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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塊鏈(中篇小說)

2022-04-15 19:34:51朱秀海
北京文學 2022年4期
關鍵詞:人類

那天黃昏他在彩虹灣海灘新建的棧道上跑步。雨后初晴,一道彩虹如約而至般橫跨在一碧如洗的海空中。空氣本來就新鮮,現在加上了一點紫荊花的香氣,就更好聞了。棧道上有許多人跑步,年輕的男人和年輕的女人。啊,他太喜歡這座海島城市了。

手機響。他站住。還是那個用偽裝的嬌聲掩飾自己實際年齡的女客服,提醒他一直等待的快遞到了。海灣距離他家所在的小區不遠,他回話說馬上回去,五分鐘就到。結果不到四分半鐘他就跑回了小區樓下的單元門前,卻沒有她/它。再打電話說她/它已經自己乘電梯上了樓。他沒有多想就進門上了十八樓。她果然就站在他家門前等著他呢,一身很休閑的夏日女裝,用心地化了妝。最初他吃了一驚,以為她就是這個季節來海島度假的女子,走錯門了才出現在這里。但忽然就想起來了:她就是它!

“啊,你就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你。”他說,有點語無倫次,意識到自己的尷尬和不適應瞬間出現在了臉上。“不過你好像是有名字的,你叫……”

“安娜、安吉爾、安妮、美智子,還有一個中國名字叫翠花。電視里常喊一句:‘翠花,上酸菜!那也是我!”她/它用一種這些天來他已經熟悉的腔調笑著回答,笑容里有一點媚。

不過對于這一層他也不會感到驚奇啦。一直和他聯系的這家“幸福伴侶”服務公司的客服也許和她一樣是個女性機器人,跟眼下這個她/它共用一個公司通用的故作年輕且有一點嗲的女聲。

都是被一本名叫《區塊鏈》的書鬧的。書的作者是他的一位同學,書寫得艱難,出得更不容易,所以書能夠成功出版并意外地成了暢銷書讓作者感到十分興奮,加上他們倆的關系,在大學宿舍里睡上下鋪,不寄一本給他分享自己的智力成果和運氣簡直是不可能的。當然也不能全怪老狐——應當叫老胡,但叫慣了,就是作者本人——說實話他自己對區塊鏈這個早就熱起來的新詞也有一點兒向往。區塊鏈,區塊鏈,聽起來好像就很高大上一般,他雖然并不熱衷于趕時髦,但這些時髦的名詞開始影響到你的生活時當然還是要熟悉一下,不然自己的生活就可能陷于某種程度的不方便啦。早就是信息時代了,對于區塊鏈這樣的新詞,連同它標志的人類新的生命活動,你可以置之不理,卻不能不懂得,那就信息不對稱,麻煩大了。

他用一個星期天時間讀完了那本書,只感覺到了失望。放下書后他最后一次向窗外眺望,以便讓疲勞的眼睛休息一下。那時就想到了:什么區塊鏈,還以為是什么新東西,其實不是,人類社會本身早就是區塊鏈式的了。按照老狐在書上的描述,從科技層面看,區塊鏈涉及數學、密碼學、互聯網和計算機編程等一眾科學和技術問題。從應用視角簡單來說,區塊鏈就是一個分布式的共享賬本和數據庫,具有去中心化、不可篡改、全程留痕、可以追溯、集體維護、公開透明等等特點。而這些特點又保證了區塊鏈的“誠實”與“透明”,為區塊鏈創造信任奠定了基礎。照著老狐的說話,區塊鏈具有豐富的應用場景,因為它能夠解決信息不對稱的問題,實現多個主體之間點對點的信任、協作與行動。可難道這是什么新鮮事物嗎?人類早就并且一直都在進行點對點的聯絡,最直觀的是互聯網,尤其是網購,早就是區塊鏈式的了。這么個新名詞,真的不算什么。

現在想起來,老狐的這本書還是改變了他的生活。區塊鏈,區塊鏈,有一陣子他醒著、夢中都在不知不覺念叨它,原因是對這本書的閱讀也鼓勵了他躍躍欲試地進入一種眼下可以稱作“他自己的區塊鏈”的生活,而這樣一種在過去很少發生的“區塊鏈式的冒險”居然在他的生活中發生了。

一個月前下的單。當時就后悔,想取消訂單。可是晚了一小時,對方的客服就用這個他逐漸熟悉的女聲說,單已經下到工廠啦,產品按客戶的特殊要求進入了生產線,即使要退單,也要等收到貨后以“七天無理由”退貨的方式取消此次網購。“放心吧先生,我們不會為難您的。這些天你可以再想一想,也許你又回心轉意了呢,這可是敝公司本年度的最新產品呢。”還是那個假裝年輕、有一點嗲和嬌羞的女聲,這樣安慰他說。

而他又是那種天生的軟心腸,好人,心想既然人家都為了他的沖動投入了原材料和各種勞動,又沒有拒絕他退貨的請求,也就沒有再說什么。加上老狐書中真有幾句話打動了他的心,譬如 “你不加入區塊鏈,你就沒有進入今天的生活”。這話當然說得有點嚴重,但并不是說就沒對他的心理產生作用。一個月后,他差不多都把這件事忘了,可是她/它,就直接站到了自家的門前。

他本來想說一句“既然來了,就請進吧”。可是,鬼使神差一般,他說出了另一句話:

“我……這會兒還能退貨嗎?”

“當然。”那個仍然用一種客服女機器人的嬌聲——現在又加上了一直浮在年輕的臉頰上的笑容——同他說話的客人馬上回答他道:“不過,既然我都到了你家門前了,出于待客之道,總還是應當讓我進去坐一坐吧。大老遠地從浙江來到這里,千山萬水的,我也不容易呢。”

這哪里還是一個它,分明就是一個……一個……是那個一直在電話里同他聯絡的女客服本人的聲音!

