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益(上海)
養老院門口。一個衰弱的老人坐在長椅子上無所事事。
他的手隨便搭在膝蓋上像繞膝的兒孫。
他微微佝僂的肩背向大地傾斜,向地心引力傾斜。一種無法覺察的引力的誘惑與獵殺。
他不斷向地面下沉。
只有殘陽溫暖地投射在老人的白發上,是人世間唯一的臨終關懷。
理發推子在腦袋上風馳電掣地耕地,犁地。等待播種。
種什么呢?理發師搔了搔頭,遲豫地問。
剃頭的人望著自己滿地的碎發,想,啊,又一堆麩皮,又一堆草屑。又一年歉收!
理發師突發奇想說,種一盆塑料花吧。你看,那邊電視機里正播放著塑料花廣告呢,何其美艷啊。
理發師就種了一盆塑料花在他腦殼上。
他從此塑料地笑,塑料地唱歌,塑料地生活,塑料地說話,塑料地思考。
眼睛里流出塑料的眼淚!
四條畫框,像四條道路或者四個方向,向畫畫的人包圍過來。
你不知所措。站在畫框中心,看四周的畫框還在收縮,延伸。追逐著你。驅逐著你。并追逐與驅趕著其他所有畫畫的人。
被追逐的畫家跑著,奔著,呼叫著,在畫布里跑,在顏料里跑,在畫筆尖跑,在抽象或具象的圖形里跑,在拋物線里跑,在畫框邊緣跑,甚至沖出畫布跑。但都被畫框捉住,擒獲,摁倒在畫面里,囚禁,被線條捆綁,被顏料溶解,被色塊重組,被畫布……吞沒。
紅色塊閃爍著不規則的太陽光澤。黑色塊沉淀著不確定的深淵。金黃色塊泛濫著向日葵的歡呼。墨藍色塊動蕩著遠海的默許與承諾。
他終于被他自己所畫的畫定稿。被框進畫框,固定進畫布。一滴紅色的顏料從他血液里滲出,凝固在畫布上……留下最后的簽名。
秋。向日葵熟透了。我墻上凡高名畫《向日葵》也熟透了。
堅硬的畫框開始柔軟……解體。顏料開始在畫布上聚集,滴落……涌動,流淌下來。從四個方向擠彎四條畫框,濃濃地沿畫框滴落下來,滴落下來,酣暢而自在地匯聚到地板上,滲出墻壁,滲出門縫,滲出門檻,進入……野外。
遠方,正是秋天,一畝向日葵一畝凡高的圖畫。一百畝向日葵一百畝凡高的圖畫。一萬畝向日葵一萬畝凡高的圖畫。凡高的葵花盤已結滿了窗框,城市,街巷,田野,天空與遠方……
就這么一幅凡高的向日葵畫竟有如此非凡的繁殖力?
是的,因為凡高的向日葵植根于時空與美學的抽象宇宙。而繁殖于具體與浩渺的真實宇宙。
他的向日葵無處不在。
把一顆哭著,喊著,掙扎著,反抗著的淚滴扔進硯臺里。啪的一聲。趕緊磨。磨。磨!磨淚水。不,磨墨汁。小小硯臺里瞬間轟轟隆隆,轟轟隆隆,旋轉起十二級風暴。
硯臺要決堤?他想。有點猶豫。突然一支筆,一支不知何處來的巨筆,宛如一個銀白須髯的舞者自天而下,蓄足銳氣,大叫一聲,躍入黑風暴深處,泅進黑漩渦中心,舞蹈,舞蹈,翻旋又躍起,躍起又翻旋,奮不顧身,乘風破浪,終于從那萬千墨汁的悲泣與擁戴里一沖而起,上升,上升,升到天地臨界點,狂歡成一支迷醉而又豪歌的狼毫,又朝下,一舉俯沖進硯臺旁一張攤開的宣紙里,不,祭壇上,一聲仰嘯,血肉模糊成一紙獻身的墨跡。
乃粉身碎骨成一紙豪放悲慨的中國草書!
