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畫譚嗣同

◆賀羽（中央美術學院）

2020年底，我受湖南譚嗣同基金會的委托，開始創作譚嗣同的肖像。

譚嗣同是“戊戌變法”的主要參與者，他的經歷和事跡基本上廣為國人知曉，這里不作更多講解，只是他的背景一般容易被忽略。他籍貫是湖南瀏陽，但他實際上是在京城長大。因為父親譚繼洵官至湖廣總督，他從小生活與受教育條件都比較優渥。13歲時才第一次回瀏陽老家，我估計他應該不會講湖南方言。

我所理解的譚嗣同的歷史地位，或者他對于中國近代史的意義，是十分重大的。如同上文所述他的背景，譚嗣同并非來自草根階層，用今天的話說屬于“官二代”。雖然他表現得比較激進，但他總體上還是準備依托當時的體制內力量來進行中國社會的變革，只是在具體操作上他打算采用基本算是政變的方式來獲取政治權力。

他寫了那首很著名的詩：“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在這首詩里他用到了兩個比較生僻的歷史典故，全來自東漢時期。張儉和杜根都是兩位剛正不阿的大臣，兩個人也和當時掌權的太后有很深的矛盾。他用這兩個典故表達了他對慈禧太后毀滅變法與國家前途的憤恨和嘆息。

那么譚嗣同其人其事的歷史意義在哪里呢？我理解他可以算作一道歷史的分水嶺。表面上慈禧太后和清政府處決他有著不容置疑的合法性與邏輯性，但實際上，在譚嗣同就義以后，中國社會的主體士紳與地主階層，不再對滿清的政權抱任何希望和幻想。譚嗣同用自己的死告訴全中國的士紳與知識階層，通過在政府內部運作，不管是緩和的還是激進的方式來奪取權力進而推行新法，都是沒有可能的。可以說，譚嗣同以自己生命為代價，換取了中國精英階層的思想轉型。十幾年后，當另一個來自官紳階層的進步青年決然地行刺當時的攝政大臣載灃、同樣犯下封建社會最重大罪行——“謀逆”的時候，清政府在全國輿論的洶涌聲討中，不得不宣布無罪釋放這名青年，他正是汪精衛。

所有人都看清了，滿清王朝，無關乎其王朝性格，也不管其歷史功過，彼時已經成為了橫亙在民族現代化道路上的最大障礙。等到比譚嗣同小一歲的孫中山提出“驅除韃虜”的口號時，整個社會的精英階層，都擁護和認可了這一口號。而距譚嗣同就義僅十三年以后，在辛亥革命的炮火中，滿清王朝就像一堆碎磚一般轟然倒塌了。

譚嗣同的歷史作為并不止于他的舍身取義，他為傳播新思想做了大量的工作，比如在瀏陽辦算學館，在湖南辦時務學堂，辦湘報，辦南學會，推廣時務報，等等，極大推動了湖南風氣的轉變，為湖南乃至整個中國南方思想的轉變，包括后繼人才的培養，都作出了歷史貢獻。

我不是歷史學家，這里還是把話題帶回到我的創作。我畫這幅畫的一個首要的想法是真實的還原譚嗣同的形象。很多時候，創作歷史人物的肖像主要考慮其人在大眾心目中約定俗成的形象。但譚嗣同作為一位近代人物，是有照片流傳下來的，我們可以看到他具體的面容與形象特征。不論是出于對他的尊重，還是出于發揮油畫肖像所應具備的優長，都應該把他“畫像了”。那么譚嗣同的形象給人什么觀感呢？首先，他是一個偏文弱的書生。他臉型較瘦，眉目清秀，有湖湘青年的氣質和神采。我看有些美術作品把他塑造成一個赳赳武夫，甚至手里還拿把劍，我個人不大認同這種作法。其次，他就義時年僅33歲，還非常年輕，面部刻畫得過于滄桑并不符合實際情況，即便是藝術的表現也不應該偏離歷史真實太遠。此外，他內在的精神氣質和慷慨就義的凜然決心，完全可以通過面部神情刻畫出來，不必把他基本的外形特點都改掉。

但現在流傳下來的那張譚嗣同照片如果作為肖像素材還是比較蒼白，還需要填充很多信息。其次，相對于我要畫的肖像角度，那張照片還是側了一點，為此，我把他的面龐向正面方向略微轉動了一點。這需要對造型把握得比較準確，否則，在轉動的過程中結構和特征都容易出問題。

我依據自己長期畫人物肖像的感覺，結合模特寫生，還原了他面部的起伏和五官特征。這種起伏和特征要在特定的光源下呈現出特定的層次與造型關系。只有這種基于原有形象構造上的豐富細節，才能形成一種真實感，才能還原或重建譚嗣同的形象。否則的話，一張概念化的臉，也就談不上真切的感染力。

背景我用了紫禁城的場景，譚嗣同是變法維新的核心人物，他也曾極為接近晚清權力格局的核心。畫面上方的背景是黎明前的昏暗天空，畫面設定還是要顧及一些真實因素，我的設定是他在重色的背景前，但整個人被類似于燈籠的光線照亮，這偏暖甚至是紅色的光線襯托出濃重而悲愴的視覺效果。

歷史作為另外一種現實，依舊在影響著今天的我們。戊戌變法無可挽回地失敗了，我們的民族也錯過了一次絕好的走入現代的機會，但我們也不能于一百二十多年以后，站在全知的上帝視角去苛責處在歷史迷霧中的當事人。以光緒帝和康梁為代表的維新派，只是了解了國家現代化改造的粗略路徑，對于如何在錯綜復雜的政治矛盾與利害關系中把這條路走通，還缺乏必須的智慧、歷練和耐心。但反過來想，如果要讓當時參與政治中樞的人，一出場就具備上述的條件，集堅定不移的長遠規劃與與高度靈活的權宜機變于一身，將國家的大船從那樣的險灘平穩地駛過來，似乎也是很不現實。在這個過程中，譚嗣同所表現的血性和勇氣，依然令我們為之動容。

歷史學家黃仁宇說，“中國的革命，好像一個長隧道，須一百零一年才可以通過……”今天，我們靠幾代先輩的奮斗，終于沖出了隧道，走上了民族自由和國家復興的坦途，回頭再看那段黑暗時日，那一幕幕壯烈而又悲愴的場景，尤其像譚嗣同這樣的民族英雄與先賢，讓我們更加感到欽佩與敬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