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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逸未遂(中篇小說)

2022-04-15 23:11:45傅澤剛
北京文學 2022年4期

五十多歲的晏瑞丹,不顯胖,短發(fā),端莊,干練。她退休時,距她老公退休還有半年,本來說好,等老公賀天順退休后,再舉家遷往省城,而晏瑞丹改變主意,迫不及待,提出帶母親先到省城。賀天順嘀咕,不就半年時間嗎,咋就這么急?

晏瑞丹一臉愁容地說:“我實在忍受不了了。”在這里,她用了“忍受”這個詞,可想而知,她的忍耐到了極限。

在別人看來,晏瑞丹的苦惱,芝麻大點事,不就是不習慣關河一帶的習俗嗎,怎么不能忍受了?賀天順認為老婆矯情,而從省城嫁到關河的晏瑞丹,自有她的苦衷,其他不說,單就趕人親的事,就讓她頭疼了三十年。

趕人親,是關河一帶的習俗。關河縣地處峽谷,縣城在懸崖上,因沒平地建房,所以縣城很小,人口也不多,不管紅白喜事,只要告示往幾個路口一貼,全縣城人都知道。不論哪家哪戶,只要“出事”,人們都會上門送禮錢,兩百三百不等,五百一千不限,沒底線,也不封頂,除了特殊關系,一般禮錢在三五百之間,按市場經(jīng)濟的話說,這是時下行情。單看這個數(shù)字,并不大,而問題是,這樣的事,幾乎每周就有一次,像晏瑞丹這樣的工薪階層,倒沒啥,畢竟每月幾千元收入,沒有收入的百姓就難了。

下河街的李在貴,有名的困難戶,家徒四壁都說不上,壓根兒沒四壁,租房過日子。早年娶妻生女,因為窮,老婆跟人跑了,留下一女,那以后,他沒再娶,有人說他不是不想娶,而是娶不起。他贍老哺幼,老母的病,把他拖窮了,時不時住院,打針吃藥都要錢,女兒二十一歲時,遠嫁外地,剩下他和老娘過日子。日子好像不是用來過的,而是用來背的,壓得他喘不過氣,壓得他體形彎曲,身子骨越來越小,風霜雪雨一把刀,他被刻成一副木訥表情,即使置身熱鬧和感天動地的場面,他也沒表情,更不言語。

當時,晏瑞丹在鎮(zhèn)民政所工作,負責發(fā)放低保。那次發(fā)低保時,李在貴倒干脆,左手進,右手出,趕了人親。晏瑞丹問他:“把錢送出去了,怎么過日子?”李在貴嘆了口,說:“不趕人親,更難過日子。”經(jīng)他進一步說明,她明白了他的苦衷,其實人人都有苦衷。所以是低保,就是保你每天吃上大白菜,并不保你趕人親,而低保人家,再艱難,就是勒緊褲腰帶,少吃兩口,也要把人親錢送出去。

趕人親,成為關河著名的社會活動,是一張千絲萬縷的網(wǎng),誰要離開這張網(wǎng),誰就會成為孤家寡人。話又說回來,誰家沒個事啊,你不送人,人不送你,禮尚往來,才是生存的世道王法,所以,辛苦掙來的錢,主要不是用于生活,而是用于趕人親。

日子久了,人們從中悟出一些道道,有人想方設法“辦事”,可總不能今天娶親明天死人吧?天無絕人之路,有人腦筋一轉,就從紅白兩事中,衍生出壽宴、生日宴、升學宴、當兵宴和店鋪開張宴,如此種種,如雨后春筍。

酒席辦在餐館,也倒省事,而縣城關河鎮(zhèn)的風俗是自辦。關河鎮(zhèn)主要就一條大街,分上、中、下三段,憋著一泡尿就能來回,一支煙工夫就能走通街子。因找不到像樣的平地,各種宴事,只能在大街上操辦,這樣的熱鬧隔三岔五,每次要吃上三天,整條街子像過節(jié),人們相互幫忙,為了需要,還自發(fā)成立了助協(xié)會,購置了鍋碗瓢盆和桌凳,為各種酒飯?zhí)峁┧琛?/p>

成立之初,李在貴在助協(xié)會幫忙,端碗洗菜刷盤子,樣樣都干,不時把碗掉到地上,負責人對他說,這是我們的家當,你砸了,我們靠什么維持?后來就有了規(guī)定,誰碎了碗誰賠,所以,李在貴每次可憐的一點報酬,都會被扣除一些。他經(jīng)常發(fā)愣,也不隨和,沒人喜歡他木訥的樣子。

或許李在貴并不愚鈍,人情世故,全在他心里,世間萬物,全在他眼中,難說,他心里住著一個活絡的世界。

不久,李在貴的母親病逝,為母親辦完后事,他就離開助協(xié)會,再沒租房,住進關河邊的巖洞,也再沒趕人親,徹底“淡出江湖,歸隱山水”,靠撿拾垃圾維持生活,過上了清靜的避世生活。

李在貴,地地道道的關河人,連他都怕的人親事,何況外來媳婦晏瑞丹,她的恐懼,理所應當,她的逃避,理直氣壯。而晏瑞丹都退休了,還等什么呢,一個字,逃,兩個字,快逃,李在貴逃進巖洞,自己可以逃到省城呀,一樣一樣的。

關河縣人,無論自由職業(yè),還是退休職工,凡有能力的,即使沒有能力的,籌款借錢也在所不惜,紛紛到省城買房,就像當年的有志之士,從國統(tǒng)區(qū)奔赴延安,有的是候鳥遷徙,有的是飛鳥歸巢,總之,都不約而同選擇城北片區(qū)。這個方位的選擇,估計和鄉(xiāng)情有關。關河縣在省城以北,住這里,回鄉(xiāng)方便,不必穿城過市,啟程,便是回鄉(xiāng)之路。

關河人囤聚的省城北,被人們俗稱關城,一個關字,就連接了故鄉(xiāng)。

晏瑞丹的房子,自然買在關城片區(qū)。半年后,她老公賀天順退休,也自然落腳省城。畢竟,賀天順是關河縣縣長,他的到來,在關城的江湖中,激起了一點波瀾。彭東風設宴為他接風洗塵,總之,那天該到的都到了,全是關城舉足輕重的人物,有省城謀事的關河人,有關河籍的企業(yè)家,也有關河縣退休的頭頭腦腦,名義上為賀天順接風,實際上,彭東風順便聯(lián)絡了社會關系。

彭東風是賀有順的表侄,在生意場摸爬滾打多年,他眼睛不大,卻眨著智慧,個子不高,卻透著能量,他是道中人,這種場合,請誰不請誰,心中自然有數(shù),滿滿三桌人,氣氛沸騰。

