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人的心靈游走：“遇見”在深處 “行走”于細微——張華兵《遇見永州》與唐曉君《行走瑤風》評析

陳仲庚

現(xiàn)代人的心靈游走：“遇見”在深處 “行走”于細微——張華兵《遇見永州》與唐曉君《行走瑤風》評析

陳仲庚

（湖南科技學院，湖南 永州 425199）

張華兵的《遇見永州》與唐曉君的《行走瑤風》兩部作品，其共同的特點是以“游記”的形式來記錄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但重點是“所感”。張華兵的“所感”是以高度凝練的筆墨寫出其思考的深度，給人以文化深度和人生哲理的啟迪；唐曉君的“所感”則是從考據(jù)地名出發(fā)，展示瑤家生活的方方面面乃至于細微末節(jié)，其目的是為了宣示瑤族文化特色和文化自信。而他們回歸過去、回味青少年時光的描寫，正與中國老年人“葉落飄零”的現(xiàn)狀、亟需尋找心靈慰藉相一致，兩部作品的價值亦在于此。

《遇見永州》；凝練與深度；《行走瑤風》；考據(jù)與細微；游走與回歸

在《“后葉蔚林文學”：瑤族本土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績》一文的末尾，筆者曾表達過這樣的觀點：“葉蔚林的創(chuàng)作成就主要是在小說領域，江華本土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則擴展到了詩歌、散文、報告文學等領域，可以說是全面開花，而且是頗有成效。這是江華本土作家對‘葉蔚林文學’的拓展，也是‘后葉蔚林文學’的創(chuàng)作特色。有繼承也有創(chuàng)造，這才是‘后葉蔚林文學’賴以存在的依據(jù)并得以發(fā)展的前提。期待江華的本土作家沿著這樣的創(chuàng)作路子扎扎實實地走下去，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更大輝煌”[1]。在這篇文章中，筆者重點評析了小說和詩歌領域的創(chuàng)作實績，散文領域因手頭沒有等量級作品，只好付諸闕如。今天，張華兵《遇見永州》和唐曉君《行走瑤風》兩部散文集擺在了面前，正好彌補此前的缺憾。

一 “遇見”的凝練與深度

張華兵的《遇見永州》，一共收錄了作者108篇短章，寫遍了永州的方方面面，舉凡永州地域、永州歷史、永州文化等各個領域，只要有一定“景色”或“亮色”的地方，他都寫到了。按照他自己的說法，這108篇，也就是他“愛上永州”的理由：“永州是一本書。翻開這本書，每一個章節(jié)都有不一樣的精彩。遇見永州，愛上永州。愛需要理由。愛上永州，我有108個理由。本不是詩人的我，無意識地用詩意的表達，寫下這本書的‘讀后感’。點點滴滴，感觸永州”[2]1。有人曾說“張家界是一幅畫，永州是一部書”。而現(xiàn)代社會因電影、電視特別是手機的盛行，將人們帶入了“讀圖時代”和“快餐文化時代”，很少有人愿意花時間和精力來“讀書”。因此，到張家界“看畫”的人趨之若鶩，到永州“讀書”的寥寥無幾。那么，永州這部書就只能留給自己慢慢品讀了？

或許是有感于永州這部書讀的人太少，又或許是因為這部書太難讀，還或許是為了應“快餐文化”之所需，作者采用了高度凝練的筆法來寫這部書的“讀后感”，其目的無非是引發(fā)讀者的閱讀興趣，引導他們更進一步地“走進永州，發(fā)現(xiàn)你自己的永州”。且看他的《閱讀零陵》篇：“永州是一本書，冷水灘是封面，零陵是封底。穿過喧囂，穿過繁華，在距離冷水灘不過二十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叫做零陵的古城。那里，才是永州的靈魂。”筆者剛開始閱讀此篇時，對作者“封面”和“封底”的比喻頗覺不妥，因為封面往往是一本書的“名片”，為吸引讀者的目光，出版商對封面的設計絕對是傾盡全力的，以此而論，零陵古城才是“封面”。然而，在作者看來，“封面”之所以能吸引眼球，不過是因為“喧囂”和“繁華”，而“靈魂”所在，自然是沉在最底層。如此說來，作者的比喻又是頗費思量、直取本質(zhì)的。接下來，作者從三個方面，對零陵古城進行了簡明扼要的介紹：

