雜貨商特質的文學“段子”。同樣的景物,于兩情相悅時,是“從原野吹來的清風,拂動他的書頁和棚架上的旱金蓮”;一旦希望破滅,則“腳下的泥土,比水波更綿軟,田壟在眼里成了浩瀚的褐色浪濤,洶涌而來”。周邊的環境,有時候“黑黢黢的桌子上黏糊糊的粘滿摻燒酒的咖啡,厚厚的玻璃窗讓蒼蠅弄得黃黃的,潮唧唧的餐巾濺滿劣質紅酒的斑漬”,看得人心頭壓抑;有時候“一綹綹陽光穿過水波泛起的氣泡,藍瑩瑩的小氣泡一路躦趕一路迸碎”,又使人心神俱暢……凡此種種,可謂窮形盡相。
繁中有簡,有時福樓拜于繁敘之中忽然“攏”住,又往往能一語而中的。例如,說夏爾老娘性格因年齡而轉變,“就像酒走了味變了醋”;說羅多爾夫的奸狡,“愛情會經受陣陣寒風,而金錢上的要求風力最猛,能把愛情連根拔除”;說夏爾深情的回憶,“絕望的悲慟,一陣接一陣襲來,無窮無盡,如同潮水拍岸的浪濤”。都是輕輕一筆,便拘定了人物的“三魂六魄”。
我手邊的精裝《包法利夫人》有兩個版本。許淵沖先生譯本是乳白色封面,含皮埃爾·布瑞薩爾(法國裝飾藝術風格插畫家)所繪全套版畫插圖;周克希先生譯本是紫色封面,書口三面刷金,插圖為約翰·奧斯丁(英國書籍插畫家)所繪。我文中凡引小說譯文,皆出于周譯本。
周先生為小說寫過兩張小箋,其一是:“細節已不復可辨,悵惘卻留在了心間。”這是愛瑪參加昂代維利埃侯爵的舞會后茫然若失的心跡,也是讀書人讀罷掩卷的浩嘆。
嗨,一不留神,又多寫了幾句。忘了福樓拜說過:“人類的話語就像一只裂了縫的蹩腳樂器,我們鼓搗出一些旋律想感動天上的星星,卻落得只能逗狗熊跳跳舞。”感悟,并非越長越好。
畫福樓拜,深刻里帶點兒小俏皮。
(插圖出自《包法利夫人》,華文出版社20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