“很冒昧地問一句,如果唐突了請您原諒。”他咳嗽了一聲,讓自己鎮靜一些,“你真是一個——不,一位——能在一個家庭里承擔起妻子的全部責任的最新型女性機器人嗎?要不你是朋友們跟我開的一個玩笑……你是一個人?”

這話問得夠蠢的,不過他不后悔。說完了就注意地盯住她,觀察她的反應。無論科技發展到了何種地步,機器人和真人他應當還是能一眼就能從細枝末節處看出差別的。

她沖她嫣然一笑:“如果我是,你是歡迎呢,還是不歡迎呢?”她沒有選擇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卻回頭狡猾地將一個難題拋給了他。

“啊,如果你是,那就是另外一件事情了。我剛才跟你說,有朋友跟我開玩笑,是我在試探你。事實上我網購一件女機器人做妻子的事,除了貴公司負責和我聯絡的那位客服——也許她還是一個機器人呢——在這座海島上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除非貴公司出于各種我不能理解的原因泄露了我的隱私。”

她不說話,只是看著他,純粹因為年輕才顯得好看的笑容仍在。他覺得她走神了,這么想著,他更覺得他的猜測不錯,她就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眼下他也有工夫仔細地瞅她一眼了。一言以蔽之,是一位形象介于美和丑之間、卻又兩邊都不靠的普通女子,剛才他覺得她年輕,是因為她可能刻意地化了妝,當然也不算老,但年齡過了三十應當沒錯。中等身材,有點腰但是不多。他想人們常以為女人好看全在一張臉上,錯了,女人好不好看全在有沒有腰。不過還好,她有一張白白凈凈的娃娃臉(盡管她化了妝他仍然能看出來),五官也還算整齊,這解了他的謎:為什么一開始會覺得她顯得年輕。就是這樣一張圓圓的白凈的娃娃臉,加上那一點腰,還有臉上始終掛著的青春的笑容,給她的整體形象加了分。

“我就是一個假機器女人,真女人,您就不愿意開門讓我進去坐一下嗎?我剛才說過了,走了這么遠,千山萬水,還過了海,車馬勞頓,我真的很累,腿都站不住了。”

其實他不想開門,這是一個騙局——雖然他不怕,手段惡劣而笨拙,顯得可笑,沒有技術含量——更不想讓這個想都想不到的騙局繼續往下發展,但訂貨時他是付了全款給這個“幸福伴侶”公司的。如果她是個活人,甚至——他已經在這么想了——她就是那個每天用一種虛假的嬌聲騙她的女客服乃至于女老板本人,他還是需要和她坐下來談一談退款問題的。

老狐——他又想起了他的那個同學,和他寫的那本倒霉的書,現在他認為都是他和這本書鬧得他一時昏了頭。等事情都過去了,他一定要打電話給他的那位同學,痛罵他一頓,搞的是什么?讓他原本好好的生活平生出這么一番波瀾,上當受騙都不好意思給別人說,太丟人。

加倍索賠就算了。他不是一個喜歡在這種事情上較真的男人。一邊走過去用指紋開門鎖,他一邊順著剛才的思路想下去。還有一種情況呢,她既不是“幸福伴侶”公司那么知名的企業的女客服,更不是公司的女老板,最有可能是某個小地方自愿加盟的分銷商,而他也可能是她的頭一個客戶。

門開了。他盡可能最大幅度地讓門敞開著,回頭看她道:“進來吧,騙子。”

她有點自知有錯似的、羞羞答答地低頭笑著走進門,忽然抬頭瞧他一眼,笑容再次自然地浮現在眼眉間,問:

“咱家在哪兒換鞋?”

進門就是玄關。身后放鞋的柜子被他擋住了。他讓開,讓她看得見。但她使用的那個詞兒——咱家——讓他警惕。她/它還真不拿自己當外人,人還沒進門,就冒充起一家人來了。

“好漂亮的家具。”她歡喜地叫起來,真到了自己的新家一樣,“這么小巧的玄關鞋柜,阿拉那兒就勿。”

當年在內陸城市就職,公司有個家在浙東沿海地區的同事,他知道“勿”大致就是無、不、沒有的意思,阿拉嘛上海人也說,這個他懂。

她不用手就麻利地褪掉了腳上那雙顯然是新買的帶著銀白色配飾的小皮鞋,赤著腳走進了他剛剛擦洗得一塵不染的客廳。他的收入有限,這間出租公寓面積不大,但客廳不小。她就那樣赤著腳在顯得寬敞的客廳地面上走來走去,滿心滿眼都是歡喜。

“把家收拾得這么干凈,一看就是在等我來,想在頭一天給我一個好印象。”她說。不等他回答,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了一聲“哎呀”,“儂瞧阿拉全忘掉了,今天是阿拉上門來做媳婦的頭一天,我們應當算是新婚。公司免費贈送了兩張大雙喜字,讓阿拉帶了來。儂不用忙,阿拉這會兒自己來貼。哎對了,我們成親不用儂花銷得太多,它本來就是阿拉和儂兩個人的事體,我們自己悄悄地慶祝一下就得啦。”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一邊自說自話,一邊真的從隨身帶的小巧的白色仿麂皮坤包里取出了兩張大紅喜字,還是那種背面帶膠的,取下塑料膜直接粘到墻上就行。她自作主張,一張貼在廳里,誰都看得到的地方,一張直接貼到了公寓僅有的一間臥室的門上。然后回頭,拍拍手笑道:

“好看伐?真是一團喜氣。其實我還帶來了婚紗呢,在那個行李箱里。”

現在他才回頭看到進門時她隨手拉進來的那個粉色的大大的行李箱。它就安靜地直立在她方才隨手關上的屋門的后面,仿佛也是一個活物,如果主人不歡迎,隨時準備轉身自動走出門去似的。

“啊,請吧。”他讓自己平靜。不,其實他覺得一直都還算平靜,“我們坐下來談談。”

她有點拘謹地在他對面的單人小沙發上斜側著坐下來,目光從下向上乜視著他。看得出來,她其實是有點怕他——怕他說出那句立馬將她趕出家門的話。

“你看啊,無論你叫安娜、安吉爾、安妮還是美智子、翠花,什么都成,我不知道你身份證上的名字,不過這會兒我也不想知道了。”一邊說他一邊重新走回去重新打開屋門,目的就是讓它能夠大敞著,“你這么做一定有你的原因,這個我也不想知道,但是事情這樣做是不對的。眼下我們之間只剩下一個問題,說‘退貨退款就顯得不好聽了,其實就一件事,你回去就把錢給我打回來,這件事就過去了。你看這樣處理行嗎?”

