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東邊的天空剛亮起小小一隅。載貨的龐然大物,四輪呼哧呼哧,披著微塵,泊在大道的轉角。LED招牌鮮亮刺眼,拔地而起的兩層空間——網紅面包店,全國連鎖。
運貨工三四人,粗布手套,丁零當啷吆喝著。貨匣藍藍綠綠,幾十上百,往玻璃門里運去。粉色工作服們的帽子斜斜地耷拉,站在收銀臺后,笑容是夸張略帶僵硬的弧度。黑眼圈惺忪,白粉底遮住暗沉的皮膚,上早班,早。
冰柜已經打開。珍珠奶茶里的芋圓,和著蜂蜜立在葡式蛋撻上。手臂長的脆皮可頌、鑲滿銀色糖珠和金幣巧克力的香蕉狀蛋糕……造型顏色都是最新潮的款式,每個都是最標準最得意的作品,整齊劃一,用顯微鏡也找不出半點瑕疵。包一層軟紙皮,再一層塑料皮,再一層硬紙殼,樂高玩具樣的擺放。價格輕快地隨著包裝的層數扶搖直上,氣味卻被嚴實地包裹住,與世隔絕。全憑硬紙殼上的斑斕圖案判斷口味,若是缺失這種高貴的天賦,就得從小哥手捧的英式早茶盤里用牙簽戳出新品,紙片厚度的試吃是你最后的機會。烏黑的瞳仁望向你,隨時根據你的行動作出對策,是事無巨細地服務還是面無表情地走向下一個主顧,全看“是”與“否”間的選擇。
這里有最時髦的口味。蜜桃顆粒果醬、流心巧克力、拉絲芝士……這些都是拍照的寵兒,味蕾的情人。最濃烈最甜美,跳躍躁動,如同半夜三更的歌舞廳,把感官刺激推向最高點。然而你會在某一時刻產生如同宿醉后的疑惑,疑惑自己究竟吃了什么,你仿佛常常忘記你剛才走進的是一家面包店。
小區門口,也是面包。早上十點,陽光透過落地窗奔涌進來,暖意陪伴麥粉天然的清香,充盈著整個空間。五六層滾輪烤架不高,帶著水霧的熱氣,像是身材敦實的老仙翁騰云而來。推烤架的小伙子搖頭晃腦,遮了半張臉的口罩里傳出變了調兒的流行歌曲。前臺的姑娘遮住嘴撲哧笑著,丟下手里的活,作勢推搡他一把。
她的活兒不多,在晾到不那么滾熱的面包上包一層透明無任何圖案的袋子,碼在托盤里,分類擺好,就足夠了。有時盤子小了,一些面包的二郎腿就蹺到它兄弟的身上,隨意卻自然。
這時候,倘若你推門進去,門上的貓咪風鈴會丁零作響,門口青石臺階上的一串紅會咧開嘴笑。姑娘和小伙子驟然停止了打鬧,說“歡迎光臨”,平直的語調,禮貌卻不帶過剩的殷勤。一排看過去,三明治、肉松包、法棍、紅豆芋泥吐司……都是最基礎的經典款式,沒有絲毫艷亮的顏色。偶爾出一兩樣新品,姑娘會面帶得意地向你推薦,活像是夸耀自己可愛小孩子的母親,但你若不買,她又同此事沒發生過一般。
鹽可頌應當長兩只角,可在這里,卻常常出現獨角獸。三明治是由大方塊切成兩個相等三角形的,可在這里卻常常一邊大一邊小。這原本是惱人的失誤,可前者的外皮是那么酥脆,黃油的醇厚香味伴著勁道的質地在口腔中懶懶地融化;后者的半溏心蛋火候恰好,水果玉米那么清甜,馬蘇里拉芝士和火腿片相擁著合成熏烤的誘惑。麥粉、肉食、蔬菜,這里的一切都是自食材誕生之初的味道,像是在瀑布形成的天然水池中沐浴的少女,沒有浮華衣裙的修飾,卻令人信服這就是造物主希望她成為的模樣。于是形狀的殘缺也成了可愛的靈動。
我們一家三口,常常在晚間備好明日的早餐,順帶散步消食。每當提議買面包時,三人總是不約而同往小區門口的小小面包房走去。
有次母親笑著說,怪事了,大道拐角的那家店天天排長龍,咱家卻一點都不感興趣。
我答道,當然,因為我們是去買面包的。
李惟卿: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生,愛文學,愛美食,愛旅行,愛游戲。以書寫女性與孩童為目標,“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