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峰
說起唐代的遺產,很多人會想到日本奈良正倉院所藏的唐代藝術珍品,如螺鈿紫檀五弦琵琶等公認的絕世孤品。這樣的稀世珍寶,唐人留下了很多,如包括鎏金鸚鵡紋提梁銀罐在內的千余件何家村遺寶,以秘色瓷、武后繡裙為代表的法門寺地宮皇室供奉藏寶等。
睹物感懷,讓人思接千載。放眼7至9世紀的寰宇,相較于黑暗蒙昧的中世紀西方世界,唐文明正大放華彩。法國文藝理論家伊波利特·阿道爾夫·丹納曾說:“有一種‘精神的’氣候,就是風俗習慣與時代精神。”在大唐自信超邁、開放包容的精神氣候的激發下,在唐人生機勃勃的詩山文海里,一座座文藝奇峰不斷涌現,點亮了文學、書法、繪畫、音樂、舞蹈等美學星輝,在深邃的歷史夜空中連綴成璀璨的星河,影響深廣而遠大。
時至今日,仍有很多外國人把“唐”理解為“中國”,遍布全球的“唐人街”就是一種明證。日本史學家氣賀澤保規認為,唐文化所形成的“氣度或氣象”,讓唐朝“作為東亞中心的地位一直延續下來,成為周邊許多國家向往的目標”。
在《絢爛的世界帝國:隋唐時代》一書中,氣賀澤保規專辟一章講述“日本的玄奘”—僧人圓仁。圓仁將入唐9年多的經歷凝結成《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以日本僧人的獨特視角,描述唐朝的社會生活和文化。圓仁從唐土帶回的“天臺聲明”,是日本佛教各宗聲明的基礎,影響著謠曲、平家琵琶等日本傳統音樂。
事實上,圓仁只是大批日本遣唐使與留學僧人中的一員,像圓仁這樣的留學僧人能列出一張更耀眼的名單。空海在長安學習密宗佛法及中國文學、書法,回國后創立日本真言宗(東密),創辦首家國民公學“綜藝種智院”,為創制日文平假名貢獻良多;最澄在天臺山潛心修行,回國后創立日本天臺宗,弘揚大乘菩薩戒思想,對日本佛教影響深遠。
努力攝取唐文化的日本,只是大唐王朝“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一個縮影。大唐之所以能讓萬國來朝,在于她的強盛,更在于她開放包容的文化自信。正如唐太宗那句著名的宣言:“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若有普世價值的話,大唐就代表了當時世界的普世價值,即“成為周邊許多國家向往的目標”。
歷史證明,沒有一種文化可以憑借一己之力實現更新與不朽。高度繁榮的唐文化證明了文明交流互鑒的重要性,她開放吐納之象的起點,始于唐人踏出唐土的腳步。
那些在異域遠行的唐人大多默默無聞,少數名傳千古者便已填充起厚厚的史書:三次翻越青藏高原,出使印度的著名外交家王玄策;橫跨亞非大陸,游歷里程最長的唐代旅行家杜環;漂泊怒海、游學印度,著成《南海寄歸內法傳》的高僧義凈……
玄奘取經的故事早已家喻戶曉,享譽海內外。趙樸初先生曾說:“玄奘,是中國佛教優良傳統最典型、最圓滿的體現者,也是中國歷史上真正的探險者之代表。”玄奘西行的意義早已超越時空的限制,深刻影響著后世。“玄奘們”為異域帶去了中華文化,在遠行的路上撒下文明的種子;歸來時,他們帶回新的火種,令中華文明流傳千年經久不衰。
正因為“玄奘們”和“圓仁們”的存在,才成就了唐文化的世界性;而擁有這樣一群人的國度,方可稱為“絢爛的世界帝國”。難怪一位梵僧在目睹了大唐的繁華后,會寫下這樣的詩句:“愿身長在中華國”。

玄奘三藏像(局部) 絹本設色 全幅135.1cm×59.9cm 14世紀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學者們公認,“中華文化圈”是在唐代形成的。唐王朝以富足強盛的國力為根基,吸收并包容一切優秀的文化藝術,使之成為本朝的文藝范式,體現出博大雄渾、輝煌燦爛的恢宏氣度,形成了文化藝術史上的壯麗景象。
唐代文學人才輩出,古今難與之比肩。他們用生花妙筆書寫著絢麗多彩的生命之歌和遠大理想,那些詩文或以慷慨報國的豪邁見長,或以痛斥時弊的批判著稱;或彰顯出昂揚奮發的生命斗志,或迸發出獨立自由的人格精神,它們共同構成了唐代詩文的主體審美色調。
神游于唐詩的美學時空里,人們震撼于李白的慷慨豪情,感動于白居易的濟世情懷,品味李賀的酸甜苦辣,體悟李商隱的喜怒哀樂。杜甫的詩句,勾畫出離亂漂泊的人生剪影與憂患哲思,不經意間便登臨了詩歌美學的新境域。