“行。”她很痛快地回答,一邊就站起來,笑容消失了,目光幽怨地看他一眼,并且也不說家鄉話了(現在他想起來那是寧波話)。“可是今天也太晚了,我沒有帶錢的功能,銀行也不給機器人發信用卡,沒有主人攜帶酒店也不讓我住進去。好歹你這里也寬敞,你這個人是透明的,我一眼就能看透,你也沒有一顆冷酷無情的心。我本來是歡天喜地來做你的妻子,可是你瞧,我成了一個流落遠方無家可歸的女子了。”

“打住。可以了。讓你處在這種不幸的境遇里,我深表同情,但應當承擔責任的那個人不是我。盡管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偽裝成一個機器人而且接了我的單,但事情既然發生了,我也并不想為它給我帶來的麻煩追究什么人的責任。”他沒有往下說自己當初為什么要下一個這樣的訂單,啊,他一直都認為自己在當今社會里是個保守的人,他先是從紅塵滾滾的內陸一線城市搬到這座海島,接著又從一家日進斗金的證券公司自愿轉行,進了城郊接合部的一所普通中學當物理教師,要的都僅僅是自己想要的那一種恬淡、沒有太多世俗和心理壓力的人生。當然,哪怕是到了島上后,他也不是沒有遇上過心儀或者心儀于他的姑娘,但是一想到與她們中的任何一位結婚都要買房子、置車子,婚前婚后一應的雞零狗碎,他那個心情就沒有了。“我還是長話短說吧,眼下我們之間只存在一個問題,就是如何善后。你要是身上真的沒帶錢我可以送你去附近的酒店住一晚,明天你就可以回家鄉去。你甚至都可以不把我的貨款退給我,但你知道我只是一名中學老師,收入不高,那筆錢是我幾年來的全部積蓄。”

“既然你為我花光了全部的錢,那為什么……就不能把我留下來呢?我不想冒犯你,可是對你來說,我是一個活蹦亂跳的真女人,還是個可以承擔起妻子責任的女機器人真有很大差別嗎?再說我一個女孩子,盡管長得不像七仙女,可你也不是董永呀,你就花那么一點錢,我就憑空而降地到了你家里,你差不多就算是白撿了一個媳婦兒。你明天起就會明白我們女機器人有多能干了。你不是娶了一個媳婦兒,你是撲通一聲掉進了福窩里……啊我知道你剛才在想什么,你以為我們女機器人都是按那個當今走紅的女影星的模樣制作的,我真是一個最新型的女機器人,就應當比今天你看到的我更漂亮,主要是更像那個明星。可是我倒要問你一句了,我真的像她那么漂亮你放心嗎?每一個女機器人被制成和這名影星一模一樣的臉和身材,公司都是要向她和她的經紀公司付出很多的費用的,可是制成我這樣的臉和身材,成本就斷崖式地下降了,不然——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你用那么一點點錢是沒有機會將我請進你這個家,和你做一對恩愛夫妻的。”

他現在覺得自己的頭腦被她的話弄得有點暈了。“可是……可是……”他說,但他已經想不起剛才要和她說的是什么話題了。

“還有一件事,我本來不想說給你聽。我們公司所以要把我制作成現在這種普普通通的女孩的樣子,你到了大街上一抓一大把,就是有些客戶給公司提意見,將他們訂購的妻子制作得太漂亮了,讓他們有負擔……有的居然被客戶的朋友拐跑了。和那樣的公司產品相比,現在更多的客戶更喜歡我這樣的,因為對他們來說,擁有我這樣的一張普通的臉和身材的產品更安全。”

“啊不,”現在他看都不敢看她一眼了,雖然他又想起剛才要和她談的話題了,不過另一個意念已經像泉水從草地里一樣突然冒了出來,“我想起來了,眼下正是本島的旅游旺季,有些不自重的島外女孩子,為了節省開支,玩一些花樣,主動找上門去,和一些同樣不自重的男人住到一起,男人承擔她們在島上旅游的一切開銷,女孩子以和男人同居作為回報……雖然這么做是她們的自由,我沒理由干擾,但我還是覺得惡心,因為它讓我想到一個叫作‘援交的詞兒。我移居這座海島是為了生活得更干凈。你一定理解干凈這個詞兒的含義,所以……”

“對不起還真讓你猜對了,不過只猜對了一半。反正到了這會兒我要是說我不是真女人你也不信,那我就算是吧。“她目光幽幽地看著他,仍然在笑著,有點像是逢場作戲,但也可能是認真地在同他談話,“來前我是想過你可能不會收留我,但是到這個海島上旅游、甚至生活上一段時間,一直以來都是我做夢都想做的事啊。可你知道開銷也是很大的,好老公,我來都來了,你就不認我這個媳婦兒,那就當我是你從內陸城市來的一個窮親戚,比方說我是一個正在中西部苦寒之地上大學的表妹,趕上暑假,到你這里玩些天,把這座聲名遠揚的海島看上一遍,該到的海灘去一去,海水里游一游……我想不用等到我玩夠了、玩瘋了,不想回家了,你早就厭倦了我,急著趕我走。那時我會看懂你的眼色,一準麻溜地收拾好行李箱,再破費你給我買一張直飛家鄉的機票,迅速從你眼前消失,比風都快。怎么樣?考慮一下嘛!人家也不是天天求你。”