那天,賀天順一出現(xiàn),眾人起座,握手和寒暄必不可少,笑,自然或不自然地堆在每個人臉上。西裝革履的他,濃眉大眼,國字形臉,透著浩然正氣,并氣宇軒昂,眉宇間蕩著憂國憂民的思緒,熟悉他的人,都稱這副面孔為關河縣標志性表情,寫著高大上的正能量。

仿佛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全中國的酒桌上,幾乎都講同樣的話,祝福的話必不可少,而使用頻率最高的是謝謝兩字,謝謝栽培,謝謝關照,那晚也不例外,只因賀縣長的到來,歡迎二字免不了成為熱詞,總之,都是受用的好話。

必要的禮節(jié)過后,人們的熱情轉到邱處長身上。邱處長一身西裝,還打了領帶,總是一臉儒雅和笑容。大家舉著酒杯,輪番到他面前,各種祝詞和套近乎的話,燙得灼人,歡迎賀縣長的主題,由此變了調,賀縣長心里略有不爽,不過,一定程度上,他也能理解,畢竟邱處長非同一般,雖說只是個處長,卻神通廣大。F7D61EDC-C6B5-4AD7-801A-1F3690C6B2E6

飯局到了最后,大家才知道,邱處這伙計,帶了私活,他從包里掏出一摞紅紙卡,向大家一一發(fā)放,臉上也像紅紙卡一樣喜氣,彭東風接過一看,原來是他女兒的結婚請柬,彭東風心里嘀咕,這老兄挑水帶洗菜,啥都沒落下。

大家再次圍攏邱處,“恭喜”之聲,像炮竹一樣響起,酒氣中浮起喜氣,飯局綻出一個新高潮。

待氣氛緩和下來,彭東風走近賀天順,低聲說,時間差不多了,要不去足療和按摩。見賀天順搖頭,彭東風就說換一個地方休閑一下。賀天順心想,初來乍到,熟悉一下環(huán)境也好,就換吧。邱處和大多數(shù)人稱有事離去,賀天順像個不諳世事的新人,跟彭東風來到關城休閑會所。會所設有餐飲、健身、足療按摩、卡拉OK和棋牌室,項目多,環(huán)境也不錯。老板姓齊,也是關河人。

賀天順剛下車,齊老板迎上去握手,必不可少的寒暄后,齊老板帶他們里里外外溜了一圈,指著閑置的健身器和按摩床椅,說,基本沒人弄那些玩意兒,下一步調整格局,全部用于棋牌。說著,棋牌室就到了,只見燈火通明,麻將聲和說話聲,此起彼伏,全是關河縣口音,像一鍋爆炒的豆子,大多是賀天順熟悉的面孔,恍惚間,他還以為在關河呢,他不便一一招呼,剛想繞開,就有人叫了一聲賀縣長,可能因為稱呼特殊,忙碌的人們停下來,目光齊刷刷地聚到賀天順身上。

“縣長深入基層,體察民情,大家歡迎。”

“賀縣長來兩圈,碼長城,這是愛國呀,呵呵。”

賀天順目不斜視,一身正氣地向大家點頭致意,說自己退了,已經(jīng)不是縣長了。“退了也是縣長。”人們議論起來,賀天順略有不自在,邊走邊說不打擾了,就離開了麻將室。彭東風感嘆地說:“人之所需,供不應求啊,麻將室再擴大幾倍,也會座無虛席,京劇、國畫、中藥和武術,跟我們的生活沒關系,麻將才是真正的國粹,和我們的生活骨頭連著筋,沒有它,很多人活不成。”

齊老板笑著說:“彭總說得極是,有人整天在麻將室,其實他們玩得都不大,輸贏一般一兩百元。只有幾桌打得大一些,一天下來,輸贏幾千上萬。”

幾個人邊說話,邊拐進一個院落,吵鬧聲被隔在門處。院子不大,卻清靜,齊老板推開一間房門,里面只有一張自動麻將桌,卻空無一人。齊老板說那是貴賓室,貴賓們不來也留著。彭東風湊近賀天順耳邊說,那是邱處和錢總他們的專桌,有人管這叫待遇。

“錢總?那個放高利貸發(fā)財?shù)腻X祿豐?”賀天順問。

“正是,約了他,他在外地,他的錢九位數(shù)了,是關河人的超級偶像。”彭東風表情夸張地說。

賀天順的國字臉,皺了一下眉頭,說:“在物欲橫流的年代,他成為偶像是正常的,就連我都覺得他是個奇跡。”

如今的麻將,名義上是休閑,實際上就一個賭字,剛退下來的縣長賀天順,對這個字很敏感,他下意識地加快步子,齊老板跟隨其后,邊走邊說:“剛才邱處來電說,錢總出差剛回來,他們在綠洲洗浴場,叫我過去,我哪走得開呀。”

邱處剛才不是說有急事嗎,怎么桑拿去了?賀天順心里嘀咕。看賀縣長要走,齊老板送上一盒上等紅茶,賀天順謝過,卻沒收下。齊老板略有尷尬,臉上堆起笑:“賀縣長慢走,改天來貴賓室休閑哈。”

賀天順不會搓麻將,但他沒說不來,而是說了一聲謝謝。

那晚,賀天順回到家,疲憊地倒在沙發(fā)上,自言自語,都退休了,怎么感覺比在任時更累?晏瑞丹哼哼了一聲,對他說:“這才開了個頭,等著吧,連鎖反應,這次東風為你接風洗塵,下次就輪到其他人請你了。”

“東風是自己人,其他人就免了。”

“依我看,東風可以免,其他人不能免。”

晏瑞丹話中有話,賀天順沒去想,倒是他衣服口袋一角猩紅,引起晏瑞丹的注意。她以為賀天順收到的紅包,掏出一看,才知道是一張派款單,邱處長女兒的結婚請柬。

條件反射,晏瑞丹對這樣的紅紙卡過于敏感,她一臉恐懼,嘆了一口氣,說:“我逃到哪兒,這張紅色通緝令就追到哪兒,我真是無處可逃啊。”

“說話別夸張,不就是趕個人親嗎?說好了,到時你得去,請柬上寫的可是全福。”

“你以為只有你有全福嗎?我這里也有全福。”晏瑞丹“啪”的一聲,把一張紅紙卡拍到桌上,一臉愁容地說:“章顯德妹子家的親家哥的兒子結婚。”

“什么章顯德,還妹子親家哥,隔得遠了點吧,如果分不了身,有些人親就不一定去了。”賀天順幫晏瑞丹排憂解難。

“什么隔得遠了一點,人家?guī)瓦^咱家,那年你老母親暈倒在大街上,人家章顯德妹子親家哥背著老爺子上了醫(yī)院。再說了,咱家兒子結婚,人家也趕了人親的,還是個整數(shù),這個人親咋都得還。”

說到母親,就觸到賀天順的痛處,他沒再糾結什么章顯德,還是章顯德妹子親家哥,趕忙進了母親房間。老人已八十七高齡,身體不好,整天躺在床上,賀天順一進屋,她眼睛亮了一下,看著自己兒子,目光平靜。