對于好的詩歌,唐人是懷著近乎宗教般的虔誠,將之視作“天下之至文”。美的情愫經由深刻的人生體驗進入人們的心靈深處,掀起一股群體審美風潮。因此,“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貴妃,不是將軍,而是這些詩人”。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文脈便是車轍,記載著中華民族獨特而恒久的印記。以唐詩挈領的唐代文學獨領風騷,堪稱一代文學典范,散文、詞、小說、戲劇均取得了極高成就。
繼兩漢之后,散文創作至唐代又起奇峰。韓愈、柳宗元位列“唐宋八大家”,韓文雄渾奇崛,柳文峻潔精深,他們共同倡導“古文運動”,被后世奉為楷模。繁榮的唐詩與燕樂結合,促使詞在中晚唐時期迅速興起,為宋詞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唐代是小說的“自覺”時代。唐傳奇“始有意為小說”,它繼承了魏晉時期志怪小說的優良傳統,以史傳文學筆法寫奇聞逸事,為小說的發展開辟出嶄新的藝術天地。融入西域樂舞元素的唐代戲劇,出現了“踏搖娘”等歌舞戲新品類,參軍戲、傀儡戲等對后世戲劇影響至深。
在中國書法史上,唐代書法又是一座難以企及的高峰。以李世民為代表的唐代君主大多能書,倡導書法,設書學博士,以書法取士。書法至唐,諸體皆備,法度森然,氣魄雄強。“顏筋柳骨”的楷書、“顛張醉素”的草書、李陽冰的篆書、李邕的行書,皆影響深遠。
張旭的草書有著詩歌的激情、音樂的旋律和繪畫的墨趣,堪稱出神入化;懷素的《自敘帖》寫得活潑生動、舒緩飄逸,是書法中的“霓裳羽衣舞”,這二人有如雙峰并峙,將自身人格與時代精神熔鑄筆端。顏真卿是繼王羲之之后中國書法史上的又一集大成者,他的顏體楷書,引領了唐代剛健雄強的書風。他還倡導行草變化,極具抒情意識的《祭侄季明文稿》被譽為“天下第二行書”,書家的情緒起伏和筆墨變化在作品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煥爛而求備”的唐代繪畫,也達到了極高的藝術水準,出現了一批赫赫有名的大畫家。“畫圣”吳道子筆下的人物衣紋飛動,人稱“吳帶當風”,他開創的宗教繪畫新樣式被譽為“吳家樣”,其畫作《送子天王圖》《八十七神仙卷》等,極具藝術想象力,堪稱“以形寫神”的杰作。
李思訓極擅山水畫,他繼承了隋代展子虔以來的青綠山水畫法,將其發展到光彩耀目的圓熟境界。明代董其昌提出繪畫的“南北宗論”,推李思訓為“北宗”之祖。全能型藝術大師王維晚年隱居陜西藍田,以其莊園景致繪成《輞川圖》,熔詩情畫意于一爐,開創了文人畫先河,被推為“南宗”畫派的鼻祖。
至于畫馬的曹霸和韓幹、畫牛的韓滉和戴嵩、畫仕女的張萱和周昉,都是中國繪畫史上響亮的名字。諸多名家以及敦煌石窟內數以千計的無名畫師群芳會集,爭奇斗艷,唐畫之盛實在是蔚為大觀。
唐人對于樂舞也是極為鐘愛。唐太宗就是著名樂舞《秦王破陣樂》的創作者。《秦王破陣樂》氣勢宏大,由敦煌莫高窟第217窟唐代壁畫《破陣樂圖》可觀其盛。被后世奉為“梨園之祖”的唐玄宗在樂舞藝術上造詣頗高,《霓裳羽衣舞》是由唐玄宗度曲、楊貴妃演舞的大曲精品,此樂舞綜合了聲樂歌唱、舞蹈表演、器樂演奏,可謂唐代樂舞的集大成之作。
除了大型樂舞,唐代其他樂舞也成就斐然。公孫大娘、李十二娘、將軍裴旻皆善舞劍,一舞劍氣動四方,氣勢雄健奔放。當時的胡旋舞尤為盛行,此舞以旋轉快速而著稱,史載武則天侄孫武延秀、節度使安祿山皆擅長胡旋舞。敦煌莫高窟第112窟《伎樂圖》中的“反彈琵琶”形象,是敦煌藝術中最優美的舞姿,也是盛唐樂舞文化的永恒符號。
“曈曈日出大明宮,天樂遙聞在碧空。”中國文化藝術在唐代全面高漲,許多領域獨領風騷的藝術巨匠皆出自唐代。正如蘇軾所說:“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
由盛唐驚才絕艷的“人之風采”,推衍到雄強時代的“大美氣象”,如此才能滋養出眾多的藝術巨匠,也澤惠著一代代中國人。這正是大唐留下的寶貴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