這是一座歷史的城。零陵之名，始于舜帝，是中國歷史上出現(xiàn)最早并沿用至今的古地名之一。三千年來，從三苗之地到泉陵古國，從零陵郡到永州府，城頭不斷變幻著大王旗，小城在歷史的沉淀中厚重而悠遠。

這是一座文化的城。西山的柳宗元，東山的懷素和尚，仿佛一直沒有離開過零陵。在愚溪、在柳子廟、在綠天庵……那感時憂民的人文情懷和浪漫自由的楚狂精神已然融為零陵的一部分。

這是一座自然的城。瀟湘二水在此匯合，從而有了“瀟湘”這個湖南最美的別號。這是錦繡瀟湘的源頭，南嶺群山的門戶，奇山秀水擁抱著零陵古郡，孕育了瀟湘綠城。朝陽巖的日，淡巖的月，蘋島的清幽，鳥沙洲的野趣……一葉扁舟悠然從江面搖過，“欸乃一聲山水綠”！

短短不足三百字，零陵古城的悠久歷史、厚重文化和自然特色便躍然紙上，不僅簡明扼要，還生動形象，一氣呵成；尤為重要的是，對核心內(nèi)容的概括更是恰如其分，譬如柳宗元感時憂民的人文情懷與懷素浪漫自由的楚狂精神相結合，這應該就是零陵古城的靈魂。筆者近幾年專門從事零陵古城的調(diào)查研究，還主編出版了《古城印跡——零陵古城昔與今》一書，自以為對零陵古城了解頗深，但面對這樣的文字，也只能自嘆不如。無疑，作者在這里所表現(xiàn)的，不僅僅是文筆的凝練，更有思想的深刻。

張華兵是一位散文高手，同時也是一位勤于思考的學者。他的作品，往往可以從一些歷史或現(xiàn)實現(xiàn)象中，去發(fā)現(xiàn)文化深意和生活哲理。例如，寫“香零山”：“這座縮微的小島和老屋，像一個航標，亭亭玉立在瀟湘人文地理的源頭，零陵歷史長河的上游，從空間和時間的坐標上，標識著一種文化，一種堅守，一種意象。香零山，零陵的地理圖騰”[2]23。這確實是作者很獨到的一種見解，一個小小的香零山，居然能成為“零陵的地理圖騰”，這其中所包含的文化深意，頗值得讀者用心思考。再如，寫“零陵文武廟”：“圣人落寞的目光穿過有些空蕩有些陰郁的殿堂，停在殿外階前青草上。小草在陽光下郁郁蔥蔥，生機勃勃，一如千百年前某個溫暖的下午”[2]31。當“圣人”只是被高高地供奉在殿堂，“他們”與現(xiàn)實生活的關系就已經(jīng)被煙霧繚繞的香火所阻斷，其“靈光”就再也照射不到階前自然生長的“小草”。那么，我們應該將“圣賢”請進現(xiàn)實生活還是供奉在殿堂？這同樣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還有，寫“愚溪”：“柳宗元在愚溪邊的古城洗了十年腳，洗出了中國文化史上的一脈源流。千年之后，我們跟著柳子孤獨的身影來到溪邊，溪水還是那么清澈，洗滌著我們的眼睛和心靈”[2]15。愚溪不“愚”，相反，它是“超越智慧之上的水”；當我們“面對處心積慮的算計，當愚則愚；面對世事紛繁的誘惑，當拙則拙”[2]41。因此，用這種“智慧之水”來洗滌眼睛和心靈，就一定能讓我們“心明眼亮”，避免“算計”，抵制“誘惑”。這不僅大有文化深意，更富有生活哲理。

