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如果誰面對自己的哥哥,心底油然冒出“兄長”二字的話,那么大抵他已經(jīng)老了,并且他的兄長肯定更老了。
幾天前,在精神病院的院子里,我面對我唯一的哥哥,心底忽然冒出了“兄長”二字。
我的兄長大我6歲,今年已經(jīng)68周歲了。從20歲起,他一大半的歲月是在精神病院里度過的。在我的記憶中,我與兄長之間的親情只體現(xiàn)在一件事上:我三四歲時,大病了一場,某天傍晚我躺在床上,對坐在床邊心疼地看著我的母親說,我想吃蛋糕。之前我在過春節(jié)時吃過一塊,覺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外邊下著瓢潑暴雨,母親保證雨一停,就讓我哥去為我買兩塊。我卻哭了起來,鬧著說立刻要吃到。當年十來歲的哥哥,脫了鞋、上衣和褲子,只穿著褲衩,戴上一頂破草帽,自告奮勇,表示愿意冒著暴雨去為我買回來。
外邊又是閃電又是驚雷的,母親表現(xiàn)得很不安,不時起身走到窗前往外望。我覺得似乎過了挺長時間哥哥才回來,他進家門時的樣子特別滑稽,一手將破草帽緊攏胸前,一手拽著褲衩的腰邊。母親問他買到?jīng)]有,他哭了,說第一家鋪子沒有蛋糕,只有長白糕,第二家鋪子也是,跑到第三家鋪子才買到。說著,哭著,彎下腰,使草帽與胸口分開,原來兩塊用紙包著的蛋糕在帽兜里。那一刻他不像什么落湯雞,而像一條剛脫離了河水的娃娃魚;他有點兒像在變戲法,盡管終于變出了兩塊,但委實變得太不容易,所以哭了。
其實對于我,長白糕和蛋糕是一樣好吃的東西。我已經(jīng)幾頓沒吃飯了,轉(zhuǎn)眼就將蛋糕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母親卻發(fā)現(xiàn),哥哥的胳膊肘、膝蓋破皮了,正滴著血。
后來,每每我恨他時,當年他那種像娃娃魚又像變戲法的少年的樣子,就會逐漸清楚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于是,我心里的恨意也就逐漸地軟化了,像北方人家從前的凍干糧,上鍋一蒸,就暄騰了。只不過在我心里,熱氣是回憶產(chǎn)生的。
是的——此前我許多次地恨過哥哥。
我上小學三年級時,哥哥已經(jīng)在讀初三了,而我從小學四年級到六年級的這3年,正是哥哥從高一到高三的階段。那時,我身下又添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我們平時是不太見得到哥哥的,我們能見到母親的時候,并不比能見到哥哥的時候多。作為建筑工人的父親,則遠在大西南工作,每隔兩三年才得以與全家團聚一次,每次12天的假期。當年父親的工資每月只有64元,他每月寄回家40元,自己花10余元,再攢10余元。如果不攢錢,他探家時就得借路費了。父親的工友到我家里來時,曾同情地對母親說:“梁師傅太仔細了,舍不得買食堂的菜吃,自己買點兒醬、買幾塊豆腐乳下飯。兩分錢買一塊豆腐乳,他往往能吃3天!”
那話,我是親耳聽到的。
父親寄回家的錢,十之八九是我去郵局取的。從那以后,每次看著郵局的人點錢給我,我的心情不是高興,而是特別的難受。正是那種難受,使我暗下決心,初中畢業(yè)后,但凡能找到一份工作,我就一定不讀書了,早日為家里掙錢才更要緊!
父親的工友一走,哥哥就哭了。母親已經(jīng)當著來人的面落過淚了,見哥哥一哭,便這么勸:“兒子別哭,你一定要考上大學,好不好?家里的日子再難,媽也要想方設法供你到大學畢業(yè)!等你大學畢業(yè)了,家里的日子不就有緩了嗎?”
