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雪上(組詩)

董 燕

雪，落在雪上

天黑下來。一屋子的大雪

一朵壓著一朵

我們相識的無數暗夜端坐雪上

我是雪中孤獨揮動掃帚的人

雪不停地下，我不停地揮動掃帚

今夜，雪一直在下

我揮動掃帚的手，一直沒有停下來

雪下過之后，我依然揮動著掃帚

萬物各歸其所

門找到了把手

被子找到了床

窗簾找到了窗戶

春找到了花

冬季找到了寒冷和雪

這樣想著，我望向鏡中的頭頂

白發(fā)，還沒找到鋒利的剪刀

有雪的地方

有雪的地方放著白光

黑處是坑洼或暗井

也有時是樹或樓群的陰影

或者，僅僅是自己的黑

追趕你，去有雪的地方

四個驅動的輪子不夠，外加兩雙翅膀

也不夠

一朵遲遲不落的雪

正向有雪的地方慢慢靠近

慢慢地，我松開了提燈的手

冬季的白雪

風往北吹。腳陷在凍僵的泥里

店鋪都關門了。高速路封鎖

所有的恩和怨有如一場大雪

心熱就化了。心冷，就凍成冰

辛丑冬季的白雪

打開門也沒有腳印經過

每一顆雪粒，都是今生的最后一顆

寫滿清白

雨水，說出了春天

沒有春色的秘密

季節(jié)的苦痛

不止一場苦味的雨

歲月，照見滿頭黑發(fā)

漸漸嬗變成銀白的雪

季節(jié)掩面哭泣

在墻角的另一邊

命運，以另外的方式書寫一個春天

并以雨水的方式說出來

頭頂的白發(fā)，是春天交給冬季的白卷

冬雪下，沒被收回的

昨天的風刮了一天一夜

泥土干裂像將死的魚

張開大嘴

冬雪下，沒被收回的玉米、紫薯、甜菜

仍靜臥田野里

不閉眼，也不開口說話

春天過后

不再染了。發(fā)絲白的部分就讓它白著

春天過后，雨水和花朵

都掩蓋不住生活的種種殘缺

包括苦難，和偽裝的快樂

發(fā)梢上，人工染上的黑

正一點點褪掉被強加的顏色

玉石一樣跌墜地上

回歸本原。雙手捂緊胸口

把心，安放在身體里

愛情說著愛情

時間說著時間

我頭顱低垂

學習飽滿的葵花子

俯身大地

雪的離開

雪的離開，讓屋里的暗影

又多了一些。有的落在肝部

有的落在肺葉上

我如鹽里的雪，落在車頂上

在有溫度的停車場

嘩嘩地流成一條小河

母親走進屋時，頭上正頂著下了很久的雪

拍打不掉，也擦洗不掉

素樸之物

氣溫越來越低，我不再長時間開窗

也不去眾人聚集處

大多時，挺直腰桿坐在窗前

望向素樸之物

褪去綠色、紅色和黃色的園子

像內心刮起的一場大雪

泥土和柵欄的色彩

因為同質而無限接近

它們全都微笑不語

只對我眨眼睛

搬一塊木頭

從陽臺西面移到東面

又從陽臺東面移到西面

每次搬移，都用盡吃奶的氣力

我越使勁搬它，它也越起勁地搬我

陽光褪去時，我累了

端坐木頭上

木頭裹緊肩膀

等一場暴風裹挾的大雪

一個影子

多好啊，這里

我對陽臺上的兩盆花說

衣架，靜默地立在一旁

發(fā)出潔凈的光

搬過一只木凳，坐在它們中間

經年沒有光照的骨頭和肌肉由繃緊到松散

嬰兒般裸露在陽臺上

光線里，我看到了一個影子

我動她就動。我靜止，她就肅立

有如落在地上的白雪

一個人的雪

像無數把箭矢，射向八荒

車子之外的地面、樹枝

樓房和路邊的垃圾桶和車頂上

大雪圍困的我，腰椎間盤正在膨出

踩不住剎車，更不能使勁加油

就連臀部從駕駛座里挪出來

也使不上氣力

平躺在木板床上的痛和疼

仿佛墻面牢固地釘著的一幅畫

我想站起來走。像雪那樣跳舞或飛

拿電話的手總也握不住那份重量

哪怕很輕、很短的片刻

屋子如流淌的音樂，季節(jié)性地彌漫著憂傷

我沉默地閉上眼睛

大片大片的雨水從頭頂淋降

三月了，一場雪很快就會過去

雪，無法遮蓋的部分

露出比平時更黑的地面

波紋狀的，如河流或是灘涂

陽光從背后照過來，投影到雪野里

無限拉長我的雙腿

白色的雪敷設到煤泥上面，如翻涌的海浪

融化后又被凍住的雪如鏡面

讓飛奔的車輪停止或者慢行

雪，讓人間多一份純潔和敬畏

也讓光禿禿的樹干重新開滿白花

被車輪碾軋的雪，刻烙上車輪的痕跡

被車輪帶走的一些，落到更遠的別處

雪，把變黑的事物

重新洗白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