當時他的心怎么就軟了下來呢?他飛快地看了一眼她的臉。左腮顴骨上面有一點點尚未愈合的黑色的疤,就這么一點點小小的傷口觸痛了他心中最柔軟的部分?剛才想到了她是“幸福伴侶”公司的分銷商,現在看她的樣子,尤其是那一點點疤(其實是被碰破的傷口),倒越看越像是一個掛在互聯網上的那種最小的商家,有點像小區門外的一家蒼蠅館子,一間門面,兩張桌子,一個離了婚的女老板,又上班又奶孩子。如果她也是這樣一家小小網店的女老板(當然看上去沒有孩子,年過三十了也沒有找到一個男人把自己嫁掉),挖空心思地利用了他陰差陽錯下到她那里去的一單生意,頭腦一熱就自己冒充要出售的商品跑來了,目的僅僅是想滿足一下因為經濟原因一直不能滿足到這座海島上旅游一番的愿望。如果他的這些想象有百分之五十是對的,那他到底是該留下她住些日子,還是該……留下她住些日子呢?

他讓她住進了公寓僅有的一間臥室,自己在客廳沙發前支起一張行李床(那是為外地的朋友偶爾來住一宿準備的)。為了防止節外生枝,他給她約法三章:

“第一,你可以在這里住幾天,用這個機會出去旅游,看看這座海島城市。但男女授受不親,我們之間井水不犯河水;第二,暑假只剩一個月,馬上要開學,我有許多事,你住久了我不方便,最多一個月你必須走;第三,這件事情傳出去是一樁丑聞。如果你真想在這里住到暑假結束時離開,就不要以任何方式讓它傳播出去,讓它成為和我有關的眾所周知的丑聞。”

他覺得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并且一躍站起,抱住同時站起的他不容分說地“喯”了一個。他有點擔心自己因為心軟是不是又犯了一個錯誤:她答應他時表現得那么爽快,他懷疑她根本就沒有讓他的話過她的腦子。還有,只要他答應讓她住下來,其他的事情她干嗎還要去想呢?

夜里他聽到了一點聲響,被驚醒,睜開眼看見她已經打開了一扇窗,正搬動一只凳子站上去。

他被嚇壞了,只穿著內衣奔過去,緊緊抱住她,硬將她從凳子上抱下來,大怒道:

“你要干嗎?這是十八樓,你想從這里跳下去——”

她滿臉是淚,倔強地看著他:“對呀,我想還是一了百了好啦。我千山萬水自己走上門,想做一個好妻子,可是……今天是我的洞房之夜,我的新郎就不要我了!”

“什么洞房之夜,你胡扯些什么?”他再次大叫。

“對你當然不是,可是對我是!快放開我,讓我跳下去!——別說是我,就是七仙女,和董永入了洞房,男人對她理也不理,她也會尋短見的!”

他丟開她不管,走去把窗戶關死,緩和了一下心態,讓她在身邊坐下。

“啊,好吧……我問你一句,你真像我想的那樣,是……”

“你想的哪樣?”

“我說出來就不好聽了。”

“不怕。你說。”

“你家到底在哪里?一準是個小地方,有可能只是座小縣城,可能比小縣城還小。你不用回答什么,我不要求得到回答,只是想說出我的猜測……你心高,不滿足自己的生活,可你個人的條件——我說的是一切,不是單指形象——又無法讓你通過婚姻的方式走出去,夢想成真,于是你就設了這個局,來到我這里,還利用了我的弱點,就連你剛才要跳樓也是你早就編好的劇本,是劇中的一個情節。你不會跳樓的,說到底你做這一切都是想擁有一個幸福的人生,跳樓不能給你擁有這樣的人生。”

“可我也回不去了。我來時都大張旗鼓地把我要嫁到這座海島上的消息告訴了所有人、所有的鄉親,我要是就這樣回去,還是要跳樓。反正是要跳樓,回去跳樓還不如在你這里跳樓。”

“這件事里我始終有一點搞不懂。你就這樣自帶著一個大行李箱來了,我覺得我付的那一筆貨款里不包括這只價值不菲的行李箱。還有你來時的這一身行頭,單單置辦它們就要花不少錢呢。你雖然沒有七仙女美麗,可在千千萬萬年輕女孩子中也不算是丑得嫁不出去的,隨便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適齡男孩子中間找一個,你都會嫁得風風光光,有房有車還會有大筆的彩禮。你這么一個人拖著一個大行李箱來到我這里,我一沒房二沒車三還沒有彩禮。你什么也得不到,未來我會過成什么樣子連我都不知道。你這樣做又是何苦?我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讓他想不到的是,這時的她現出了一臉驚訝。

“怎么了,我說錯話了嗎?”

“你當然說錯話了,我不是自己愿意來的。是你下了單付了貨款我才來的,我別無選擇。至于那個大行李箱,還有我這一身行頭,是你交了好運了,我是我們這一批改良型機器人的樣品,公司把我出售給你是賠錢的,但是為了開拓市場,這些錢我們賠得起的!我明白了,你真的不相信我是個機器人,真的認為我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思想、時不時還會發點女人的小脾氣的女人。哎喲我太高興了!你把我當成一個人!人!”

她都高興得哭起來了,又笑,真是悲喜交加。而且,再一次——今晚是第二次了——又抱著他“喯”地親了一個!

他完全蒙圈。“你真的……真的……真的是一臺機器人?”