張華兵畢竟是江華人，雖然游走于永州，“遇見”的是永州，但對江華的關注還是最多的。在全書108篇中，寫江華的有52篇，接近全書的一半。而且，因為對江華的生活更熟悉，作者更善于從生活的細節(jié)中去發(fā)掘深刻的生活哲理。例如，寫瑤家“十八釀”：

那么水嫩水嫩的水豆腐，把餡心釀進去，放進鍋煎煮，出鍋后居然還沒破，這該算是食品還是藝術品呢？

瑤家人還會用瓜果蔬菜包“餃子”，辣椒釀、苦瓜釀、茄子釀、筍子釀……花式百出的“十八釀”端上席，這該算葷菜還是素菜呢？

她們總有辦法把苦日子過甜，無魚少肉照樣滿桌飄香。這用一斤豬肉做出一桌子葷菜的智慧，是對環(huán)境的妥協(xié)還是對食材的贊美呢？菜式單一而不重復，家常而富含哲理，有形有色，有滋有味。

嘗過瑤家十八釀，你才會對瑤家人的生活態(tài)度有更深的理解。[2]231

不知他人“嘗過瑤家十八釀”以后會有怎樣的“理解”，筆者曾多次嘗過，只覺得是一個特色美食，瑤家人確實是心靈手巧，同一菜品可以做出十八般口味、十八般模樣；即便是筆者寫過一部關于永州旅游的書，在“永州美食”一章還特意介紹過“瑤家十八釀”，也未能從“生活態(tài)度”“富含哲理”的角度去思考。作者從“葷素人生”的角度來分析這一菜品的“哲理”，不能不佩服作者思考的深度，見解的獨到。

“瑤家十八釀”或許還是一個內(nèi)涵豐富的菜品，可以引發(fā)食客的遐思；但一片小小的茶葉，再簡單不過，作者也能發(fā)現(xiàn)豐富的內(nèi)涵：“一撮干枯的葉子，泡在一碗滾沸山泉水里，柔柔地舒展開來。屬于大山特有的那種似苦還甜的味道緩緩地釋放出來，在空氣中氤氳。……這是我們與大山親近的另一種方式。它就用一匹細小的葉子，告訴我們生活的清苦、艱澀、醇厚、馥香、芬芳、濃釅、愉悅、美好……人生路遠，山高水長，且去吃茶。甜酸苦辣咸，一碗苦茶，一飲而空”[2]215。如果說“十八釀”中所蘊含的是瑤家人的生活態(tài)度，“一碗苦茶”中所蘊含的則是作者所體驗到的人生態(tài)度。人生的真諦不僅是甜中有苦、苦中有甜，更是“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能直面人生五味，勇于“一飲而空”，就可以活出人生的精彩，乃至于開創(chuàng)人生的輝煌！這或許就是《遇見永州》一書所奉獻給讀者的最大價值。

二 “行走”的考據(jù)與細微

同為江華作者的唐曉君，其散文作品《行走瑤風》則與《遇見永州》不同：首先，在題材的選擇上，唐曉君只寫江華瑤家的生活。其次，在風格上更是大不相同。《遇見永州》借助于散文詩的形式，寫得凝練而簡潔，但對于想真正了解永州的讀者來說，則一定會感到不滿足，每篇似乎剛開個頭，便馬上結了尾，讀來會覺得很不過癮。《行走瑤風》則恰好可以互補，作者對“瑤風”的描寫細致入微，讀者跟著作者的筆觸，可以觀察到瑤家生活的方方面面乃至于細枝末節(jié)。