從那以后,我們見到哥哥的時候就更少了,學校幾乎成了他的家。從初中起,他就是全校的尖子生,也是校團委和學生會的干部,多項榮譽加于一身。
每月40元的生活費,是不夠母親和我們5個兒女度日的。母親四處央求人為自己找工作。
我從小學二三年級起就開始做飯、擔水、收拾屋子,做幾乎一切家務了。我對哥哥是很惱火的。我認為挑水這一項家務,不管怎么說也應該是哥哥的事,但哥哥幾乎將全部心思都撲在學習上了。
1962年,我們搬了一次家。那一年我該考中學了,哥哥將要考大學。
6月,父親回來探家,他明顯老了,而且特別瘦,兩腮都塌陷了。
一天,屋里只有父親、母親和哥哥在的時候,父親憂郁地說:“我快干不動了,孩子們一個個全都上學了,花銷比以前大多了,我的工資十幾年來卻一分錢沒漲,往后怎么辦呢?”
母親說:“你也別太犯愁,那么多年的苦日子都熬過來了,再熬幾年就熬出頭了?!?/p>
父親說:“你這么說是怪容易的,實際上你不是也熬得太難了嗎?我看,千萬別鼓勵老大考大學了,讓他高中一畢業(yè)就找工作吧!”
父親又對哥哥說:“老大,你要為家庭也為弟弟妹妹們做出犧牲!”
哥哥卻說:“爸,我想過了,將來上大學的幾年,爭取做到不讓您給我寄錢。”
父親火了,大聲嚷嚷:“你究竟還是不是我兒子?!難道我在這件事上就一點兒也做不了主嗎?”
在父親的壓力之下,哥哥被迫停止了高考復習,托鄰居的關系到菜市場幫著賣菜。
有一天傍晚,哥哥回到家里,將他一整天賣菜掙到的兩角幾分錢交給母親后,哭了。
他的同學和老師都認為,他似乎天生可以考上北京大學或清華大學。
哥哥沒再去賣菜,也沒重新開始備考。他病了,嗓子腫得說不出話來,躺了3天。同學來了,老師來了,鄰居來了,甚至街道干部也來了,所有的人都認為父親目光短淺,讓哥哥不要聽父親的。
哥哥考上了唐山鐵道學院——他是為母親考那所學院的。哈爾濱當年有不少漂亮的鐵路員工房,母親認為,只要哥哥以后成了鐵道工程師,我家也會住上那種漂亮的鐵路房。
父親給家里寫了一封有一半錯字的親筆信,以嚴厲到不能再嚴厲的詞句責罵哥哥。
哥哥帶著對父親、對家庭、對弟弟妹妹的深深的內(nèi)疚,踏上了開往唐山的列車。
哥哥上大學之后的第一個假期沒探家,來信說要帶頭留在學校勤工儉學。第二個假期也沒探家,說是等父親有了假期,與父親同時探家。而實際上,他是因為沒錢買車票才不回家的。
哥哥上大學的第二個學年開始不久,家里收到了一封學校發(fā)來的電報:“梁紹先患有精神病,近日將由老師護送回家。”電文是我念給母親聽的。
母親一直拿著電報發(fā)呆,一會兒看一眼,坐到了天明。我雖然躺下了,卻也徹夜未眠。
第二天我正上最后一堂課時,班主任將我叫出了教室——在一間教研室里,我見到了分別一年的哥哥,還有護送他回來的兩名男老師。那時天已黑了,北方迎來了第一場雪。護送哥哥的老師說,哥哥不記得回家的路了,但對中學母校的路熟稔于心。
哥哥回來了,全家人都變得神經(jīng)衰弱。因為哥哥幾乎不分白天黑夜,終日喃喃自語。
兩個月后,精神病院通知我們,醫(yī)院有床位了。一輛精神病院的專車開來,哥哥被幾個穿白大褂的男人強制性地推上了車。家人的精神終于得以松弛。
而我的學習成績一塌糊涂。