“不相信你可以看看我脖頸后面,那里有我的出廠編號。”

他一把將她轉了個身,扒開她頸后睡衣的衣領,果然在發際線下頸部一小片皮膚上發現了一個暗藍色的、不易為人注意到的編號:JW29-87-10987。

晚些時候她赤條條地爬進他在行軍床上的被窩里時他沒有再拒絕她。他這樣一個下決心今生今世不要名利只要生活得“干凈”的人,之所以會作出下單網購機器人妻子的決定,正是為了結束人類下半身常會帶給自己的困擾。一個機器人妻子不會給他帶來娶一名人類妻子一定會帶來的諸多煩瑣。和這樣一個妻子結婚他甚至可以不聲張,卻能夠擁有他其實也渴望的夫妻生活。何況從決心下單那一刻起他就想好了:一旦他真的娶了她,就會給予她一個真正的人類妻子一樣的尊重、關懷和體貼。

現在他的愿望都實現了,即使她不像自己原來想象的漂亮得像某位當紅女明星。但是他要一個七仙女式的妻子有什么用呢?他甚至也不想讓她為自己生兒育女。

但是,當那一時的迷亂——用康德的話說是“整個這種銷魂,確實是在性的本能的基礎之上展開的”——都過去了,她像一個真正的人類妻子一樣沉沉入夢(還輕輕地打著鼾)之后,他卻后悔了:萬一她那個刻在脖子后面的編號是她自己弄上去的呢?萬一她仍然像他猜測到的那樣,是一個一心想逃離自己生長的小縣城,逃出她過去的生活,到這個海島上尋找另外一種生活的女子呢?

一夜的不眠讓他睡過了頭,直到八點鐘他才醒來,馬上聞到了早餐好聞的氣味。她——也許是它,但更可能仍然是她——穿著一身新嫁娘的紅衣服,系著圍裙,正在他不常動用的小廚房里忙著煎荷包蛋。回頭看到他坐起來,她那張因為新婚而顯得無比幸福和漂亮的臉頰飛快地紅了。

“還真起來了。一睜眼看見自己成了董永,一個七仙女正在給自己做早餐。”她以攻為守,笑吟吟地看著他說道,手里的鏟子仍然不停。

他像一個真正的丈夫一樣去刷牙洗臉,然后坐下來吃早餐。天哪,這是什么日子呀,如果她真是個機器人妻子就好了,可她多半不是。如果是后面一種情況,很快這么好的日子就不會有了。他的身邊,這套租來的小公寓里就會有到處絆腿的小孩子,也許還會有一條狗。

她將灶前最后的一點工作做完,也在他身邊坐下來,看著他吃。

“唔,你也吃呀。”他說,心里想的是,如果她是一臺機器人,會拒絕的。

可她像個客人一樣,有點不好意思地拿起一塊烤好的面包片,熟練地抹上果醬,小口小口地吃。

“你不會還能給我生出三兩個孩子來吧?”他不看她,借著低頭喝粥作掩飾,說出了一句他自己也覺得有點惡毒的話。

“要看你嘍。你要我就生。”她說。

他以為自己的心會“咯噔”一下。完全沒有。但是接下來的一個念頭卻讓他不安了:前天一位師兄打來電話,說有個編程的活兒只有他能干,報酬由他自己定,對方絕不和他討價還價。他當時就要拒絕,說他一個人過日子要這么多錢干什么。但思緒卻一下就滑到了此事上面。

你瞧,你還剛剛吃了她做的一頓早餐,就開始想到以后要為她和她生的一堆孩子當牛做馬啦。

“還有一件事。我們既然已經……需要到民政局領個證嗎?”他說,這一次話語里沒有嘲諷和自我嘲諷,倒有點被迫接受現實的無奈。

“好哇好哇,”她歡喜地叫道,連目光也濕潤了,只差沒有跳起來手舞足蹈了,妨礙她的僅僅是她手里現在拿著刀叉,“一個男人和一個機器女人去婚姻登記處領證,島上以前有過很多嗎?我真高興,咱們什么時候去?今天是星期天,你不上班,我們吃完飯就去好嗎?我都等不及想看看登記處工作人員的表情了!”

他沒有理她。就讓這個假機器女人繼續往下裝吧。誰知道,聽說最近有一種叫作“劇本殺”的游戲很火爆,把假的當成真的來玩,都玩出要公安局出面解決的麻煩來了。誰知道她玩的是不是同樣的套路,想嫁人的女子如今都這么瘋狂了嗎?不過今天還是要打電話給那位師兄,問問對方,如果他接了活兒,稅后能拿到多少錢?

出于一種他自己也難以理解的心理,他們沒有真的去辦結婚登記,其實這種事情在島上也不是沒有過,真要去辦還是能去辦的。只是他不敢相信她真的不是在騙他。

雖然如此也沒有影響她的心情。黃昏時分她非要挽著他的臂到昨晚他跑步的彩虹灣里走一走。她說,考驗你的時候到了,你要是嫌棄我這個機器人媳婦兒,你就不帶我去見人。但丑媳婦總是要見公婆的,你這個人素來特立獨行,他們就是見你帶著個身穿嫁衣的同齡女子一起遛彎兒,看還是會看幾眼的,但不會太吃驚,可能他們能夠想象到的你的婚姻也就是這個樣子,悄悄地就辦了,一個客人也不請,一份喜帖也不發,包子有餡全在里頭,不在褶子上。

“你說完了嗎?沒想到機器人也這么話癆。說完了快收拾,晚了天就黑了,人家就看不見你了,那對你可是個損失。”他說,心想她的話還是對的,既然留下了她,生米都做成了熟飯,她總是要出門的。長痛不知短痛。再說了,沒有人會對他突然娶了媳婦兒大驚失色的,他又沒說過他這一輩子要當和尚打光棍,更沒說過他結婚要請他們吃酒席。

從臥室走出來時他看到她打扮得并不過分,很得體的一套服裝,但頭上她堅持要戴上一朵讓人一看就明白她是一位蜜月中的新娘的紅色花冠。

然后是蜜月。本來她就想到全島旅游一圈,現在正好以更冠冕堂皇且喜氣洋洋的名目滿足她的愿望。麻煩的是第一天開車出門到了第一處風景區,入住他訂的第一家酒店,才發現她居然真的只有機器人身份證。

“我都讓你套路成眼下這種尷尬身份了,就不要再繼續了。把身份證拿出來。”

她臉上再一次顯出了吃驚的表情:“說什么呢?你們人類什么時候給我們發過居民身份證,我們只有機器人身份證。你要嗎?要就有,別的沒有。”

“真沒有,我們這個蜜月就度不成。”

