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慮如鹽(組詩)

孫擔擔

焦慮如鹽

曹操的眉頭已經和雪峰齊高

橘子依然有的偏酸

有的偏甜

我走在去買鹽的路上

至少問了曹操三百次

是不是憂復憂，杜康亦杜康

有序而已

濁眼清淚

濃鹽極白

最傷的哭腔，就是戲了

我得去買鹽

吃得鹽

才見大見小、望淵止微

曹操的袖口寬大些

也只能裝一寸世道

莫子山的落日

落日無新意，落得不緊不慢

落日下的種種面目

可以用年歲區分

落日沉下去的那刻

所有的面目都模糊了

樹枝在搖

小鳥歸家

所有面目的內里

有善有惡，不計年歲

空空如也

我喝掉了這杯水

杯子空空如也

我吃掉了一碗飯

這只碗空空如也

一個人曾給我灌輸了很多錯覺

轉身后，時光里空空如也

我父一生寫滿了備忘錄

他在一次病后

腦中空空如也

空穴來風，到處都是風

蟻言圣道：空空如也

無名詞

如能風調雨順，秋水暗涌

六歲的秦王在書寫

十八歲的漢帝懂得谷粒之沉

赤壁在一把羽毛扇上，烽火不滅

杜鵑伸長脖頸，把想飛起的村莊

壓一壓

一個人眉頭上的陰翳

和天上的一朵陰云，互為遺產

怕的是，如果風調雨順

大家在一闋無名詞里

相遇，相認，相泣

飛機和梳子

青年的我爸曾赴戰場

回家后，帶回幾個物件

有一把梳子被我收藏

它銀光閃閃，它曾飛在天上

是銀光閃閃的飛機

整全的它被擊中的時刻，像鳥

掏出心肺

皮膚的碎片被一名叫戰士的男青年

用小鋸條慢慢磨成梳子

戰場上的黑夜像梳齒一樣整齊

此刻它在我手里

有著飛機該有的不測

有著梳子該有的可測

瞬間

桃花如期站在枝頭

當莫大的憂心染上顏色

春天將陳舊的認成新鮮的

桃花從樹枝里鉆出來

其實它在原地流浪

好在它得到了什么，就獻出了什么

好在它拒絕覺悟，也拒絕久留

此刻血水充盈，被叫桃花時

那如刀的風

即將追來了

藍莓寺

那么藍，每一顆都是一座夜幕下的小寺

在每一顆莓的腹中

都暗藏悔過

可能是暴雨過后的退卻

也可能是被說錯的話，先行在寺里

替說話的人打坐

采藍莓的女人穿著藍衫

她總是說錯話

她發抖的時候，身體上有藍色的波濤

她吞咽一顆莓的時候

也吞掉一個名字，也念了一句菩薩

緘默

窗外有秋雨，萬物懂自律

雨水沖刷到什么

什么就會認同雨聲是更真實的

緘默

那些話

知輕知重，知止知縊

當那些話順著雨滴落下

總是兩兩相對

緘默與傾訴沒有分別

正在想和正在忘，是同一件事

沒有分別

黃河大街

三九天夜半的黃河大街

有了清晰的前方

節日將近

路旁的樹棵棵掛滿彩燈泡

可以踩油門了，但最好不踩

慢慢的車速，可以將剩下的半個夜晚

托孤

我附身于燈火

真的勇于被黃河大街吞咽

我需要預知

當明早有多少個燈泡滅掉

我就多少次被超度

每一個小燈泡都會怔怔的

都是我懷中螢火丟棄的遺址

弦

至精的弄琴人

明了小寒與大寒之寬

等同于兩弦之寬

高音與低音之度

等同于江頭至江尾之度

如果最長的夜

超出天明一點點

那是因為一顆星，不肯走

揉弦不足以止嗚咽

斷弦方斷因果

喜鵲

五月，我門前的櫻樹掛滿紅櫻桃

每一顆飽含鮮血的身體

等著這只大喜鵲

大喜鵲的藍翅劃過

櫻桃身體中的秘境，白色心臟

以堅硬的姿勢懸空

被啄過的

一顆顆半個身子的櫻桃

因為垂危而更紅了

春天的玄奧，在于讓一切有限

幽幽藍的翅膀

收攏時

遮住反復死去的，等待

反復新生的

地下鐵

地下鐵軌在很深處

等地鐵的人們，都拿著手機

衛星的波

穿山穿土穿過地下鐵

有多少種穿透，就有多少種證據

證據和真相

都無法選擇誠實

軌道上的城

越來越光鮮，它不被允許斑駁

無法選擇誠實

土豆

我蹲下來挑土豆

無為恒，有為恒

土豆帶著我，反復跌進黑暗

再升起，我是溫飽的

生之殊榮，不被覺察

我不曾見過土豆田

因此不了解土豆對我有

無盡的寬恕

一如所有的糧食

對肉體的寬恕，對絕境的寬恕

茨維塔耶娃的戒指

她喜歡戒指，買來一個又一個

送人。送給愛人，送給朋友

送給男人，送給女人

有了戒指，就有了約會

雖然有的約會，“會讓頭發變灰”

會讓金屬的承諾

變成清水狀的，面包狀的

流亡狀的，還有判決書狀的

也有葬禮狀的

她依然喜歡戒指

手指從戒指中遁形

靈魂學會棄翅行走

她在俄羅斯的詩歌中遁形

詩歌擁有了金屬

深

明日我會深于今日

如果頭上的積雪深于雪峰的倒影

我就懂了

懂了為何云重即落

心重即執，執必碎裂

懂了杜鵑啼血

并不是在說傷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