哥哥在醫(yī)院住了3個月,在家中休養(yǎng)了一年后,精神似乎基本恢復正常了。一年后,他的高中老師將他推薦到一所中學去代課,他每月能領35元的代課工資。據(jù)說,那所中學的老師們對他上課的水平評價挺高,學生們也挺喜歡上他的課。
那時母親已沒工作可干了,家里的生活僅靠父親每月寄回的40元勉強維持。每個月一下子多了35元,生活改善的程度簡直接近幸福了。
那是我家生活的黃金時期。家里買了魚缸,養(yǎng)了金魚,也買了網(wǎng)球拍、象棋、軍棋、撲克。母親是為了使哥哥愉快。我和弟弟妹妹們都知道這一點至關重要,都愿意陪哥哥玩。
如今想來,那也是哥哥人生中的黃金時期。他指導我和弟弟妹妹們的學習十分得法,我們的學習成績都快速地進步了。我和弟弟妹妹們都特別尊敬他,他也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對我們的關心。母親臉上又有了笑容。甚至有媒人到家里來,希望能為哥哥做成大媒。
半年后,哥哥的代課生涯結束了。他想他的大學了。
精神病院出具了“完全恢復正常”的診斷書,于是他又接著去圓他的大學夢了。那一年,哥哥所讀的橋梁設計專業(yè)遷到四川去了,而父親仍在四川。父親的工資漲了幾元,他也轉(zhuǎn)變態(tài)度,開始支持哥哥上大學了。
一切似乎都在朝著良好的方向發(fā)展。
那一年是1965年。然而哥哥的大三沒讀完——有人“大串聯(lián)”去了,有人赴京請愿告狀,有人留在學校打“派仗”。
哥哥又被送回了家——他又瘋了。
這下,全家人都看管不住哥哥了,經(jīng)常是,一沒留意,哥哥就失蹤了。母親東借西借,為哥哥再次住院湊錢。
“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開始了。我毫不猶豫地第一批就報了名——每月能掙40多元錢??!我要無怨無悔地去掙!那么,家里就交得起住院費,母親和弟弟妹妹們就能獲得拯救了。
我下鄉(xiāng)的第二年,三弟也下鄉(xiāng)了。我和三弟省吃儉用寄回家的錢,幾乎全都用來支付哥哥的住院費了。后來四弟工作了,再后來小妹也工作了。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支付不起哥哥常年住院的費用,因為每月要80多元。幸而街道辦事處挺體恤我家,經(jīng)常給開半費住院的證明。而半費的住院者,院方是比較排斥的,故每年有半年時間,哥哥是住在家里的。
有一年我回家探親,發(fā)現(xiàn)家里的窗上安裝了鐵條,玻璃所剩無幾,代之以木板,鏡子、相框甚至暖壺等易碎的東西一件也沒有了,連菜刀、碗和盤子都被鎖進了箱子。
我發(fā)現(xiàn),母親額上有一處可怕的疤,很深。四弟和小妹談起哥哥簡直都談虎色變了,而母親含著淚說,她額上的傷疤是自己不小心撞在門框上而導致的。
那時,我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憎恨。我認為哥哥已經(jīng)不是哥哥,而是魔鬼的化身。我暗自祈禱:“老天啊,為了我的母親、四弟和小妹的安全,我乞求你,讓他早點兒死吧!”
那次探親假期里,我一次也沒去看他。臨行前我對四弟斬釘截鐵地囑咐道:“能不讓他回家就不讓他回家!住院費你們別操心,我要讓他永遠住在精神病院里!”