《行走瑤風》分上下兩卷，上卷“走進瑤鄉(xiāng)”，以寫景寫事為主；下卷“解讀瑤族”，以寫人寫情為主。值得特別關注的是，作者引導讀者“走進瑤鄉(xiāng)”，是從考據(jù)各地的地名開始的。從“沱江的江”“水口的水”到“瑤山的山”“瑤山的瑤”，一共是十八個地名，十八篇文章。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同“瑤家十八釀”一樣，作者選擇了一個吉祥的數(shù)字——在《易經(jīng)》中，“十八”是“吉祥通泰之數(shù)”；“十八”也是“九”的倍數(shù)，民間要避“九五之尊”的嫌，不能隨便用“九”，于是用“十八”來代表數(shù)量之多，譬如“十八釀”，絕不是僅指十八種菜品，而是指可供“釀制”菜品的多樣性、豐富性。同樣，唐曉君用十八個地名十八篇文章，介紹了豐富多彩的“瑤鄉(xiāng)生活”，給讀者鋪開了一幅琳瑯滿目的瑤鄉(xiāng)畫卷。

要寫江華的瑤鄉(xiāng)生活，定然離不開沱江。因此，作品開卷第一篇便是《沱江的江》：

沱江，是條古老的母性之河，源遠流長的河。

……

沱江，是大山的饋贈、山林的回報，在崇山峻嶺間，在林間草叢中，在云里霧里，潺潺碧水，淙淙琴韻，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層層的山，密密的霧，厚厚的草，森森的樹，始終掩蓋不了她的腳步，阻擋不了她的氣勢，遮攔不了她的前程……入瀟水，匯湘江，穿洞庭，注長江，最后，融進廣邃的海洋。是意志，是信念，讓她一往無前，所向披靡。

這樣，瑤家就在她的萬古奔流中生生不息。[3]4

唐曉君所描寫的既是一條自然之江，也是一條人文之江。自然之江養(yǎng)育了生生不息的瑤家兒女，瑤家兒女賦予了江水以意志和信念；于是，沱江便有了人的氣勢和前程，與瑤家兒女融為一體，生生不息，萬古奔流。

除了“沱江的江”之外，作者還寫了“湘江的江”。那么，這二者之間有什么區(qū)別？且看作者的描述：

湘江的源頭是水，準確地說是泉水。那一絲絲的水，細細密密，似乎連著天上的積雨云，從云霧繚繞的山巔上，穿過叢林里厚厚的枯葉、龍爪樣遒勁的樹根和開著些小花的苔蘚。那水有時是淅淅瀝瀝地滴下來，如一枚枚玉珠；有時是一線不間斷地流下來，像一條蛇在蠕動爬行。無數(shù)的一絲絲，一綹綹，一線線，一泓泓，匯成支支泉水，成為不知其數(shù)的源頭。[3]87

準確一點說，在江華境內(nèi)還不能稱之為“湘江”，而只能算是瀟水的源頭。但在江華的大山深處，卻又有一個“湘江鄉(xiāng)”。因此，作者在《湘江的江》一文中開篇便說：“我說的湘江，是湘南江華瑤山的一個鄉(xiāng)”[3]86。據(jù)文中介紹的“瑤族歌王”盤財佑所說，這地方原是“八排瑤”的居住地，故名“八排地”。但在“明朝以后，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從洞庭湖遷來一族人，勢力很大。他們思念故園，不忘生養(yǎng)他們的湘江水，就將‘八排地’改為‘湘江’”[3]89。這一說法應該是可信的，其來源很有可能是元末占據(jù)洞庭湖一帶的陳友諒部。陳友諒與朱元璋爭奪江山，兵敗被殺，其余部的一支逃進深山老林避禍，雖是殘兵敗將，但在普通百姓面前則仍是“勢力很大”，可以任意更改地名。否則，大山深處不會無緣無故地冒出個“湘江”的地名。

