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墻外邊

朱悅

我不愿走出圍墻所圈起的一方院落，在我看來，那是泥濘不堪的地方，索然無味。

正月里，薄薄的一層新雪覆住了角落里仍然鮮紅熱烈的爆竹紙屑，而門外未鋪上水泥的土路早已面目全非，遍布泥濘。水井蓋上冰凌晶瑩剔透，桂樹銀裝素裹。雜色的貓兒在房邊深青色的磚瓦上踱步，又輕盈躍上光禿的柿子樹。我瑟縮在厚厚的衣服里，蜷在角落刷著消息。父親忙完了里外的事情就來拉我：“別老看這些了。走，我們到壩那邊看看?！蔽也磺樵福蹲牙锏拿海骸安痪鸵粋€壩嘛，都去過多少回了。外面這么冷，不去。”但無奈于父親反復的“威逼利誘”，我只得整裝上路……

圍墻之內，院落整齊狹小。小堆的稻草在雪映下又顯出光澤，硬硬冷冷的，像是金屬，稍一觸碰便會發出錚錚響聲。幾只母雞不愿走動，臥在里面，扒拉稻草試圖尋到稻穗。我看了看圍墻外邊雪與泥水摻雜的土路，又凝視自己腳上的新鞋，心生不忍。父親卻視而不見般身姿敏捷地在石子土塊間跳來跳去，像是波光粼粼湖面上跳出蜻蜓點水步伐的石片，不一會兒便回頭招呼著：“磨蹭什么呢，快點來！”我束手束腳，最后干脆走到早已放水干涸的稻田里，一串腳印像是淡墨洇在灑金白宣上。

逐漸遠離了紅墻黑瓦的村落，走上廣闊的田間，連雞鳴狗吠都漸趨晨霧樣的縹緲。有幾棵樹并排而立，樹干蒼勁而坑洼不平，是時光以風雨為刀筆刻寫下的泣血之書、悵然之文。我小心翼翼地扶著樹干挪步，父親則遙遙領先，在壩前的大坡下點了幾下地面，便一個沖刺躍上土壩，鞋在半露的一節粗大的水管上留下的沉悶“咚”聲在回響。而他上去后沒有立刻回頭，只是靜靜佇立，沉默不語。

那是一個沉默的背影，逆著光，看不清楚色彩，只有他叉腰站著的身形。有些陌生，被沾染上了些不知何處來的落寞悵然。我看見日落時分，冬陽慘淡，并不明朗的西邊沉日仍盡力溫暖流云，仿佛潮汐時浪花在白沙上留下足印，在人群散盡、韶華之末細細打上五線，臨摹音符。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少年，一個還不曾改容顏、不曾染秋風的少年。

艱難地揪住雜草，我登上了土壩。眼見“水落而石出”，“入淮清洛漸漫漫”，斜坡上落葉倚晚風，碎石挽日落。驀地，我似乎明白，為什么父親執著于每次回鄉都來不起眼的壩上看看，目送逝水如流年。

“彼方尚有榮光在，何須悲嘆少年輕。”或許，他也有這般感慨。當年，興許少年衣角戀風，鴉鬢不染，明眸點漆，眼尾平展。從田埂到河畔，看盡春花秋月。春和景明，是“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里雨如煙”;夏，是走過青青稻秧旁土蛙匆匆入水，“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豐年桂香，彎鐮穿梭，“樵管驚秋，漁歌唱晚，淡月疏篁”;寒冬，則滿目欣喜，“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年年歲歲花相似，卻歲歲年年送少年。

曾國藩曾說：“天可補，?？商?，南山可移。日月既往，不可復返……”也許在流淌的河中，我們終將到達蒼蒼蒹葭，彼岸秋意，所以便要在秋日之前，看盡朝陽晨曦，吟遍流水清風。

回去時，我看了看院邊灰矮的圍墻。我想，青春應不止于此。是該一舉推掉圈起囹圄的圍墻，看看外邊了。

（指導老師：李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