那天,賀天順往紅包里放了八百元,隨手裝進衣服口袋,晏瑞丹說:“就完了?不寫上自己名字,不等于白送了嗎?”說的也是,賀天順掏出紅包,慎重地寫上自己名字,每個動作都別扭,一個縣長,疏于這些俗事。

彭東風開車接他們,先把晏瑞丹送到章顯得妹子親家哥的兒子喜宴,兩人才趕到天龍酒店。邱處長站在酒店門口,賀天順上去和他握手,并致恭喜,而恭喜兩字說了多遍,他的紅包也沒送出。邱處尷尬地陪著他握手,賀天順是在感到對方尷尬的情況下,掏出紅包的,仿佛掏出一個炸藥包,趕緊塞到邱處手里。

他被安排到第二排餐桌,剛坐下,就有人叫了一聲賀縣長,他側身一看,是錢總,也就是那個關河人的心中偶像,還沒走到跟前,他就伸手急切地走來,和賀天順握手寒暄,他紅光滿面,一種氣場也隨之而來。賀天順招呼錢總坐下,卻被引路人擋住,錢總對他說了一聲對不起,就被引到第一排中間的餐桌,一種氣場也隨之而去。錢總和那里的幾個人一一握手,從他對那些人的稱呼里,賀天順知道那幾人是廳級干部。很快,邱處走到那張餐桌旁,雙手抱拳:“小女結婚,本是小事一樁,不該驚擾各位領導,但轉念尋思,不讓領導知道,領導怪罪下來,我擔當不起啊,就硬著頭皮打擾各位了。”F7D61EDC-C6B5-4AD7-801A-1F3690C6B2E6

邱處的語氣,像是表示感謝,又像賠不是,總之笑容可掬,一臉儒雅。最后,他要錢總代他好好陪各位領導,而到賀天順他們這一座時,邱處仍然一臉笑容,只簡單說了兩句就離去。所有一切,都讓賀天順心里不舒服,他稱胃痛,叫彭東風送自己回家。

回到家,他沒有開燈,也沒開電視,靠在沙發(fā)上,點了一支云煙,煙火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夜色眨著眼。

晏瑞丹回來,開了燈,忙著換鞋,當她再抬頭時,嚇了一跳,怎么沙發(fā)上躺著一個人,待回過神來,她才發(fā)現(xiàn)是賀天順。

她說:“你別嚇我。”

他面無表情:“怎么我就嚇著你了?”

她說:“這個時間,不是你回來的時候,不開電視,也不開燈,是人都會被嚇著。”

賀天順翻了一下身,說,“一驚一乍的,我才被你嚇著了呢。”

啪的一聲,晏瑞丹把一張紅紙卡砸到茶幾上,賀天順又是一驚,瞟了一眼紅紙卡,是一張店鋪開張的請柬。晏瑞丹坐到沙發(fā)上,也沒開電視,看著那張紅紙卡說:“離開關河縣,目的是逃避人親,沒想到逃到省城,這種事一樁接一樁,比關河還多。兒子到美國是明智的,不然也會被人親所累。”

賀天順哈哈一笑:“你以為美國就省事?照樣有不省心的事,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會把人分出三教九流,高低貴賤。”賀天順的語氣,越來越重,說到三教九流高低貴賤時,他哼了一聲,鼻孔里躥出一股惡氣,眼前晃著邱處和錢總的影子。

當初在關河縣,邱處是住房建設局局長,經(jīng)常找賀縣長匯報工作。賀天順覺得他年輕能干,極力推薦他當了副縣長。他心懷感激,不久,調省住房建設廳任副處長,一年后提為處長,據(jù)說很得廳長賞識,有提副廳的希望。

一想到邱處當年的感激之詞,又想到他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世道炎涼,人心難測啊,賀天順心里拔涼拔涼的。

“哪里才是逃身之處啊。”晏瑞丹嘆了一口氣,揚起那張請柬,賀天順的思緒,回到現(xiàn)實的特定情緒里。雖說都是困擾,但他們兩人的困擾不同,她被趕人親所困,而賀天順的困擾煩惱,遠不是趕人親那點事。

和晏瑞丹不一樣,賀天順畢竟是一縣之長,看問題,自然有一定的高度深度,也同樣因為縣長身份,置身官場,構成復雜的人際關系,在任和不在任的人事處境和心理落差,是他當下所有困擾的源頭,這個源頭蕩漾開來就是浩蕩的煩惱。

賀天順母親去世,東風第一時間打了幾十個電話,并通過微信朋友圈和各種微信群,把消息擴散出去,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包括老家關河縣的人,賀母去世的消息,風一樣掃過關城,并跋涉關河老家的山水。

彭東風建議設靈堂,其用意除了吊唁外,還能給大家提供趕人親的平臺。說到趕人親,賀天順臉上掠過一絲尷尬,彭東風說,沒必要遮遮掩掩,以前你趕別人的人親,輪到自家有事了,別人來趕你家人親,天經(jīng)地義,到時你們不用出面,我來坐臺收取,做好登記。

賀天順是孝子,也想熱熱鬧鬧送走母親。如果自己在職,操辦家母喪事,得收斂,而現(xiàn)在,自己退了,不必考慮太多,所以同意設靈堂。靈堂就設在家里,其實也就在墻上掛了老人遺像,下面燃了香火。

邱處給賀天順撥了電話,稱自己在外地出差,不能登門吊唁,只有請人送上慰問金。賀天順自然理解,而問題是有人見他在休閑會所打麻將,雖說他隱于貴賓室,還是被人見到。聽到這一消息,賀天順也想得通,人家這么大個處長,還是省上的,要是真上門趕人親,多少會有一些不便,這樣也好,誰也不虧欠誰。

賀母火化后,事情才算基本結束。賀天順累得一聲嘆息,用手輕輕敲打腦門,眉頭緊鎖。晏瑞丹拿來人親簿,被他推開,先不說失母之痛,單就辦喪事,就脫了三層皮,他哪還顧得上誰送,誰沒送。但當晏瑞丹說出八萬三千這個數(shù)字時,他心里還是咯噔一下,問只是省城收到的數(shù)字嗎?晏現(xiàn)丹說,不單省城,還包括關河縣送來的人親。

怎么這樣少?他想起當初兒子結婚,單在省城就收到十七萬多,再加上關河縣收到的,加起來好幾十萬呢,這兩次數(shù)字的差距,讓他心里一片悲涼。他忍不住接過登記簿,送三百至五百的居多,齊老板六百,錢總六百,邱處八百,他念一個名字罵一句,當念到邱處時,他嘀咕道,八百?我送他女兒的喜錢也是八百,這不是還錢嗎?若要還錢,應該加上利息。他心里像澆了油,火直往上躥。

他注意到,送一千元以上的人,寥寥無幾,并且多是親戚。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個名字前,此人送了一千五百元,李在貴?自己竟然一時想不起是誰。

他問晏瑞丹,晏瑞丹搖搖頭說,我還以為是你朋友呢。晏瑞丹的回答,讓賀天順心里一片迷茫,送得最多的人,竟然是他們不熟悉的人。他掏出手機撥了彭東風,彭東風也說不知道,賀天順說,送一千五百元的人只有一個,你不應該沒有一點印象吧?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彭東風才說他想起來了,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穿得寒酸,也穿得極不得體。聽了電話,旁邊的晏瑞丹哎呀了一聲,說,應該是他,怎么把他忘了?