當然，作者要寫“湘江的江”，就不能不寫“江水”，但大山深處不會有“滔滔江水”，只有“汩汩泉水”，這便是細細的湘江源：“九嶷山的三分石孤峰突起，將瀟水源頭輕易地一分為三，而湘江的香草源則是瀟水的源頭之一”[3]90。這里的“湘江”是指“湘江鄉(xiāng)”，而“香草源”則是指一個小村落：“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我來到了香草源，一個原生態(tài)自然村。這里茂林掩映，流水飛瀑，溪澗縱橫，宛如世外桃源”[3]90。這里的香草，當?shù)噩幦朔Q之為“靈香草”，采摘下來，“熏以煙火而陰干之”，葉愈干，香愈濃，“清香四溢，勝于椒蘭”。因此，香草源給瀟水、湘江所輸送的不僅是“水源”，更是“香源”：“湘江的江，是香氣四溢的江，是芬芳遠播的江”“走進湘江，如入芝蘭之室，與之化矣，久而自芳”[3]91。這香草源可真是一方神奇的土地，如果說，“沱江的江”以母性之柔養(yǎng)育了瑤家兒女，“湘江的江”則以不凡的“香氣”之力熏陶了瑤家兒女的精神。這當然不僅僅是天然香草的力量，更重要的是瑤文化的力量，因為“湘江的江里流淌的是滿滿的瑤歌，不管日里夜里，隨便用瓜簞舀上一瓢，‘咕咚咕咚’喝下去，喊出來的都是動聽純凈的天籟之音”[3]90。正是這“天籟之音”的熏陶，才是瑤家兒女精神力量的真正源泉。

顯然，作者對“沱江的江”和“湘江的江”的考據(jù)，更重要的不是追溯其“詞源”，而是要寫出二者的不同特色尤其是不同的文化內(nèi)涵。從相同中寫出不同，這似乎是作者的拿手好戲。作者在多篇文章中寫到農(nóng)村的集市，每篇的描寫各不相同，這里僅舉兩例：水口鎮(zhèn)“街道兩邊的地面上，擺滿了攤子，香菇、木耳、筍子、木炭、草藥、山蒼子及各種時令菜蔬野味。他們或蹲或站，或靠在門框上，或無聊地抽煙、無話找話，等待買主前來詢價。山里人很實誠，開價合理，心情是恨不得馬上賣出去。只要有人上前詢問，基本上可以成交”[3]11；濤圩鎮(zhèn)“集市內(nèi)的貿(mào)易，分門別類，約定俗成，擺得井然有序，物品應有盡有……剛剛殺了的豬肉，還呼呼地冒著熱氣；飲食店、小炒店的香味和蒸汽，彌漫整個街道，引誘著每一人的味蕾，蠢蠢欲動；老太婆的蘿卜干、酸豆角、剁辣椒、刀瓣豆……這些酸咸，紅白誘人，讓人垂涎三尺；路邊的油炸粑粑、燈盞粑粑、油賴皮……從滾滾的油鍋里，‘吧啦吧啦’地撈出來，紅糖的那個甜，芝麻的那個香”[3]25。無疑，這是兩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集市，作者肯定是經(jīng)過仔細觀察，所以寫起來不僅細致入微，而且活靈活現(xiàn)。但兩個集市的貨品又迥然不同，判然有別，水口在大山深處，因而以山貨為主；濤圩的旁邊原是古馮乘縣的縣城，地處湘桂古道的交通要道，每逢“三六九”“趕鬧子”，湖南、廣西九村十八寨的瑤胞和商人紛至沓來，其貨品自然更豐富，作者將重點放在特色小吃的描寫上，也正是突出了邊貿(mào)集市的特點，因為無論是買主或賣主，也無論是趕早或趕晚，吃點小吃“墊底”，總是必不可少的。因此，這樣的集市，小吃市場總是很繁榮的。作者不僅觀察仔細，描寫細微，對生活的主流現(xiàn)象的把握，也是很準確的。這說明了作者的用心、經(jīng)心。

作者如此用心、經(jīng)心地描寫瑤家生活，其目的還是為了贊頌“情義江華人”：江華人耿直、憨厚、像漫山遍野的“江華條子”；江華人豪爽、奔放，像一瀉千里的馮河水；江華人柔美、爽快，像可愛可口的“水豆腐釀”；江華人崇尚自由，愛好和平，像山里翱翔的雄鷹。尤為重要的是，“江華人含蓄、內(nèi)斂，像精心制作的‘瑤家十八釀’。釀，在瑤家又稱為‘釀心’，意思是將自己的真心實意全都釀進菜里。……瑤家就是如此含蓄內(nèi)斂，若即若離，時隱時現(xiàn)，羞羞答答，如陳年醇酒，讓人細細地品味，慢慢地領悟”[3]140-141。真是說不盡的“瑤家十八釀”，張華兵從中發(fā)現(xiàn)了瑤家人的“生活態(tài)度”，唐曉君則從中發(fā)現(xiàn)了江華人的性格特征——兩種發(fā)現(xiàn)都是獨具慧眼的。