我托了關系,哥哥便成了精神病院的半費常住患者。
我在回到兵團的次年,成為復旦大學的“工農(nóng)兵學員”。在復旦的3年,我只回過一次家,為了省錢。被分配到北京電影制片廠后,我又承擔了替哥哥付醫(yī)藥費的義務。為了將這項義務可持續(xù)地承擔下去,我曾打算將獨身主義堅持到底。兩個弟弟和小妹先后成家,在父母的一再勸說和催促之下,我也只好成家了。接著,我有了兒子,將父母接到北京來住,埋頭于創(chuàng)作,在北京“送走了”父親,攢錢幫助弟弟妹妹改善住房條件……
各種責任紛至沓來,使我除了支付住院費一事,簡直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哥哥。哥哥對于我,似乎只成了“一筆支出”的符號。
1997年,母親去世時,我坐在病床邊,握著她的手,問她還有什么囑咐。
母親望著我,眼角淌下淚來。母親說:“我真希望你哥跟我一塊兒死,這樣他就不會拖累你了……”
我心大慟,內(nèi)疚極了,俯身對母親耳語:“媽媽放心,我一定照顧好哥哥,絕不會讓他永遠待在精神病院里……”
辦完母親喪事的第二天,我住進一家賓館,讓四弟將哥哥從精神病院接回來。哥哥一見到我,就高興得傻小孩似的笑了,說:“二弟,我好想你?!?/p>
算來,我竟20余年沒見過哥哥了,而他卻一眼就認出了我!我不禁擁抱他,一時淚如泉涌,心里連說:“哥哥,哥哥,實在是對不起!對不起……”
我?guī)透绺缦戳嗽?,陪他吃了飯,與他在賓館住了一夜。哥哥以為他從此自由了。而我只能實話實說:“現(xiàn)在還不行,但我一定盡快將你接到北京去!”
一返回北京,我就動用輕易不敢用的存款,在北京郊區(qū)買了房子。簡易裝修,添置家具。半年后,我將哥哥接到了北京,并動員鄰家的弟弟二小一塊兒來了。二小也是返城知青,常年無穩(wěn)定工作、穩(wěn)定住處。由他來照顧哥哥,我給他開一份工資,可謂一舉兩得。他對哥哥很有感情,由他來替我照顧哥哥,我放心。
于是哥哥的人生,終于是一種正常的人生了。
那3年里,哥哥生活得挺幸福,二小也挺知足,他們居然都漸漸胖了。我每星期去看他們,和他們一塊兒做飯、吃飯、散步、下棋,有時還一塊兒唱歌……
好景卻不長,二小回哈爾濱探望他的哥哥妹妹,不慎從高處跌下,不幸身亡。這個噩耗使我傷心了好多天,我只好向單位請了假,親自照看哥哥。
我對哥哥說:“哥,二小不能回來照顧你了,他成家了……”
哥哥怔愣良久,竟說:“好事。他也該成家了,咱們應該祝賀他,你寄一份禮給他吧?!?/p>
我說:“照辦。但是,看來你又得住院了。”
哥哥說:“我明白?!?/p>
那年,哥哥快60歲了。他的頭腦、話語和行動都變得遲鈍,其實沒有任何可能具有暴力傾向的表現(xiàn)。相反,倒是每每流露出低人一等的自卑來。
我說:“哥,你放心,等我退休了,咱們倆一塊兒生活?!?/p>
哥哥說:“我聽你的。”
前幾天,我又去醫(yī)院看他。天氣晴好,我們倆坐在院子里的長椅上,我一邊看著他喝酸奶,一邊和他聊天。
我問哥哥:“你當年為什么非上大學不可?”
哥哥說:“那是一個童話?!?/p>
我又問:“為什么是童話?”
哥哥說:“媽媽認為只有那樣,才能更好地改變咱們家的窮日子。媽媽編那個童話,我努力實現(xiàn)那個童話。當年我曾下決心,不看著你們幾個弟弟妹妹都成家立業(yè)了,我是絕不會結婚的……”
他看著我苦笑。
原來哥哥也有過和我一樣的想法!我心一疼,黯然無語,呆望著他,像呆望著另一個自己。
哥哥起身將塑料盒扔入垃圾桶,坐下后,看著一只貓反問:“你跟我說的那件事,也是童話吧?”
“什么事?”我的心還在疼著。
“就是,你保證過的,退休后要把我接出去,和我一起生活……”
(鬼 魚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人間清醒》一書,本刊節(jié)選,宋德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