“誰呀?”

“李在貴,那個窮得出名的困難戶呀,拾垃圾的破爛王,縣城人沒人不知道。”

“原來是他呀。”賀天順恍然大悟,不是不認識他,是沒想到一個困難戶送那么多,沒幫過他忙,也沒送過他人親,他為何這般?更想不到他人不在省城,卻專程四百多公里到省城趕人親。想到這里,賀天順心頭一熱,內(nèi)心涌起感動。

如果他有事相求,應該打個招呼,而他把錢交給彭東風就走了。賀天順站起身:“找到他,必須找到他。”他在省城應該沒有親戚朋友,他有可能回了關河。賀天順給關河的表弟打了電話,要他找到李在貴。他表弟接完電話,就趕到李在貴住的河邊巖洞,結果沒人。

早些年,關河街上出了一個麻風病人,人們怕傳染,就攆他住進河對面的洞里,所以叫麻風洞。麻風病人死后,此洞也像瘟疫,人們談起都有幾分懼色,更不用說走近那個洞了。F7D61EDC-C6B5-4AD7-801A-1F3690C6B2E6

李在貴住進這樣的地方,曾經(jīng)轟動一時,讓關河人百思不得其解。從此以后,他的名字成了麻風病的代名詞,再加上他的長發(fā)和邋遢樣,人們見他就躲。

關河就那么個芝麻大的地方,只要李在貴回來,即使不在街上溜達,大家都會看到,對岸的麻風洞口對著大街,而幾天過去,連他影子也沒有,他會去哪里呢?

看他焦急的樣子,晏瑞丹說:“你急啥啊?先把事情搞清再說,難說他去了他女兒那里。”是呀,李在貴應該有個女兒。經(jīng)老婆這一提示,賀天順心里敞亮了,李在貴一定去了他女兒那里。

當縣長是曾經(jīng)的事,現(xiàn)在必須轉場,開啟一個退休老頭的平凡生活。做民政工作的晏瑞丹,并非等閑之輩,她試圖改變賀天順,要他關心家里的油鹽醬醋,不能吃閑飯。

不管什么人,來到菜市場,都別無選擇地融入世俗生活中,討價還價聲、叫賣聲不絕于耳,說俗有點貶,就算是市井之聲吧,即使退休縣長也不例外。其結果,賀天順買回來的大白菜八元一公斤,豬肉六十元一公斤,還帶了一塊邊角油筋。看到邊角油筋,賀天順就像不認識,怪了,當時是一塊凈肉,怎么多了塊邊角?他不解地看著晏瑞丹,想得到答案,她說:“人家把邊角塞到肉下面過秤,你能看到嗎?”

賀天順睜大眼睛:“原來這樣呀,下次我得注意一點了。”

晏瑞丹皺了一下眉頭:“不僅這樣,還要討價還價,眼下再好的大白菜也就五元一公斤,上好的豬肉四十元一公斤,你買的都高于市場價,縣長不能抬高市價,不然我們窮人吃不起啊。”

之后買菜,賀天順多了個心眼,并開始和菜農(nóng)砍價。那次他湊到一堆白菜前,像科學研究,認真翻看,然后和菜婦討價還價。五塊五毛一公斤的白菜,他要菜農(nóng)少下五毛,他的理由很充分,五元一個整數(shù),不找補,省事。沒想到菜婦的理由同樣充分,加上五毛,六元錢一公斤,不找補,省事。事態(tài)僵了局,他說,怎么這樣貴?菜婦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疼,看你像個知書達理的人,怎么就不明曉事理呢,都百年不遇的旱災了,田間地頭都干得冒了煙,急得菜農(nóng)往菜上撒尿,你還以為錢了不得,錢不就是一張紙嘛,大白菜才是實打實的金貴呢,本來我只賣五塊五,現(xiàn)在我六塊也不賣了,七塊一斤,愛買不買。

菜婦聲音很大,口沫橫飛。賀天順剛想走,一個婦女走來幫他砍價,聽婦女口音,應該是關河人,果然,當講價成功后,那婦女對他說:“縣長,再見。”

一聲“縣長”,讓賀天順無地自容,那婦女一定是關河人,是關河人不要緊,要緊的是,她知道了他和菜婦討價還價,一個縣長,哎,不說了,這面子丟大了,他放下大白菜,轉身就走。菜婦對著他背影說,幾塊錢一斤的菜,你啰唆半天,不買算[求]嘍。

那以后,一想起菜婦的話,賀天順就臉燒,再不去農(nóng)貿(mào)市場。那次,晏瑞丹叫他煮飯,自己去農(nóng)貿(mào)市場。結果,被他煮成稀飯,吃得晏瑞丹一臉苦相,他卻說:“毛主席說,忙時吃干,閑時吃稀,我們不忙不閑,該吃半干半稀。”

毛主席這最高指示,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那個吃不飽的年代,而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晏瑞丹哼了一聲:“毛主席還說不許放屁。”

不能買菜,不能煮飯,也沒出門的事由,賀天順整天待在家里,這里站站,那里走走,用心欣賞窗外風景。窗外風景倒是好的,但都被他看起了老繭。一百多平米的房子,裝著他浩瀚的寂寞和孤獨,以前在任時,整天忙,晏瑞丹成了他的累贅,而現(xiàn)在,他成了晏瑞丹的負擔。

看他無聊的樣子,晏瑞丹說:“你還是去參加關城合唱團吧,要不去打麻將,只要跟關河人打堆,別人就會叫你縣長。”

說到打麻將,賀天順就火起來:“我一個領導干部,你叫我去打麻將?虧你說得出來。”

聽了他的話,晏瑞丹也來了氣:“領導干部咋了?領導干部也是人,再說,你已經(jīng)不是領導干部了。麻將桌上也有江湖,你不融進去,你就沒朋友,就連大紅大紫的邱處和錢總,也在麻將桌上混江湖。”