以細致入微的場景描寫，展現(xiàn)瑤家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凸顯江華人的精神風貌，這或許就是《行走瑤風》的最大價值。

三 “心靈”的游走與回歸

僅從書名來看，無論是《遇見永州》或是《行走瑤風》，其共同特點似乎都帶有“游記”的意味。但這兩本“游記”，與中國古代《徐霞客游記》之類又顯然不同。徐霞客向往于“問奇于名山大川”的生活，游走于陌生世界探奇探險，其目的是“欲盡繪天下名山勝水為通志”；因為是寫“通志”，故采用的文筆是紀實，英國科學家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認為，該書讀來并不像是17世紀的學者所寫，倒像是20世紀的野外勘測記錄。這說明其“記實”風格堪與科學著作相媲美。張、唐兩位作家則是寫自己所熟悉的生活，更重要的是自己“過去”所熟悉的生活；文筆雖有“記實”，但更重要的是寫自己的“所愛所感”。張華兵在《遇見永州》的扉頁上有兩段佛教偈語式的話，這里摘錄一段：“因為有你，所以我愛。因為我愛，所以我在。一念緣起，一念緣滅。遇見過往，遇見未來”。這不僅說明了本書的寫作緣起——因為愛永州，所以寫永州；不僅自己愛，還希望帶動別人：“請你拋開這本書，走進永州，發(fā)現(xiàn)你自己的永州”[2]1。除此之外，作者還希望本書不僅僅是“遇見過往”，還可以“遇見未來”。作為物質(zhì)存在的人，或許很難“遇見未來”，但作為精神存在的書，確實可以“遇見未來”——這就是作者所祈求的未來價值。

唐曉君寫《行走瑤風》，其目的似乎更明確：“在本書中，我試圖用親身經(jīng)歷、切身體驗去感受瑤族文化抑或瑤族文明，去尋找一個個文化符號和文化現(xiàn)場，然后把驚喜、感動告訴大家，希望每一個文字、每一段過往都帶給大家震撼，進而產(chǎn)生心底的共鳴，然后擁有一份感恩之心，慎終追遠，不忘初心”[3]241。很明顯，唐曉君雖然所寫的還是“親身經(jīng)歷、切身體驗”，雖然所寫的仍然是瑤家的“名山大川”，但他絕不是為了給這些名山大川寫“通志”，而是要從中體現(xiàn)出“瑤族文化”，正如“幾十年如一日收集整理瑤文化的‘掘寶人’鄭德宏、唱著瑤歌上北京的‘歌媽’趙庚妹、震撼亞洲的‘盤王之女’盤琴”一樣，“這些土生土長的湘江人歷經(jīng)山林的風雨洗禮，從小耳濡目染，接受瑤家文化熏陶。他們用自己獨有的方式，以樸實的原生態(tài)語言，原汁原味地向世界講述一個古老民族的文化”[3]90。他們?yōu)槭裁慈绱藷嵝摹?zhí)著地宣講瑤族文化？作為一個古老的少數(shù)民族，瑤族在中國歷史上曾備受欺壓；在今天民族平等、民族團結的背景下，瑤族人急于要尋回自己的民族自尊、民族自信。因此，他們中的有識之士，才那樣執(zhí)著地用自己的獨特文字或獨特方式，向世界講述瑤族文化，宣示瑤族作為一個族群的存在。從某種意義說，瑤族作家、藝術家的這種心態(tài)，與五四運動時期的中國作家、藝術家急于想要讓世界“以平等待我之民族”（魯迅語）的心態(tài)相類似。