她眼淚一串串往下滾落,但仍然看著他。如果是個演員,就憑這些眼淚,也會立馬成名。

他的心又軟了,當然他仍然不相信她真沒有身份證。他走到服務臺去和服務員商量,竟然想也不想就告訴對方他的媳婦兒是一名女機器人。更令人大吃一驚的是服務員居然只看了她一眼,就把他的身份證和她的機器人身份證接過去了。

就在這時,她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證。

“給你!我以為是個機器人身份證明呢,原來竟是個真的身份證。”她說。

他想也沒想就接了過去,交給了酒店服務員。對方仍然沒覺得驚訝似的,很快就為他們辦完了入住手續。

“是度蜜月呀,恭喜恭喜。歡迎入住‘美麗海灣大酒店。祝新婚快樂,有什么特殊的需要可以隨時打電話給我。”將房卡遞過來時那名身材苗條的男服務員看著他和她說,“我們將傾心為兩位服務,讓你們有一個永生難忘的蜜月。”

進了房間她破涕而笑,害羞地依偎在他胸前,說:

“要是知道和你結婚會給你帶來這么多不方便,我就不來了。”

他在心里想,說什么謊話呀,說不定連今天在酒店前臺發生的這一幕,都早在你的計劃——劇本殺——之中了。

“你們公司什么背景,連人的身份證都能替你們辦出來!”

“這有什么不好理解嗎?有了一張人的身份證,我做你的媳婦兒就方便啦。國家支持機器人行業發展,不能光說嘴吧。”

這些小事過去就過去吧,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機器人,在接下來的蜜月旅游期間,她都玩得高高興興,從早上一起床到晚上睡到床上打著鼾入夢,臉上都洋溢著開心的笑容。

“你知道嗎?我給你鬧到這一步,連我自己看著鏡子都不敢相信那是我自己了,這都是被一本我師兄寫的名叫《區塊鏈》的書鬧的。”一個陰云密布的白天為了躲避臺風他們被困在酒店客房里,無聊地喝著自配的雞尾酒,他這樣對她說。

“是嘛,那你這位師兄,不,是這本叫《區塊鏈》的書,就是我們倆的月下老人了。快說說這位大媒,下一站就是永慶寺,我要去佛前上香,感謝這位大媒,祝他也像你一樣,娶一個像我這么好的媳婦兒。”

他沒有去附和她的矯情,卻同她說起了這本深深影響了他的生活的暢銷書:“區塊鏈,區塊鏈,說起它來,還沒有讀老狐的書,這個詞兒就把我的耳朵磨出繭子了,可它到底什么意思,我也是讀了老狐的書以后才明白的,其實只看了三分之二我就明白了,內容一點兒都不新鮮。”

“對你不新鮮,我聽著卻特新鮮。啊,我做了媳婦,日子雖然不長,可對你也不算不了解了,你乍一看活得放松、低調、隨和,可心里比誰都驕傲,你有一顆比任何人都驕傲的心,不然你就不會大老遠地從內陸輔導員跑到這座海島上來做一名中學老師……好,我不說了,你不屑于跟別人談你同學的書,就跟我說。我是機器人,卻不是那種把一個國家圖書館都吃進肚子里的機器人。”

他忽然對這個話題起了興趣:“你為什么就不是那種機器人呢?”

她久久地看他,抿住嘴唇笑了一笑:“我可以不說其中的原因嗎?”

他立馬像是被人打了一下臉:“呸,你們……這種機器人公司,討厭。”

她的意思他已經懂了。機器人公司生產她這樣的機器人是為了給普通人類做妻子,什么人會要一個肚子里裝著一個國家圖書館的妻子啊,他們連女博士都不愿意娶。

“說說就說說。沒看完老狐那本書我就明白了,區塊鏈哪里是什么新鮮東西呀,說我們這個時代才有區塊鏈真是無知。其實世界早就區塊鏈了,并且一直都是區塊鏈的,從遠古區塊鏈到如今。”

“我還是不明白。”

“真不明白我就對你多說幾句。譬如我和你,是不是區塊鏈?沒有區塊鏈,我怎么會從這座海島上直接往你的小網店里下單,還不用經過整個大網絡的中樞服務器。老狐寫了厚厚一本書都沒把區塊鏈說清楚,其實區塊鏈就是網絡本身,是人類社會生活本身,世界本身,甚至是宇宙本身。”

“你把我給說蒙了,我這個機器人這會兒在你面前就像個傻子。”

“簡單說吧,區塊鏈這個東西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去中心化,有點像人類神經網絡,誰和誰都可以連接,都可以互通。還拿你和我做例子,我們本來相隔千里,信息不通,可一旦進入互聯網,通過一單買賣機器人的生意,我們之間就實現了連接。新物理學上對連接的解釋特有意思,它說連接就是糾纏。你瞧,我們現在通過區塊鏈糾纏成了什么樣子,或者不如說我們被區塊鏈這個鬼東西糾纏成了什么樣子,竟然是它讓我們這兩個原本在人間毫不相干的人成了夫妻。”

“這么說我就懂了,太陽和月亮原本也不相干,可是因為地球是太陽的衛星,月亮又是太陽的衛星,太陽和月亮就相干了。哪天太陽熄滅,月球也就不會再圍著地球轉了。”

外面的雨下大了,臺風來臨前總會給島上帶來傾盆大雨。

“有件事要告訴你,我們之間的區塊鏈要有新景象。我懷孕了。”

他本來已經坐下,這時像被開水燙到了似的跳起來。

“你胡說!”

“我是最新款的機器人伴侶。我有生育功能。”她說,“你們男人總是粗心大意,下單前你恐怕都沒有好好地看完那份冗長的說明書。”

天哪,這是什么樣的連接,什么樣的糾纏,什么樣的區塊鏈呀!

但他的心情已經變了。孩子!他的孩子,無論是兒子還是女兒他都喜歡,可他過去還想著要獨身到死呢!這個沒出生的小東西,幾乎在他知道他/她已經存在的第一刻,就像有一只小手伸出來了一樣,一把便攥疼了他的心!

