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哲夫
去年,務工人員讀海德格爾成了熱搜話題,這不禁讓人想起《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的閱讀史。畢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有沒有比你更寬闊的河流,愛耐塞”和人們對鄉土中國的刻板印象形成了某種張力,仿佛圪嶗里只能唱“羊肚肚手巾三道道藍”。其實,這種刻板印象正源于人們觀念中城鄉結構的二元對立,以及以城市為本位,將鄉村作為邊緣和他者予以俯視的現代性格局,而這也是新文化運動以來鄉土文學敘事的前提,是現代化進程中建構起來的差異。
羅雅琳的《上升的大地——中國鄉土的現代性想象》(以下簡稱《上升的大地》)則試圖彌合城鄉二元格局的斷裂性,用另一種態度審視和想象中國鄉土在現代社會的另一種可能。《上升的大地》雖然是以鄉土文學作為理解鄉土中國的切入點,但選取的作品并不是經典鄉土書寫的常見文本,如魯迅、沈從文小說直到張藝謀、陳凱歌電影,而別出心裁地選取了《黃河大合唱》、《平凡的世界》、打工詩歌、劉慈欣科幻小說等作品。雖然《黃河大合唱》《平凡的世界》早已納入當代經典譜系,但劉慈欣科幻小說、打工詩歌作為主流文學的邊緣,在有待經典化的狀態下恰恰擁有更多的闡釋空間。
在第一章《西部中國的“現代”形象》中,作者沒有馬上切入文學文本,而是選取了二十世紀三十至四十年代幾篇關于中國西北的新聞文本:范長江的《中國的西北角》、陳學昭的《延安訪問記》、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通過不同的敘事態度的比較,作者試圖告訴我們,鄉土中國的不同面相不是自然而然的鏡像反映,而是由不同的視野和立場建構起來的歷史理解。如陳學昭帶著“我們江浙人”的現代都市文明的優越感,便只能得出西北落后原始的結論,而斯諾帶著對“紅色中國”的無比熱情,自然能夠感受到西北大地的無窮生命力,以及對于現代化的強大包孕力。這揭示了鄉土文學敘事的一個元命題:視角是事物的尺度。都市文明的視角和人民革命的視角,都可能包含對鄉土中國迥異的理解和想象。在這一前提下,一種不同于鄉土中國經典書寫的文學想象呼之欲出。
第二章《黃河的古今變奏》選取《黃河大合唱》進行闡釋。作者敏銳地注意到《黃河大合唱》不同于以往抗戰歌曲單純的控訴趣味,而是讓人民群眾以一種崇高的主體姿態去喚醒黃河,而黃河作為五千年古國文化的象征符碼在抗日救亡事業中被重新演繹,也隱含了現代性在鄉土中國曲折展開的另一種邏輯:“這里的人民之‘新并非建立在與傳統的斷裂之上,而恰恰是對于文明傳統的‘返古開新。”孟悅女士以《白毛女》為例,揭示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恰恰是以喜兒為代表的下層民眾對民間倫理秩序的維護和重建的渴望作為心理基礎的。對兩部紅色經典的再解讀告訴我們,這種將傳統文化吸納其中的現代性樣式,恰恰是鄉土中國的在地經驗,現代性并非都市文明的專利和同位語。
而討論《平凡的世界》的《打開“城鄉交叉地帶”》一章,則在超越都市與鄉村、傳統與現代的二元對立的視野中,審視了孫少平式的“農村青年讀海德格爾的現象”。農村青年閱讀“高端書籍”其實是現代性有色眼鏡(柄谷行人所謂的“裝置”)下的景觀,它產生于農村配不上“高端”文化的粗暴邏輯。而假如對農村多一些了解之同情,對城鎮少一些傲慢之執念,對現代性的想象持一種開放多元的態度,我們便不難發現:“農村人并不會因為經濟水平的落后而缺乏獲得‘精神生活的可能性,恰恰相反,正是這種艱難困苦為他們提供了磨礪精神的必要條件……在農村和農民被視為‘愚昧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這是路遙為千千萬萬和他一樣的農村青年找到的通往高貴的道路。”在作者的理解中,孫少平并不只是一個向往高貴的“鳳凰男”,相反,孫少平身上鄉土文化孕育出來的樸素美德,使得他在入城后也沒有“自我原子化”,而是始終保持著對家人的眷戀、對他人的溫情,帶著一種傳統共同體的溫度融入原子化的現代社會。這讓人想起《士兵突擊》導演康洪雷對許三多的評價:“許三多體現了農耕文明的美德。”孫少平、許三多的形象之所以能夠感染人、征服人,恰恰是因為這種鄉土中國孕育的精神力量。作者還將《平凡的世界》置于柳青《創業史》的精神譜系中審視,這不僅因為他們都誕生于陜北大地,而且在精神品質上都體現了鄉土中國通向現代中國的強大內在動力。
《走出鄉愁烏托邦》則針對以城市為中心的鄉土書寫的浪漫主義趣味,讓打工文學作為離鄉者的現身說法,由邊緣走向前臺自我發聲。而作者在對怨而不怒的打工詩篇的繹讀之后,別出心裁地解讀了劉慈欣《中國太陽》的打工/科幻敘事,為這種“怨”開出了一個升華的空間:向宇宙進軍的打工人,身上蘊含的不僅是孫少平式的追求高貴的可能,更是實踐崇高的可能。和“打工人”的身份躍遷一樣,現代鄉土中國也是一個動態建構的過程,但其終點不僅可以是物質性的富裕,更可能是精神性的崇高,既是豐收的大地,也是“上升的大地”。
文化是共同體內部自然形成的價值觀、生活方式,而鄉村是中華文化的重要載體。在傳統中國,鄉村就是人們生活世界的最基本范圍,千百年中沉淀下了穩定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構成了中華文化的基質和底色。無論是鄉土中國里日常生活的喪葬嫁娶,抑或是精神譜系的詩禮傳家;無論是自下而上的“禮本乎俗”,抑或是自上而下的“化民成俗”,作為“俗”的一維,鄉土中國都是中華文化得以展開的基本場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中華文化的根在鄉村,中華文化的不斷生成在鄉村,中華文化的生命力也在鄉村。而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代,“農村包圍城市”開辟了中國革命的中國道路,中國共產黨與廣大農村相結合,開創了文化上的“新鮮活潑的、為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毛澤東《反對黨八股》)。而在改革時代,農村改革開啟了全面改革的大幕,《平凡的世界》里的大半場景便上演在鄉村。無論是革命時代還是改革時代,鄉村不僅沒有缺席,而且為時代文化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荷爾德林有詩:“大地上可有尺度?絕無。”然而,大地沒有尺度的前提是大地與天空的懸隔。而只要想象大地的上升,那么大地便有著無限接近天空的可能,便是詩意棲居的空間。鄉村振興的過程也是大地上升的過程。擁有無窮力量和無盡可能的中國大地,必然能穿越星辰大海,成為中國現代性的量天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