老婆說的雖有道理,但自己不能玩這些低級的。他心里謀劃著一個計劃,如果這個計劃實現(xiàn),關城的江湖就是自己的了,想著想著,他就興奮起來。

自己整天悶在家里,心里就有了一種期盼,盼著有人邀他參加活動,哪怕是世上最無聊的活動。所以,賀天順特別注意來電,那次錢總來電,邀他參加開張儀式,他在客廳里來回走動,問晏瑞丹給多少紅包為宜,晏瑞丹想了想說:“老人去世,錢總給了六百,你總不能也給六百吧?”賀天順笑了笑:“我沒那么小氣,姓錢的摳門,我不能摳,給他兩巴掌。

兩巴掌?晏瑞丹不解地看著他,他忙解釋說:“不是給他兩個耳光,是給他十個指頭,每個指頭一百。”晏瑞丹明白后,哈哈大笑。

第二天,賀天順裝著紅包,上了公交車,沒有座位,站著的他,百感交集,以前走哪里,都有專車,并有人陪同,而現(xiàn)在淪為擠公交,他搖了搖頭。其實擠公交、站一下不要緊,要緊的是怕遇到熟人,他舉手拉著上方的扶手,以此擋住自己的臉,越怕遇到熟人就越是遇上了。

“賀縣長,您請坐。”

都叫上了,躲是躲不過的。那人竟然是老吳,他的小學同學,大學畢業(yè)后,留在省城一所中學任教,他們從小撒尿拌泥巴玩在一起,關系也很好,因沒生活在同一個地方,這幾十年接觸少,當?shù)弥蠀且矃⒓渝X總開張儀式,他就說:“本來他們要開車接,我推了,坐公交也很好嘛,是不是呀?”

“是,是,是,等于賀縣長體驗一下百姓生活。”老吳半開玩笑地說。

“呵呵,如今我也是老百姓了,這不應該是體驗,而是我的生活。”賀天順一臉低調地說。兩個老友有說不完的話,很快,就到站了。

錢總的超市彩旗飄揚,紅黃相間的巨型氣球門,像彩虹,橫跨廣場,廣場上人影晃動,高個子錢總也在人群中晃動,老遠就能看到。禮儀小姐引路,將賀天順和老吳引到錢總面前。這次,賀天順向老吳學習,邊說恭喜的話,邊將紅包塞到錢總手里,錢總推讓了一下,最后還是接了:“賀縣長客氣了,您百忙中能來就是對我的最大關心支持。”賀天順說:“錢總的大事,表示一下,應該的。”兩人寒暄時,老吳就退到人群中,賀天順順便說了成立關河聯(lián)誼會的事,錢總聽后,說:“這個思路好,我們選賀縣長當會長。”F7D61EDC-C6B5-4AD7-801A-1F3690C6B2E6

聽錢總這樣說,賀天順推讓了一番,說到時民主選舉為妥。錢總點點頭,安排賀天順坐下。賀天順坐下后,心想,錢總可能會讓他上臺說兩句,如是那樣,自己應該準備一下,免得到時抓瞎。

邱處來時,賀天順站起身,兩人握手,邱處在他旁邊坐下,他又跟邱處說起成立聯(lián)誼會的事,邱處表示支持,正往下說,就來了幾個大人物,很快,開張儀式開始。

幾個禮儀小姐,拉著紅綢和大紅花,主持人請領導上臺剪彩,第一個上去的是省政協(xié)副秘書長,接著是邱處,賀天順等著主持人叫他名字。在官場上摸爬滾打,哪樣場合沒見過?但說實話,那時賀縣長略有緊張,緊張的原因,是他在期待主持人叫自己名字,其結果,主持人始終沒有叫他的名字。

接下來的程序,賀天順一概不知,只是儀式結束后,他看到錢總引幾個領導到偏背處,掏出幾個牛皮信封,分別發(fā)給幾個人。看到這一幕,賀天順心里不再是尷尬和難過,而是憤怒。這樣的紅包,自己以前也沒少得過。媽的,這是什么道理,我送他紅包,他送別人紅包。

賀天順沒跟錢祿豐招呼,也沒擠公交車,而是打的回家,剛上出租,就接到姓錢的電話,他沒接。當?shù)诙雾懫饡r,他想了想,還是接了。錢總要他一起吃飯,他說有事就掛了電話。

他想盡快實現(xiàn)自己的計劃,只有這樣,自己在江湖上才有身份。他很快跟彭東風撥了電話,說了成立聯(lián)誼會的事,聽了這個想法,東風覺得這是好事。火著槍響,兩人分了工,東風負責通知人,賀天順擬方案,第二天開籌備會。

第二天下午,賀天順召集聯(lián)誼會籌備組共九人開會。自然,他沒忘記老吳,老吳一進門,就和他握手:“我們畢竟是發(fā)小,幾十年過去,你也沒忘記我。”賀天順小聲說:“咱倆啥關系,撒尿拌泥巴的關系。”老吳說:“今后要我做啥,盡管吩咐。”

九人聚在齊老板會所,討論賀天順起草的聯(lián)誼會方案,然后選班子。邱處趕緊強調自己是在職領導干部,不適合擔任聯(lián)誼會任何職務。

邱處說得沒錯,除去他,還有八人參選,考慮到雙數(shù)可能出現(xiàn)對等票數(shù),不好處理,就叫邱處參加投票。那時已到吃飯時間,賀天順就說大家先考慮一下,吃了飯再投票。

就餐過程中,大家議著聯(lián)誼會的事,為開展活動建言獻策,邱處對賀天順說:“有勞賀縣長,聯(lián)誼會的事全靠您操心了。”錢總和大家都附和著,那情形,非賀天順任會長不可,這正是賀天順想得到的,他心里樂滋滋的,那頓飯自然就由他買了單。他心想,這是有利潤投資,以后的聯(lián)誼會,就是自己的了,這是他謀劃了很久的事。

飯后,齊老板拿出打印好的名單,然后分給大家無記名投票。而結果出人意料,錢祿豐票數(shù)最多,賀天順屈居第二,按得票多少,錢總任會長,賀天順只能任副會長。對于這個結果,賀天順沒有心理準備,失落在所難免,但他畢竟是官場上人,表面上裝著啥事沒有,還向錢祿豐祝賀。

錢總主持了聯(lián)誼會第一次理事會,彭東風被任命為秘書長,負責日常工作。這個格局,聯(lián)誼會實際上是錢總和彭東風當家,其他人只是擺設。

散會后,大家都去貴賓室打麻將,剩下賀天順和彭東風。人們一走,賀天順臉色就沉郁下來,東風自然知道他的心事,就說,這個結果,我也沒想到,但事都這樣了,就由錢總去折騰吧,他有錢,他得為聯(lián)誼會的經(jīng)費負責。

賀天順對彭東風說:“你少跟他們混,干點正事。”

“叔啊,說了你別生氣,我不跟他們混,能做成生意嗎?跟他們混就是正事。”

“這是什么邏輯?”

賀天順回了家。

“煮熟的鴨子飛了”成了事實。毫無疑問,邱處和齊老板投了錢祿豐的票,讓他想不通的是,彭東風和老吳也投了姓錢的票。彭東風是自己表侄,他做生意,自己給過他很多幫助,而老吳和自己是發(fā)小,難道這樣的關系,也靠不住嗎?