當然，即便唐曉君所寫的只是“瑤風”，其感受也是對瑤族文化的“切身體驗”，但其作品的價值卻不僅限于瑤族。作者在《行走瑤風·后記》說：“在瑤鄉(xiāng)泡大的我，淳樸的感情深深扎根到骨子里，如今，我最舒心愜意的享受是回味。回味風情濃郁的青少年時光，回味瑤寨村莊的難忘場景，回味天籟般的瑤歌聲，回味色彩斑斕的瑤族服飾，回味瑤族長鼓舞聲聲震撼心靈……時間越久，感情愈深，就像瑤家的酒，越來越濃烈，越來越醇厚”。正是這種“回味”，對現(xiàn)代中國人來說，具有了決定性的意義。

對中國人來說，有一個根深蒂固傳統(tǒng)理念，那就是“葉落歸根”。這個“根”在哪里？首先是在祖居地，亦即父輩、祖輩所生活的地方；其次是出生地，也就是民間口頭所說的“胞衣之地”。在筆者的老家，對“胞衣”（現(xiàn)代醫(yī)學稱“胎盤”）是要作慎重處置的，必須要找一塊山地——最好是“祖墳”所在地掩埋起來。人死之后，即使不能歸葬于“祖墳之地”，也應該歸葬于“胞衣之地”；否則，就很難說是葉落歸根。然而，對現(xiàn)代大多數(shù)的中國人來說，其生活境況可能恰恰相反：不是葉落歸根，而是葉落飄零！

現(xiàn)代人不相信靈魂，死后歸葬何處其實并不重要。但葉落歸根絕不僅僅是歸葬問題，更重要的是人到老年的情感歸屬問題。人到老年，能夠回到“胞衣之地”，與兒時的玩伴重新聚集在一起，這是人生的一個輪回，更是情感的最后歸宿。因為老年人已經(jīng)沒有“未來”，只能擁有“過去”，回到童年的“過去”，就是最大的幸福和安慰。然而，現(xiàn)在的老年人還能回得去嗎？特別是20世紀50－60年代出生的這一批人，因為只有一個獨生子女，退休之后的老年生活，只能依附于獨生子女。而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大都志在遠方，在異地工作成為常態(tài)，去異國他鄉(xiāng)定居也大有人在。那么，老年人要依附于自己的子女，就得去異地、生活在異地；甚至到異國他鄉(xiāng)過上“候鳥”般的生活——因為在異國他鄉(xiāng)沒有永久居住權，只能是國內(nèi)半年、國外半年地飛來飛去——不僅葉落歸不了根，乃至連“家”都歸不了！哪一個“家”是屬于自己的？工作的時候，至少還有自己的一個單位，還有自己的同事和朋友，還有一個“感情圈”；依附于子女之后，這一切都失去了。隨之而來的，便是情感的歸屬也失去了依據(jù)，蹈入了虛空……此情此境，唯一能夠獲得一絲心靈慰藉的恐怕就是“回味”——自我回味青少年時光，或是通過他人的作品“回味風情濃郁的青少年時光”。在這里，或許可以大膽地預測一下：隨著靠“回味”打發(fā)時光的老年人越來越多，以“回味”為特色的作品也必將大行其時！誠如是，《遇見永州》和《行走瑤風》，或許正是得風氣之先、引領潮流的作品。

中國已步入老齡社會，根據(jù)預測，到2022年左右，中國65歲以上人口將占到總人口的14%，實現(xiàn)向老齡社會的轉變。而老年人葉落飄零，不得不游走于異域他鄉(xiāng)，但他們的心靈該“回歸”何處？這不能不說是一個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

[1]陳仲庚.“后葉蔚林文學”:瑤族本土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績[J].瀟湘,2017(6).

[2]張華兵.遇見永州[M].北京:團結出版社,2021.

[3]唐曉君.行走瑤風[M].北京:團結出版社,2021.

2021-11-12

陳仲庚（1957－），男，湖南祁陽人，湖南科技學院教授，湖南省舜文化研究會會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研究方向為舜文化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文藝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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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22）02-0038-05

（責任編校：咼艷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