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宇杰
自近代教育被引入起,“美術”就作為必修課出現在不同階段的教育實踐當中。目前的教育體系中,美術是每個學生在入大學前都需要學習的一門功課,雖然因為它不參與高考、中考等考試而變得“徒具其名”,但能進入國家規制的義務教育之中,美術的地位也可見一斑。而在這些教育中,美術史的教育雖然呆板且陳舊,卻并不匱乏,隨便翻看初、高中的美術教科書,我們都能看到對所謂“流派”“畫家”相關的介紹。但在我們長達十數年的學習中,卻很少有人會去追問“美術”到底是什么意思?“美術史”又是什么?它們又是如何呈現的?這些“終極命題”,普羅大眾異常陌生,就算是對在大學中的許多學習和研究者來說,也一樣很少會去追問,他們都會比較傾向于具體的“個案”分析,從圖像到風格再到畫家生平、蘊含意義等。巫鴻先生的這本《美術史十議》就從我們“日用而不知”的數個場合與概念入手,重新解釋和闡述美術史在現實中的位置、發展與研究對象。
從書寫思路來看,本書的十個“議題”大致可以歸為以下兩個大的議題——“美術史研究的反思”“中國美術史實踐的新方向”,第一至五章對應第一個大議題,而第六到第十章則對應第二個大議題。在第二個大議題中,巫鴻先生大致從“交流與本土”“墓葬藝術”“美術史分期”“紀念碑性”四個方面對中國美術史可能的研究方向進行了討論。首先,在“交流與本土”中巫鴻先生通過“開”“合”兩個維度討論了中國美術史的基本進程,其中作為“合”的“本土基調”主要是“墓葬藝術”與“卷軸畫”,而作為“開”的最大表現則是中古的佛教藝術與現代藝術,因此,中國美術史本身的演進應該就是“開”“合”交織的。也正因為這個原因,巫鴻先生進一步提示我們,在理解中國美術史的演進的時候,以“開合”的角度去理解,可能比起線性的時間敘事,更容易把握到貫穿不同朝代之間的關鍵線索。而在“墓葬藝術”中,巫鴻先生則強調了墓葬本身的整體屬性,如果脫離這個原始環境,不重視器物在墓葬中的分布與構造,則變成了簡單的器物排列,使得相關研究難以進行。之后,巫鴻先生便以馬王堆一號墓為例,指出在槨室頭箱中其實存在著一個精心布置的舞臺般的場景,而在整個馬王堆一號墓中更是存在著四個轪侯夫人的形象,除開這個頭箱外,還存在于T形帛畫中心、第二層漆棺前襠下部所畫以及未曾腐敗的遺體,這些不同的形象在表現相關的禮儀習俗的同時,也構想了一個作為“觀者”的死者靈魂,因此,只有在考慮到整個墓葬的構成情況以后,相關的探討才能進行,關于古代中國美術的討論才能有更深層次的推進。在“美術史分期”的討論中,巫鴻先生從喬治·庫布勒的《時間的形狀》一書說起,對傳統美術史中的“濫觴——成熟——衰落”的“生物分期模式”進行反思,并敏銳地注意到梁思成先生在《中國建筑史》中對中國建筑的分期受到德國藝術家溫克爾曼影響,即將中古以后的中國建筑分為了“豪勁”(唐、遼、北宋)、“醇和”(北宋晚期到元代)與“羈直”(明清)三期,并以“豪勁”為標志,對南京博物院等建筑進行設計。而巫鴻先生接著指出,這種復古在歷史上早已存在,甚至早在商周時期,相關的青銅器中就有很多仿古的器物出現,而這種機制就提醒我們,在所謂的“進化”“發展”“衰退”的過程外,藝術還存在有一些不同的機制。因此,美術史真正的“形狀”可能是既非“退化”也非“進化”的歷史。而在最后的“紀念碑性”的討論中,巫鴻先生以他的《中國古代藝術與建筑中的“紀念碑性”》一書的成書背景、寫作動機和與貝格利先生激烈乃至尖銳的學術討論為中心,一步步講述了文獻記載中的“禮儀”與“禮器”是如何與青銅器、玉器這些考古發現的器物相結合的,并由此構筑出與政治緊密結合的“紀念碑”。而這種“紀念碑”的解釋線索,也可以讓我知道三代的玉器、青銅器是如何轉變成為漢代的墓室壁畫,這顯然不是截然的斷裂,而是“一以貫之”。
正如巫鴻先生所說,近現代以來,從美術這個概念,到整個美術史的寫作框架,幾乎全是“西來”的。無論是“美國傳統”還是“俄國傳統”,雖然其中會填充中國的材料,但基本的敘事框架幾乎沒有太多自己的要素,因此雖然名為“中國美術史”,但我們卻看不出太多“中國的”要素,有的只是西方式的“風格流派三期說”或者“階級論”(這里較為典型的是王伯敏先生的《中國繪畫通史》)。而這種脫離原始環境的系統,也就只能如陳寅恪先生所說:“其言論愈有條理統系,則去古人學說之真相愈遠?!彼裕瑹o論是墓葬藝術研究的缺位,還是“紀念碑性”的忽視,或是三期說中不曾關注到的“復古”現象,其實都是相關“統系”下所失卻的真相。所以,巫鴻先生二十余年來的探索,就是試圖讓我們重新回到屬于中國自己的傳統(具體的表現來說,即“三禮傳統”“政治傳統”與“靈魂傳統”),然后在這個傳統下再去思考和重建美術史,換言之,是探究和理解中國在先,書寫和重構美術史在后,只有這樣,才是真正地屬于中國的美術史。
從目前已知的記載來看,“中國”一詞最早見于周成王時期的何尊,其具體含義也是指的洛陽附近的成周地區。而根據巫鴻先生的記載,“合”中間最具特色的其實是“墓葬藝術”與“卷軸畫”,但從考古發現和研究來看,葬器逐步形成一種制度最早也要追溯到春秋中晚期,更早的墓葬等級和“紀念碑性”其實更多是通過墓道來體現的,其所隨葬的青銅器更多是生前的實際用器,而就算是實際祭祀中所使用的青銅器,也很難找出有明確規律的等級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