看他悶悶不樂,晏瑞丹給他泡了茶,問他聯(lián)誼會的事,他沒答,卻冒出一句:“彭東風不是個好東西。”

“東風怎么不是個好東西了,人家天天圍著你轉,為你車前馬后,他不是好東西,還有好東西嗎?”晏瑞丹不解地看著他,他掏出一支云煙,吧嗒吧嗒地抽起來,煙霧晃晃蕩蕩,空氣也跟著搖擺不定。

他自然知道,就人的普遍性來說,人是虛偽和勢利的。之前還有籌建并負責聯(lián)誼會的夢想,而選舉失利后,好像自家的東西,落入別人之手,如跌深淵,他內(nèi)心萬念俱灰,一片荒涼。

晏瑞丹沒再和他理論,取出一張請柬擺在桌上,看到上面的名字,他知道是她麻將朋友的兒子結婚,他說:“你們麻將桌上的人,天天折騰子女結婚,今天這個的女兒結婚,明天那個的兒子結婚。”晏瑞丹說:“都是五十多歲的人,正是子女結婚的年齡,老人也正是過世的時候,處在出事高峰期。”

賀天順不耐煩地說:“狗屁高峰期,要去你去。”

“你以為我想去嗎?告訴你,老母去世時,人家來趕過人親,你看著辦吧。”晏瑞丹沒好氣地走向臥室,又回頭說:“馬上春節(jié)到了,辦事的人更多,我可是逃避人親才到省城的,我用你的話回敬你,要去你去,我可煩透了。”

賀天順站起身,走到窗邊,本想看看遠處透口氣,卻被高樓堵住了視線,他嘆了一口氣,想到了老家關河。關河山清水秀,從他家窗口看出去,被黃葛樹和竹林簇擁的關河城,像坐在一幅畫里,關河水繞城而過,河上百鳥翩飛,船帆靈動,別說身臨其境,就是想想,也是舒暢的。

聽老婆說春節(jié)將至,是辦事高峰期,賀天順嘆了一口氣,而當晏瑞丹建議回關河過春節(jié)時,他不理解地看著她,沒想到,一個曾經(jīng)不顧一切逃離關河的人,突然來個大轉彎,竟然要回去,難道老家就不是辦事高峰期嗎?都是生活所迫,都是生活所迫啊!賀天順同情老婆,將她攬入懷里,晏瑞丹竟然眼眶濕潤,像個無辜的孩子。

賀天順夫婦回到關河,沒聲張。而關河縣城不大,他們回來的消息不脛而走,一傳十,十傳百,該知道的人都已知道,有人為他們接風,被他們一一謝絕。F7D61EDC-C6B5-4AD7-801A-1F3690C6B2E6

真是活見鬼,哪壺不開提哪壺,有人說聯(lián)誼會的成立,相當于賀縣長把縣政府搬到省城。聽到這話,賀天順血壓像火箭一樣狂飆。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賀天順竟然進了麻風洞。

“賀縣長不要命了。”

“難道洞里有財寶?”

“縣長都退休了,還作哪樣秀嘛!”

人們的議論此起彼伏,都不理解賀天順。縣城這邊很多人駐足觀看,就像圍觀一場驚心動魄的探險,都十多分鐘過去了,還不見賀縣長出來,人們唏噓感嘆。

平時,風從麻風洞方向刮來,沿線的人都會捂住口鼻。李在貴住巖洞的十多年間,別說去洞里串門,就是在大街上,人們見到他都像遇到了瘟疫。

真是天降大神,菩薩顯靈,臥床不起的李在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像突然接通電源,翻身起床,彎腰駝背地在洞里打轉。賀天順把一件新買的棉衣遞到他手里,他感動得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是好。

賀天順說:“我回關河過年,聽說你病了,就來看看,哪點不舒服?有病要去醫(yī)院,拖重了更麻煩。”

聽賀縣長這樣說,李在貴抹了一把淚,或許是長時間沒和人交談的緣故,他嘴里啊啊的,啥也說不出來。看他精神不差,心情也不錯,賀縣長就問起他到省城趕人親的事,他開始不想說,只是咧嘴笑,在賀天順再三追問下,他才說了實情。

原來,李在貴專程到省城趕賀家人親,并不是無緣無故。起因是三年前,一場雨后,李在貴沿街拾垃圾,一群小孩追著他起哄,一個家長追上去,拉住自己孩子,一邊往回走,一邊教訓孩子:“染上麻風病不得了,爛鼻爛眼,你小子離麻風子遠點。”聽家長這樣說,其他孩子停下追趕,指著李在貴吼叫:“麻風子,臭死你,瘟鬼子,爛鼻子。”其中一個娃兒拾起石子,向李在貴砸去,真是禍不單行,一輛小車呼嘯而來,李在貴讓路時,跌倒在地,被車輪濺了一身泥水,那車大搖大擺地走了。躺地上的李在貴,彎腰駝背,縮成一坨,還沒起身,又開來一輛黑色轎車,而這輛車從他身邊經(jīng)過時,緩慢下來,并在街邊停下,從轎車上下來一人,從地上扶起李在貴到安全地帶,李在貴接連點頭致謝:“謝謝賀縣長,謝謝賀縣長。”

圍觀的人,都驚訝縣長的舉動,竟敢用身體接觸麻風病人。見那陣仗,秘書對人群說:“李在貴不是麻風病人。”賀縣長握著李在貴的手,叮囑他注意安全,說完就離去了。

看著離去的賀縣長,李在貴心里波瀾起伏,眼里淚花涌動。從那以后,有人不再躲避李在貴,還和他打招呼說話,他們對李在貴的態(tài)度轉變,讓李在貴心情有了好轉,心里有了暖意,他心里清楚,都是賀縣長的舉動,消除了人們對自己的嫌棄和顧慮。

李在貴想上門感謝賀縣長,而縣長工作繁忙,答謝賀縣長的事,一直沒有成行,他一直等機會,卻不料,等來的卻是賀縣長退休。

“天可退休,地可退休,賀縣長不能退啊!”他逢人就這樣說。

獲知縣長定居省城,他費了很大的力,打聽到縣長的住處,當聽說賀母在省城去世,他當即放下垃圾袋,沒回麻風洞,直接去了銀行,取出兩千元,直奔汽車站。四個多小時的長途顛簸后,他到了省城,再輾轉兩小時,終于找到賀縣長家。

那時已是下午五點四十分,賀縣長家人影晃動,都是吊唁的人,看已到吃飯時間,賀縣長到附近餐館訂餐,晏瑞丹在里間和幾個婦人說話,彭東風接待了李在貴。看到這個穿著邋遢的人,彭東風沒有驚動里間的晏瑞丹,李在貴掏出一千五百元遞給彭東風,在賀母遺像前磕了頭,就離去了。