十個月轉眼過去。他像個真正的父親一樣在產房里經歷了她的生產。接過嬰兒時他多了個心眼兒,悄悄看了看孩子的后頸部。

在那里,他無比震驚地發現了一個新的機器人編號——JW59-87-10987-01!

如果他面前正好有一面鏡子,抬頭就能看到自己的臉慘白到什么程度。他將嬰兒交給護士,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走出婦產科大樓,狂奔到了海邊,一任強勁的海風吹打自己滾燙的臉頰。好在大腦迅速清醒了:如果連他的孩子也是最新一代機器人,那么他自己,有沒有可能也是?

他回到妻子的產房,將一名護士喊到門外,讓她看自己后頸部是不是也有一個編號?

護士似驚似笑地看他,問:“原來你也是一位……機器人前輩?”

他不否認也不承認,只是催促她快一點看。

“不錯,你真是一位前輩。你的編號和你妻子的編號只差了五年。你妻子是JW29-87-10987,你是JW24-83-30448,你們是一代人。”

“什么意思?”

“你比你妻子早生五年,所以你的起始編號是JW24,你妻子是JW29,你們的兒子比你整整小35歲,比你妻子小30歲,所以是JW59。他的編碼最后比你們多一組編碼,恭喜你了,他是最新的一代人/機器人的第一個,所以編碼是01。”

他心中起了一陣燥熱,如同每年臺風季海上驟起的狂飆。盯著女護士,他大膽問道:

“你呢?護士小姐,你也有編號?”

她臉上沒有現出被冒犯的表情,笑了笑道:“我當然有。可是女孩子的年齡是保密的。我不可以讓你看到我的編號。”

兒子剛剛滿月,他就急急地找了個借口,飛回內陸腹地他出生的城市。

白發蒼蒼的母親仍然待在她昆蟲研究所的實驗室里,擺弄她那些變態中的昆蟲。母親八十歲了仍沒有停止她的研究工作,她是世界上屈指可數的昆蟲變態研究專家,職業對她來說不是負擔,而是終生的樂趣。看到兒子突然歸來,她慈祥地笑起來。

“你怎么回來了?又不喜歡待在那座島上了?”

“媽,為什么你不早點告訴我,我也是一個……”

他沒有把話說完,因為眼淚快要滾下來。

“我明白了。我的傻兒子直到今天才知道你也是一個……人/機器人。是媽的錯,媽應當早點告訴你……不過這件事對你一個大男子漢,真的是問題嗎?”

“媽,你在說什么……人/機器人?”他大叫著喊出了這句話。

“你也可以不這么稱呼自己。為了感覺上舒服,你也可以稱呼自己為新人類或者新新人類。”

母親的輕描淡寫制止了他的像洪水一樣涌來又涌去的傷心。他覺得自己一下就邁過了一道坎——可不是一般的坎——他開始接受新的自己。

“媽,我能不能看一看你……我是說……”

“來吧,看吧,媽和你一樣,也是人/機器人。”

他真的動手去看母親后頸部的編號。那一行暗藍色的字跡清清楚楚,母親確實沒騙他,只是母親的編號真比他和她的妻子早了整整一代。

這時他的心情平靜多了,像個還在讀小學三年級的孩子一樣,在母親面前規規矩矩地坐下。

“媽,從什么時候起,我們……成了眼下這個樣子。”他開口道,語氣里還是不由得顯出了沉痛。

母親慈愛地望著她已經長成大男人的兒子,反詰道:

“我們成了什么樣子?別以為我們是人/機器人,就不是人類了……我們只是成了更好的人類。”

“更好的人類?……我不明白。”兒子說。

“最早其實沒有人類。這個星球上最早有的只是無生命的物質。如果它一直不變,它就會是一直沒有生命的星球。可是后來它開始改變,出現了第一個有生命的細胞。如果這個細胞不改變,如今這個星球上也僅僅只有那種剛剛顯示出生命跡象的細胞。”

他開始試著去明白母親的意思了。“可是……媽,可我們是人哪,無論是機器人還是你說的人/機器人都不是人,它們在存在的階梯上應當比人類低一個等級,因為它們都是人的創造物。”

“誰告訴你的,機器人或者人/機器人就一定比當年的人類在存在的階梯上低一個等級?啊,我懂了,我可憐的小兒子對機器人的認知,仍然停留在它們只是一些芯片、存儲器和電線的組合體的階段。我的兒,誰告訴你機器人只能是這樣的一些存在,人類不能用自己的血肉和大腦,加上新的算法工具,連同人類自身的遺傳優勢,生產出一代比一代更聰明的人/機器人?媽媽研究了一輩子昆蟲,它們最讓我驚奇和敬佩的就是,它們懂得變態對于它們的意義,是變態讓它們越來越強大,越來越適應自己生存的宇宙,不然它們從種的意義上早就被淘汰掉了。人也是一種生物,我們同樣在變態,從細胞直到今天,我們在變態的道路上走過了漫長的道路。”

“媽,你還想……還想說什么?”他感覺到一種新的恐怖氣氛正向他襲來,又大聲地叫道。

母親把他帶出了工作間,乘電梯到了十八層樓的樓頂。那里有她常坐的一條長椅。她讓兒子陪她坐下來。

“從這里向外面看……你看到了什么?”

