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煜林
我的外公外婆他們相守50多年了。用老輩子的話說,他們是前世的冤孽今世的債,彼此還債來了;用流行語說他們是相愛相殺一輩子。
他們吵架“戰況”不一,交替占上風。內容豐富,從生活小事吵到家國大事。
外公外婆有不吵的時候嗎?有!外公院子里種的花開得繽紛的時候,外婆園子里的萊長得肥碩的時候,相互逢人便夸:“你看這花真好看!”“你看這菜長得真好!”椿樹發新芽時,老家的人,很喜歡掰了椿樹芽來炒雞蛋,用油煎點切碎的椿芽沫兒,和上幾個土雞蛋,在滾燙的油里,滋溜滋溜的冒著泡,黃燦燦,青悠悠,香噴噴……這時外公會在一旁幫忙添柴火,他把未燃燼的火石從柴灶的底部掏出,重新丟進灶臺里,用竹筒做的生火筒均勻地吹,灶臺內紅光閃閃、火星四濺,外公的銅色的臉也印得通紅。
飯后外婆嘮叨干辣椒有些長蟲了,每年他們都要把陳糧倒出來摘一遍蟲,外公也提了小板凳來幫忙,把辣椒鋪在院子里,一邊聊一些家常里短,一邊挑一挑紅辣椒,然后用棉繩在辣椒把兒上繞圈,串起來。一個個紅辣椒,就像一個個火紅的希望,串起莊稼人忙碌,苦澀也幸福的一生,繞著繞著,他們就從青絲繞到了白發,我們也從少年到了青年.
每次回老家時,外公總是吩咐:“再裝點青菜,土豆也再加一袋,臘肉加一塊……”恨不得將一個家全部裝上帶給我們。那邊外婆回應:“他們說太多了吃不了,城里有菜市場”。聽了這話,外公又有些生氣“城里好多蔬菜打農藥,哪有我們這個好,知道他們這幾天回家,我連糞都沒淋,就想著給他們帶點新鮮的”。“就你知道的多,別人都是‘苕”。外婆也不樂意起來。得!他們又吵起來了。在愛孩子們這件事上,他們極力想用自己的方式來表達。他們用絮叨,甚至是分散注意力的吵架,來掩飾離別時各自的無所適從,落寞傷心。外公賭氣背了背簍去河溝割草。我知道他只是不想等會兒看著我們的車漸行漸遠。外婆呢,每次都會跟著車走一段,她腿不好,蹣跚著,揮著手。我們喊不送了,她會說“嗯,不送不送”,又跟著走了好遠。每次一車人和她揮手說再見,只有舅舅不會。我以為是他專心開車的緣故,但從后視鏡里看,他眼睛有些濕潤,總盯著倒車鏡里的外婆。舅舅是個話不多的人,都是用行動表達。他工作很忙,自己做了領導后,更是把大部分精力投到了工作中。有時候周五下鄉半夜才回來,周六又起大早,驅車回百公里外的老家看外公外婆。我們讓他下周再回,他跟我們說,父母到了這個年紀,都是見一次少一次。
龍應臺曾說所謂父母與子女,都是在目送他們的背影漸行漸遠,而今想起,作為子女,也是在不斷回頭間方知父母在與自己分離,你留不住時光,拉不住她們的手,看他們青絲變白發,道一聲多珍重,不及舅舅這樣常回家看看。
也許是放心不下外公,也許是想起了這些話,我找了個借口溜下車,說還回去玩幾天。外婆見我回來,有點喜出望外,說:“正好外公不在家,落了個清靜,跟我一起掰苞米,晚上做點蓑衣飯,你外公愛吃”。她把簸箕放在腿上和我一起開工,一下午,我們坐在門檻上掰著苞米,講外婆年輕的時候的故事。父母早逝,外婆在兄嫂包辦下嫁了過來。年輕的外婆長得漂亮,做的一手香甜可口的飯,她那首《采茶歌》唱得還特好聽呢:
白花盛開在山崗,采茶姑娘忙又忙,采呀采采呀采,采到東來采到西,采茶的姑娘笑瞇瞇。
炊煙升起來,飄過河沿,在外干活的外公看到了,就知道應該回家吃飯了。可是快到傍晚外公都還沒回來,外婆有些急了。“該不會摔倒了吧”過了一會兒還沒有動靜,外婆小跑到了山頭的桃樹下張望,側耳聽著山道的動靜,手在圍裙上來回地擦了又擦,“怎么還不回來呢?,怎么還不回來呢?!”她不停的嘀咕。半晌,山道上傳來了踹氣聲,嘿呦嘿呦。“回了!”她松了一口氣,朝著山道跑過去喊道:“吃飯都不曉得回來的嗎?以為你掉進河溝里了”“咒我啊,路上看一顆樹被蟲吃死了,砍了回來作柴燒,耽誤了”瞧,他們又吵起來了,吵著吵著,樹林里一只四聲杜鵑叫起來了。“你聽,雀兒都說我苦”。“哪里在是苦?明明是說的福哦福哦,話都不會講。”外婆伸手托了托背簍:“頸椎本來就不好,搞病了如何了得“你就是咒我,到奈河橋時莫喝那碗湯,好把我的仇記牢”“那你到了閻王殿也要他把我的生死簿和你一起勾了吧,下輩子又好伺候你”……話語間,外婆伸手抹掉外公額上的汗珠,然后都沉默了,沉默了片刻,都笑了,笑著又都流淚了……夕陽透過樹林照進山道,清風拂過,清清涼涼,四月的風最是溫柔。
外公外婆,一生都生活在農村,過著清貧的生活,把四個孩子拉扯大,生活的艱辛,包辦的婚姻,讓他們免不了在歲月中有了脾氣,變得絮叨,需要為心靈找一個發泄的出口,可是也正是在種種磨難中,讓他們度過了相互扶持的五十多年,在人生最后的旅途中,也依舊要把愛給彼此。
熱騰騰的蓑衣飯端上來了,比起稻米有些粗糙,我們吃的十分香甜,咀嚼中望去窗外,太陽慢慢落下天際,把最后一抹陽光涂在山際,涂在河沿,涂在柴垛上,也涂在了我的心里:從前的日子很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