到車站買返程票時,李在貴怎么也掏不出錢,一定是公交車上遇到了小偷,那一刻,他真不知該怎么辦,一屁股坐到地上,目光呆滯。行人好奇地看著他,又繞開他,而別說行人,就是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車,也沒進入他的視線。或許是職業(yè)敏感,地上的兩個易拉罐引起他的注意,一個是塑料制作的樂啟罐,密封性差;另一個是鋁皮做的,密封性好,兩種價格不一樣。十多分鐘后,一個提著塑纖袋的婦女,將兩個易拉罐收入袋中。

當一個小伙子將一個農(nóng)夫山泉水瓶丟入垃圾桶,又被彈出時,他起身走了過去,拾起那個瓶后,又向不遠處的垃圾桶走去。

就這樣,身無分文的李在貴,靠拾垃圾、賣垃圾維持生活,一路風餐露宿,途中還因沒身份證,和派出所發(fā)生爭執(zhí),身上多處受傷,被當成盲流,關了三天,最終步行十二天回到關河縣城。聽了他的講述,賀天順感動得再次握住他的手。

按醫(yī)學常識,李在貴不會被傳染麻風,但人們卻不這樣認為,賀天順要李在貴到醫(yī)院檢查,不管是否有病,以證示人。而結果除了一些小毛病,李在貴身體正常,更沒染上麻風病,賀天順請醫(yī)院以此向社會澄清事實。

賀天順沒讓李在貴再回麻風洞,而是讓他進了敬老院。鰥寡孤獨者,進敬老院免費,而李在貴有女,不符合免費條件。最后,在賀天順努力下,李在貴幫敬老院做事,就免了住宿費和雜費,賀天順幫他交了每月七百的伙食費,安頓好李在貴,賀天順舒了一口氣。

從敬老院回家路上,晏瑞丹接到麻有琴電話,說兒子結婚,請她喝喜酒。一聽這事,晏瑞丹就緊張起來,謊說自己不在縣城,而結束電話不久,就遇到了麻有琴,晏瑞丹一臉尷尬,稱自己剛從鄉(xiāng)下回來。麻有琴說了兩句客套話,就離去了。

為躲避人親,賀天順夫婦閉門不出,但晏瑞丹實在忍不住了,就飯后到同事家打麻將。兩張桌子已經(jīng)坐滿人,讓她想不到的是,不僅麻有琴在,李在貴竟然也在。見她來,李在貴趕緊起身,一臉歉意和卑微地說,自己晚上閑得無聊,就出來打麻將消磨時間。

李在貴在敬老院的伙食費,還是賀天順付的呢,他竟然還打麻煩,晏瑞丹把氣往心底壓,李在貴給她讓座,被麻有琴拉住:“人家縣長太太忙,哪有時間打麻將。”這種風涼話不奇怪,晏瑞丹知道,都是沒參加她兒子婚宴的反應。

兩張麻將桌,熱火朝天,晏瑞丹被冷落一旁。如今不管家庭,還是麻將室,都是約好的,已形成固定人員,如果不是三缺一,要加進去很難。幾次冷場后,晏瑞丹心里沒了信心。F7D61EDC-C6B5-4AD7-801A-1F3690C6B2E6

聽說李在貴經(jīng)常打麻將,賀天順差點崩潰,腦海里晃著李在貴的影子,孩子們追他嘲笑他,朝他砸石子:“麻風子,臭死你,瘟鬼子,爛鼻子。”想想,如今什么都在變,房子變高,馬路變寬,車子變多,氣候變暖,城市變大,世界變小。李在貴的變化,也在情理之中。

春節(jié)前后,正是“多事之秋”,各種請客,應接不暇,而眼下這個春節(jié),門可羅雀,賀天順不習慣,晏瑞丹也忍受不了,他們回到了省城。

錢祿豐出事,進了警局。

聽到這一消息,賀天順決定改選聯(lián)誼會會長,他第一時間,給老吳打電話,說好久不見,聚一聚。老吳應約而來,晏天丹說,下館子不衛(wèi)生,自己做更可口。老吳連連點頭,說她廚藝高超,能享用她的飯菜,是三生有幸。說晏瑞丹胖,她還真喘上了:“不是吹,我是個優(yōu)秀飼養(yǎng)員,不然,能養(yǎng)出個縣長嗎?”一句話,說得幾人哈哈大笑。

菜上桌時,彭東風才趕來,賀天順拿出珍藏多年的國酒茅臺,樂得老吳合不攏嘴,也喝得他滿臉放光。那頓飯的用意很明顯,但賀天順沒說出來,不說也好,老吳和彭東風都是明白人,知道那頓飯是怎么回事。

喝得漸入佳境時,賀天順跟老吳說起小時候的事。彭東風要開車,沒喝酒,借故離去,讓兩人專心回憶童年。賀天順和老吳碰了一下杯,說:“那次我們下河游泳,你被水沖走,是我奮不顧身救你。”

老吳說:“記得,記得。”

“當我游到你身邊時,你突然來了精神,三五下就游出了幾米遠。”

“我的游泳技術比你好,用得著你來救我嗎?”

“你這是愚弄人,害得我奮不顧身。”

哈哈哈!兩人笑得直不起腰。趁他們趴在桌上,語不成聲時,晏瑞丹拿走了桌上沒喝完的酒。

回憶兒時,并不是兒戲,為那次聯(lián)誼會改選起了重要作用。那天地點仍在齊老板的關河會所,賀天順讓彭東風備好名單,除去錢祿豐,共八人。邱處最后一個到場,一進門,他就和賀天順握手問候,讓人感覺到他們是世上最親的人。

賀天順琢磨過,錢總不參選,齊老板應該會投他一票,也就是說,除了邱處,其他人都會在賀天順的名字上打鉤。而結果,卻讓賀天順意外,自己四票,錢祿豐也四票,怎么回事?是哪四個不靠譜的人寫上錢祿豐的名字?賀天順看著筆跡,心中就有了底,其中就有彭東風的筆跡。

都是四票,定誰呢?賀天順本想說,錢祿豐在局子里,他的四票無效,但這個話,其他人可以說,唯獨自己不便說,他看了一眼老吳,老吳心領神會。彭東風自然察覺到兩人的眼神,果然,不出所料,老吳說錢總被警方收審,不能參選,這一理由斬釘截鐵。

老吳話一出口,就得到響應,看事情板上釘釘,邱處笑容可掬地說:“賀縣長德高望重,也極有影響力和號召力,他當選理所當然。”自然,賀天順謙虛地說了幾句。

賀天順成功當選,會議進入下一個議程,商議國慶節(jié)活動。大家提不出新方案,就按去年的方案進行。去年國慶是錢總上任的第一件事,所以活動豐富,花了不少錢,如果本次照去年,會花同樣的錢,甚至更多。去年的錢由錢總出,今年誰來買單呢?自己是現(xiàn)任會長,今年的費用,理所應當自己負責,賀天順付得起這筆費用,不就是幾萬元嗎,但掌管家政的晏瑞丹能答應嗎?