從你演奏中閃閃爍爍飄落的音符,如月光撒滿一地。你沿著月光回家。一條旋律的路。一條純銀的路。一條沿你十指走進心靈的路,從薩克斯管的深處飄出,筑進這世界。
這個年代,空間筑在房子里,房子筑在鳥籠里,鳥籠筑在貨幣里,貨幣是一條拴在齒與爪上的狗。
這個年代,門檻已隨塵海漂走,地基已隨商潮漂去,空余那柱名叫靈魂的房梁,支撐著傾頹中的物化的世紀。
因此,你只能從音樂中回家,牽著那頭名叫影子的狗,端著那只名叫藝術的缽,走在自身血脈的巷道里。
因此,你只能從音樂中回家,把你手中的薩克斯管想象成搖曳長大的故園的菩提。從掌心里破殼而出,伸展開旋律的根系。一塊真實的血土在你生命中涌動。你聆聽那條旋律的河從你心靈中央流過,此岸的滔滔紅塵,彼岸的冰清玉潔,一座名叫落日的家院,筑在你薩克斯管的花蕊里。
那只拉小提琴的手。那只嗚咽與哭泣的手,那只號啕的手。那只不斷飄下黑色腐葉的手。那只被塵土遮蔽的手。它的五根手指是奧斯維辛焚尸爐里五縷殘存的黑煙。它的指尖是在天空中雕刻太陽鉆石的工具。它在我耳穴里不斷建造黑色大理石的陵墓。
那只手是猶太民族的倦鳥,棲在一根琴弓的細枝上,戰栗不停。仰望,音樂展開無數透明的墳墓自大地向天空漂流。哭墻是巨型的墓碑。耳朵是最聾的守墓人。血之沙塵都是苔蘚。
一程一程的遠空中鋪滿死鳥的細骨,碎羽與煉火的粉末。
哦中國,你也曾飽受過外族入侵的長達一個世紀的地獄般的苦難,你是否也能有這么一只以黃河與長江為琴弦的沉重提琴,有一雙演奏苦難與抗爭的負重的手?
為你纏綿,為你流淚,為你警醒與吶喊,為你呼喚心靈,為你喊醒靈魂。
大提琴在溶解。大提琴在粼粼溶解。
潺潺的大提琴。涓涓的大提琴。溶溶的大提琴。
在我今夜干涸的心靈里,蓄成一潭純凈的湖泊。
今夜我聽見,蒼穹輕微爆裂如一只天鵝蛋,從大提琴里孵出。潔白的羽光如一朵白焰,熠熠沉入音流深處。
今夜我聽見,我的心臟輕微爆裂,如一只神秘的天鵝蛋,有諦聽的耳輪如天鵝的影子,從大提琴里破殼而出,皎皎的羽光如一朵白牡丹。
圣桑,你是否因此才為人類造了這么一只音樂的天鵝?圣潔而唯美的天鵝。
我想,畢加索,他是用他一生最復雜的筆畫孕育出了這只最簡單的鴿子,他是用他那個年代最紛繁的戰火孕育了這只最單純的鴿子。
一只在他血之胚胎里形成的鴿子。一只在夢之幻覺里孵出的鴿子。
一只瞬息而永遠的鴿子。
我夢見,這只鴿子至今還在它神秘的線條內部飛翔。一條線條就是一彎天空,就是一道天際線,在無限的生長中延伸成永恒的向往。一只在美學內部飛翔,在當代美術史中飛翔,在第一次世界大戰與第二次世界大戰之間飛翔的鴿子,用畢加索不朽的心靈作它永恒的肉體。
我夢見這只鴿子至今還在人類的天空中飛翔,還在世界的心臟中飛翔,不時棲落到冒煙的槍管與冒煙的鋼盔上,宛如一朵飛翔的百合花,一枚長翼的和平勛章,一闋人類為人類自己祈禱的圣曲或……終極的挽歌。
從精神的本義上來說,一切真正的小提琴都是會飛翔的。
我們的耳朵與心靈,是它張開的兩只翅膀。
一個名叫夏加爾的猶太人,用他的宗教與血液畫出了這把小提琴,用夢想點燃了星火的燃料,飛往他的家鄉,飛往他一生追憶與眷戀的地方。
夏加爾搭乘的這把小提琴,飛翔在畫布里,飛翔在幻覺里,飛翔在他一生思鄉的愁緒里,飛翔在時空的流変里,飛翔在永恒里。
我想,遠方一定有他一顆母親的心,作他不朽的教堂。
一定有他一個少女的長辮,作他結滿耳環與吻的蘋果樹。
一定有他一頭用童年之愛喂大的奶牛,化成上帝的噴泉,不斷噴出頌詩與祈禱。
哦,他將用他的畫筆與噴泉一起噴出更奇幻的星空,化作他另一把更偉大更永恒的小提琴,演奏出楓葉與白鶴,飛翔在永恒的畫布上。
只有詭異如達利的超現實主義畫家,才能透過萬古的滄桑,看清時間的真容其實只是一只軟軟垂下來的死亡的鐘表。
歷史的噩夢是一只軟軟垂下來的鐘表。
歲月的遺址是一只軟軟垂下來的鐘表。
精神的廢墟是一只軟軟垂下來的鐘表。
一切功與名,利與欲,榮與辱,顯與達其實都是一只軟軟垂下來的鐘表。不斷湮滅的時間正以一只軟軟垂下來的鐘表作它終極的遺像。一根時針彎彎地垂下來,指向不確定的大地,指向火,指向冰,指向變幻的元素,指向一朵朵暴力的玫瑰,指向燃燒的馬與空間中解體的祭壇。
這張魔鬼幻覺般的名畫展開在我面前,正緩緩向四周延伸開去,以至溶入無窮。它正以它怪誕的圖像成為高懸在我們頭頂上的星相圖,高懸成巫術般的畫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