“媽,我看到了正在落山的太陽。”兒子說。

“太陽是什么?”母親說。

兒子瞬間就明白了母親的意思:“太陽是全部外宇宙的代表。”

“人類不能永遠被自己現有的生命形態困在這座星球的表層,那樣我們終究沒有未來。好在人類也終歸比昆蟲聰明,我們也早就懂得了要讓自己存在的形態、方式發生改變,盡管是一點一點地變,但終歸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當然你不想稱它為變態,愿意說它是進化也可以。進化其實就是變態。比方說你們這一代,就比我們這一代變得更厲害、更有力量,也因此生活得更好。你們更機器人化而不是更像舊的人類。你們已經在存在的階梯上比所有時代的舊人類高出了許多階梯。但你們和我們一樣,從本質上說仍然是人類,這一點沒有改變,就像昆蟲無論怎么變態、進化結果仍然是昆蟲一樣。”

坐在母親面前,聽她像小時候一樣絮絮叨叨地講這些話,一邊望著正在沉落下去的夕陽,他忽然覺得心里最后一點痛苦也消逝了。

“對人類來說,重要的是變而不是不變。而且一定要變,變得越來越好,直至沖出這個星球,獲得存在和生命意義上的雙重自由,完全的自由。”

“媽,將來我們會變得更像機器人,而不是人類嗎?”兒子最后問道。

“不,無論怎么變,都是人類在變,過去是被動地適應環境,而在未來,我們應當主動地變,把那些妨礙我們走出地球這個人類幼蟲的繭殼的身體結構上的麻煩全部解決掉。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可能不僅僅是地球人,還是——首先是——宇宙人。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就了不起啦。”

他陪了母親兩天,迫不及待地飛回了海島。在屬于他自己的家里,妻子和兒子正等待他的歸來。

一年后他的兒子已經能在海灘上奔跑,用光滑的小腳追逐涌上來又退下去的雪白浪花。他和妻子則鋪開一塊沙灘毯雙雙坐在海灘邊椰林下,望著晴朗海空下那一輪又在輝煌入海的落日。

“其實成為一個人/機器人也不錯,”他忽然對她說,“僅僅一百年以前,那些人后頸部也許沒有編號,可他們生活得多辛苦啊……每一粒糧食都要自己面朝黃土背朝天地種出來……但是今天,僅僅從空氣中收集二氧化碳就可以產生淀粉,而人類在自己的生存過程中一直都在制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二氧化碳。還有,因為不再使用原始人類那些器官,好多原本為醫治這些器官疾病而存在的醫院也不存在了。人沒有了那么多會患病的器官,也就沒有了那么多醫療上的需求,城市呢也就少了絕大部分垃圾,比過去更潔凈更適合居住了。”

但他的妻子并不想聽他講這些深刻的思想。她高聲喊了一句,站起來就奔向了海灘上的兒子,因為那個小小的人/機器人兒子,正將自己兩條胖乎乎的小短腿涉進更深的海水里去探索。

這以后他就一個人躺在那里,望著蔚藍的天空冥想:啊,人類就是這么進化的吧。首先是區塊鏈,什么都是它,從細胞網絡到人間社會組織。那么物質本身呢,氧原子為什么要和碳原子糾纏,成為二氧化碳?氧原子為什么要和氫原子連接,成了水?當然還有大尺度的物質,太陽系、恒星、黑洞……從宇宙中心到邊界是不是區塊鏈?啊對了,區塊鏈沒有中心,不可篡改、全程留痕、可以追溯、集體維護、公開透明,都在老狐的書里寫著呢……也就是說,沒有邊界,區塊鏈的這些特點和規定就是宇宙的特點與規定。那么人生呢?……

“人在宇宙廣大無垠的區塊鏈中歸根結底算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呢?母親說得對,先是生命細胞,然后細胞連接/糾纏起來,成了魚、類人、智人、人,然后是人和機器的合體,再然后可能就是徹底的機器人類了,不過這真有問題嗎?只要能夠解脫地球和生存本身對地球生命的約束,讓他們能在無限可能的宇宙中生活得更輕松、更自由,活著再也不像一部一生都在服勞役的機器,不就是好的嗎?……”

再回頭看正在海灘上嬉戲的妻子和兒子,他仿佛是第一次覺得,他是多么愛她和他呀,真是愛他們,他們也真的值得他用全部的生命去愛。因為他們和他自己一樣也在變態,不,進化之中,而進化的結果是結束人類的幼蟲時期,走出繭殼,奔向宇宙,那時的他們,才可以稱自己為真正的人吧。

他愛他們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們是這個浩瀚無邊的宇宙的區塊鏈中的一個細小的節點,就像無限網絡中一個最小的網結,卻承擔著生命發展歷程賦予這一個時空網結點的責任與使命。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網結點的使命,卻也是一個讓地球生命這個奇跡從一瞬走向永恒的偉大使命。

宇宙的區塊鏈雖然廣大,但不能少了其中任何一個網結,尤其是人類。這么想來,每一個人、機器人和人/機器人,都是這部宏大無邊的交響樂中不可缺少的章節,至少是其中一個不可缺少的音符。

“你快過來呀,這邊多好玩兒呀!”海灘上的妻子和兒子什么也不知道,正大聲呼喊著他,讓他過去,和他們在一起,像敲擊鋼琴的琴鍵一樣,來來回回地踏踩那些細碎如同珍珠粒般的浪花,并且從中聽出關于大海、夕陽和人類未來的美妙樂章。

作者簡介

朱秀海,男,當代作家、編劇。河南鹿邑人,滿族,1972年入伍,先后在武漢軍區、第二炮兵和海軍服役。兩次參加邊境作戰。曾任海軍政治部文藝創作室主任。中國作家協會第八、第九屆全國委員會委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癡情》《穿越死亡》《波濤洶涌》《音樂會》等長篇紀實文學《黑的土紅的雪》《赤土狂飆》,中短篇小說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電視劇《百姓》《波濤洶涌》《軍歌嘹亮》《喬家大院》《天地民心》等。曾獲第二屆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第一、五、九、十一屆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八五”期間全國優秀長篇小說獎;第八、十屆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第三屆電視劇風云盛典最佳編劇獎;中國電視藝術五十周年全國優秀電視劇編劇獎;馮牧文學獎等。《音樂會》入選“百部抗戰經典圖書”,《喬家大院》第二部入選“2017年中國好書”,《遠去的白馬》入選中宣部2021年主題出版重點出版物。榮立二等功兩次、三等功兩次、海軍通令嘉獎一次。

責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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