果然,晏瑞丹不愿掏錢,她說,錢祿豐是大老板,他花幾萬是九牛一毛,再說了,羊毛出在羊身上,他挑水帶洗菜,他利用聯(lián)誼會活動,做成了不少生意。

國慶到來,什么活動也沒搞成,最后是賀天順掏錢,請大家下館子,來的人不多,也就十多桌,餐館也是大排檔,每桌幾百元,共花了七千多元。就為這七千多元,晏瑞丹和賀天順鬧上了,什么狗屁聯(lián)誼會,掏自家錢,請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人吃飯,有的還和自己鬧過別扭,甚至吵過架,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不僅國慶,稍后的元旦和春節(jié),同樣的尷尬和冷清,有人說,聯(lián)誼會已經(jīng)名存實亡,很多人沒了心思。

眼看五一節(jié)快到了,聯(lián)誼會不能這樣沉悶下去,賀天順想用收會費開展活動。他約彭東風到關城會所商量,聽說收會費,彭東風覺得不靠譜,大多數(shù)人不愿交會費,即使有人交,又能收到多少呢。

彭東風感嘆地說:“要是錢總繼任,錢就不是問題了。”

聽彭東風這樣說,賀天順把桌子拍得山響:“錢錢錢,我看你鉆到錢眼里了。”

彭東風也不示弱,哼了一聲:“鉆到錢眼里咋了,沒錢啥事都辦不了。”

兩人的吵鬧,引來棋牌室眾人,見人們圍上來,賀天順再沒說話,離開了會所。彭東風是自己表侄,他不會害自己,但三觀不同,免不了有分歧。

大半年過去,聯(lián)誼會沒任何活動,賀天順也沒收到任何邀請,更奇怪的是,晏瑞丹沒收到任何請柬,難道關城移風易俗,停止了請客和送人親?或許吧,現(xiàn)代社會,什么都在變,晏瑞丹相信是社會風氣變了。

那天,寂靜已久的房門被敲響,一般來客都會事先電話聯(lián)系,會是誰呢?晏瑞丹打開房門,沒想到,一身西裝的李在貴站在門外,他說他來接他們一起參加老唐女兒婚宴,車就在樓下。

“是民政局老唐嗎?他女兒婚宴?是他讓你接我們的嗎?車就在樓下?誰的車?”晏瑞丹一連串問題,問得李在貴理不出頭緒。老唐是晏瑞丹同事,其女結婚應該請她,但她并不知道,說明老唐沒請她。為了圓場,李在貴說:“不請也好,圖個清靜,我到關城一個月,就趕了三次人親,像打仗。”他邊說邊把兩個禮盒放到茶幾上。看他提東西來,賀天順說他手頭緊,不必講這些禮數(shù)。

聽老縣長這樣說,李在貴說了自己的情況,結果聽得賀天順夫婦一愣一愣的。原來他已和自己女兒聯(lián)系上,女兒女婿在省城做舊物品回收生意,生意越做越大,一月前,就把他接到省城,要他幫著做些后勤管理的事。

李在貴有這樣的歸宿,賀天順夫婦都高興。說到這里,李在貴問起聯(lián)誼會的事,他聽說因經(jīng)費問題,賀縣長和彭東風發(fā)生沖突,就說經(jīng)費的事,他回去和女兒女婿商量,看能不能給聯(lián)誼會一些支持。F7D61EDC-C6B5-4AD7-801A-1F3690C6B2E6

用他女兒女婿的錢,賀天順覺得不妥,一旁的晏瑞丹,想了一下說:“看這樣行不行,讓老李的女兒女婿到聯(lián)誼會任職,或者讓他們到聯(lián)誼會經(jīng)營,比如搞些餐飲和娛樂業(yè)務,一部分收入留給聯(lián)誼會做活動經(jīng)費。”晏瑞丹的話,讓賀天順連連點頭,李在貴說這樣更好,他回去和女兒女婿商量。

看婚宴時間差不多了,李在貴告辭,賀天順夫婦送他到樓下,看到昔日拾破爛為生的李在貴,上了等在那里的轎車,賀天順夫婦很感慨,更感慨李在貴到關城一月多,就三次被請,說明關城的紅白喜事仍在進行,人親往來仍在繼續(xù),只是沒人請他們罷了,一種被拋棄和遺忘的心境,涌上心頭。賀天順皺了一下眉頭,抬頭看了看天空,那時烏云聚集,他的頭發(fā),很快就被風吹亂了。

第二天,李在貴打來電話,說女兒女婿同意加盟,可先打幾萬到聯(lián)誼會賬上,做近期活動經(jīng)費。聽到這一消息,賀天順心情陰轉晴,晏瑞丹對他說:“這下好了,以后你這會長就不愁經(jīng)費了。”

賀天順說:“沒那么簡單,第一,不能讓李在貴女兒女婿吃虧,至少讓他們收支平衡。第二,只有錢不行,還要有人脈人氣人心,所以,你這民政局的同志,要拿出民政人的絕活,去聯(lián)絡民眾,積攢人心。”

晏瑞丹嘴一噘:“說得好聽,我怎么去聯(lián)絡民眾、收買人心?”

賀天順說:“請您聽好了,不是收買人心,是積攢人心。”

晏瑞丹嘆了一口氣:“那又如何,我沒那能力。”

長著一副國字臉型,并透著宏大氣場的賀天順,呵呵一笑,然后斬釘截鐵地說:“你不但有,還是你的強項,很簡單,從送人親開始,還有打麻將,這是目前的形勢和今后我們的工作。”

聽了賀天順的話,晏瑞丹豁然開朗,伸手拍了一下賀天順:“好你個賀縣長。”

作者簡介

傅澤剛,男,云南鹽津縣普洱鎮(zhèn)人。當代作家。美院畢業(yè),云南開明文學院副院長、云南開明畫院副院長、云南省影視產(chǎn)業(yè)發(fā)展促進會編劇委員會主任。在多家刊物發(fā)表作品,并被《小說月報》《新華文摘》《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等刊轉載。著有《一棵樹或另一棵樹》《雪落高原》《東方血線》《藝術圈》《城市之隱》《卡瓦格博》《魂系高原》等。入選年度中國十佳中篇小說,入選年度長篇小說排行榜,入選《中國出版?zhèn)髅綀蟆?020四季影響力圖書,入選中國作家協(xié)會重點作品扶持項目,作品列入中宣部學習平臺“學習強國”推薦好書。曾多次獲獎,其小說引起關注,被譽為中國西部崛起的小說家。

責任編輯 張頤雯F7D61EDC-C6B5-4AD7-801A-1F3690C6B2E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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