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勿



有時我喝著你準備好的牛奶會忍不住想:若是我過去所受的嘲笑都是為了遇見你,似乎也是值得的。
一
你高三轉來這個班時,我已經與“怪異”這個詞做伴許久。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完成所有作業,一個人做實驗。這在一幫連上廁所都要手挽手的女生中大概格外顯眼,我不被需要,也自覺不需要別人。
你踩著班會鈴聲和班主任一起走進教室時,我從書中抬頭瞟了一眼講臺上笑得一臉陽光的你,只覺得被你的青春扎了眼,便匆忙低頭繼續寫自己未抄完的英語單詞。
遇見你后我才相信這世界的確有這種人,一出現就將其他人變成了陪襯。你站在講臺上,明明是同樣土氣的藍白校服,穿在你身上卻顯得分外惹眼。周圍不時傳來小聲的議論,更讓我自卑又嫉妒。我的高中也只能被稱為高中,而你的高中卻是老師口中無數次重復的“青春”二字。
我在斷斷續續的議論聲中了解到你從市內有名的國際中學轉來,拿過一些獎,加之彈得一手好琴,很快就成了班里的風云人物。不出意外,你這樣的人應該永遠與我毫無交集。
變化發生在第一次月考后。我看著成績單上你在我的名字下方,這時才算真正知道了你的姓名。我們班向來是按照排名自己挑選座位,我照例選擇了自己常坐的位置,也做好了自己旁邊的座位會空缺到最后的心理準備。正當我整理桌面時,你的聲音傳了過來:“新同桌好。”我心里詫異,卻抿緊了嘴唇裝作沒聽見。
本以為你會知難而退,沒想到等我整理好桌面,你轉手就將桌面上的牛奶和橙子推給了我。我轉頭看向你,卻不期然地被你的笑容晃花了眼,鬼使神差收了你的“見面禮”。
你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地告訴我牛奶是熱好的,最好趁熱喝。我權當聽不見。就那么連續說了幾個課間,你似乎終于察覺到我的無趣,在晚自習時轉頭看著我百無聊賴地說道:“我以后是叫你小啞巴還是小聾子呢?”
你說完的下一秒,我就擰開了你早上給我的牛奶盡數澆到了你白色的外套上,順便將那顆圓潤的橙子砸到了你身上。在一片哄笑中,我直視著你詫異而狼狽的表情,幼稚地將我們挨在一起的桌子分開了一道一厘米左右的間距。
我埋頭在數學習題中,隔絕周圍的竊竊私語,在心里嘲笑自己的過度反應,卻又嫉妒地想,像你這樣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一個綽號如果傳得越來越廣,會對一個敏感又脆弱的人產生怎樣的影響,哪怕這個人偽裝得堅強又不近人情。
我僵硬地坐著等著你生氣的辱罵,抑或是發泄似的吐槽,沒想到你只是脫了外套,撿起了在地上滾得臟兮兮的橙子,一句話也沒有再說。
二
大概是我的安靜太具有欺騙性,也可能是你好了傷疤忘了疼,第三天,我再次看到了抽屜里的牛奶和橙子。不等我把東西還回去,你已經偏頭看我:“我決定原諒你了。”
我冷笑著無視了你的示好,埋頭寫自己的作業。按你的話說,我就是很不知好歹。
自此,雖然我沒有理你,但是你似乎默認我們和好了,再次開啟了話癆模式。當然一直是你絮絮叨叨講各種事情,我冷眼以對。
后來你偶爾會指一指習題冊上的不會的物理題讓我幫忙解答,也經常會在早讀的時候糾正一下我某個英語單詞的發音,順帶幫我畫畫重點。你嫌棄我明明不是啞巴,除了早讀卻基本不出聲。我在紙條上寫:那也比你瘸子好,英語滿分物理不及格。
你說瘸子和啞巴也算是天生一對。我握著那張你回給我的紙條愣了很久,最后還是悄悄地將它攥在了手心里,不敢再打開。
那年冬天的第一場大雪在這座北方城市落下時,已經快要年關,我戴著棉手套抱著英語單詞書,站在樓道里看班里的同學在雪地里打雪仗,享受第一學期期末最后的狂歡。
看著你也在其中忙前忙后地團雪球,我轉身進了教室,沒有再出去。那時我再次清晰地意識到我們是不一樣的。我在待了將近三年的班級像是編外人員,而你這個真正后面轉來的插班生,卻迅速融人了集體。
下午活動課時,你突然神秘兮兮地囑咐我一定要去樓道透透氣。我雖覺得你啰唆但還是站了出去。果然一出教室,就聽到你喊我名字。你穿著灰色羽絨服,在雪地里不住向我揮手,旁邊站著半人高的小雪人,脖子上掛著我的紅圍巾。
“送給你的!可愛吧?”你的聲音攜卷著冬天的冷風撲面而來。我笑你幼稚,心里卻感動得要命,一直怕冷的我第一次覺得冬天似乎也不錯。
三
第二學期伊始,一直獨來獨往的我,終于有了和我一起吃飯的人。向來在教室吃飯的我第一次在食堂坐下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稱呼:“小結巴?你的英語念成那個樣子還能考上一中?”
看著那張熟悉的面孔,我只覺得一瞬間血液全都沖向了頭頂,只能使勁攥著手上的筷子壓抑住噴薄而出的情緒。
“卑劣!”
聰明如你,一瞬間就明白了對方話語中的惡意。我看到你站了起來,揚著下巴冷睨對方。
“嘲笑別人的缺陷很有意思?”
你永遠不知道那時候站出來維護我的你,是以怎樣有力的方式將我從黑暗中拉了出來。
后來我收到了你的道歉信,關于最開始做同桌時給我起外號那件事。這遲來的道歉瞬間讓我紅了眼眶,隨著道歉信一起收到的還有泰戈爾的詩集。
高三第二學期格外短暫。我幫你補物理,你幫我的英語更上一層樓。有時我喝著你準備好的牛奶會忍不住想:若是我過去所受的嘲笑都是為了遇見你,似乎也是值得的。
臨近高考,學校最終空出了兩節晚自習的時間讓各班準備畢業典禮。在一堆敷衍了事的節目中,你在一眾同學的幫助下從音樂室搬來了鋼琴。我恍惚地看著鋼琴后光芒萬丈的你,這才知道先前有傳言說你彈得一手好琴是真的。
一曲終了,你站起來說:“《第五交響曲》,送給我的同桌。貝多芬能夠扼住命運的喉嚨,我的同桌那么優秀,已經克服了口吃,就要多說話呀!”
想起來實在是抱歉,我那時在一陣歡呼聲中掩面而逃。我明白你只是想要鼓勵我,但是還是恨你不經過我的同意將我從不愿意示人的傷口揭開。而我始終不如你想的那么強大,無法面對自己脆弱的內心。
四
僅剩的最后一個月里,我們又回到了一開始做同桌時的沉默,不過這次,沒有你的絮絮叨叨。你以很快的速度去了異國留學,而我也選擇了一座千里之外的城市讀大學,遠離過去種種。
很久之后再翻開你曾送我的詩集,我這才看到夾了書簽的那頁上面寫著: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
耳機里還是熟悉的鋼琴曲,我看著窗外的陽光,只覺得這座北方的城市與我離開時似乎毫無變化,卻又似乎哪里都不一樣了。我失神許久,細數過去種種,想起來的人與事,居然都與高中有關,而我的高中,卻無外乎都與你有關。
你是耀眼太陽,擁有萬丈光芒,而我有幸曾被照耀。
梅書生摘自《演講與口才·學生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