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朋 [上饒師范學院,江西 上饒 334001]
貢奎(1269—1329),字仲章,號云林,是元代中期著名的詞臣,內外仕宦三十余年,時人目為江東之望。貢奎一生著述良多,生前有《云林小稿》《聽雪齋詩》《青山漫吟》《倦游集》《豫章稿》《上元新錄》《南州紀行》等文集,總計一百二十卷。“永樂間,以采書收諸秘府,遂失其傳。”唯有《云林小稿》存于其三世孫貢蘭之家,得以流傳,目前存世的六卷《云林集》(或題《云林詩集》)即出于此。前人對貢奎之詩評議較多。明人評價較高,陳嵦認為他“詩達而能工”,范吉謂“公之詩,超然古作也,評者謂不在虞、揭諸公下”。弘治元年(1488)冬,貢奎之裔孫貢欽以家藏《云林集》《南湖集》就正于禮部尚書大學士李東陽,李氏謂:“《云林集》不勝點記,當具存。終元之代,只可讓一二家耳。”可謂推崇備至。清人之評價不盡統一,王士禛《帶經堂詩話》卷六謂貢奎詩“境地未能深造”,四庫館臣則言其“詩格在虞、楊、范、揭之間,為元人巨擘”。《元詩選》謂其“在詞林,與元復初、袁伯長、鄧善之、馬伯庸、王繼學、虞伯生輩相唱和,皆一時豪俊聲名之士”,這一評價是比較中肯的。
貢奎之詩諸體兼備,所存詩作以古體詩為多。據臺灣學人楊育鎂統計,明貢靖國刻本《云林集》與四庫全書本《云林集》“兩版本收錄的詩文同為三八一篇,計有四九三首”,其中古體詩215 首,律詩146 首,絕句132 首,古體詩所占比重達43.6%。就貢奎父輩及同輩所存詩作來看,貢氏詩人普遍對古體詩都很著意,這也是其家傳詩學的一個特色。貢奎六卷本《云林集》中,僅五古就占了兩卷,《元詩選》所選貢奎詩作中五古也占到了三分之一,這在元人中并不常見,可以說是貢奎詩作的一個特色。
貢奎五古中較為出色的是其詠懷感遇之作,如《宿鳳口會九萬兄》一詩云:
扁舟下滄溟,日暮浮云散。青山袞袞隨,十里行不斷。古廛集人煙,艤纜臨絕岸。誰知兄弟情,邂逅忽相見。篙師輕波瀾,呼嘯驚夜半。貪程慮涉險,欲往還自算。推篷視天宇,白露下凌亂。眾星亦已沒,落月破微暗。念此局促身,倐然重三嘆。
“九萬兄”是指貢奎堂兄貢垓。貢垓,字九萬,宋咸淳年間(1265—1274)以詞賦中浙漕經魁。入元,江東提學司署教諭,升學正,臺憲薦授饒州路樂平州教授,轉溫州路樂清縣主簿。今存貢奎詩作中有四首涉及貢垓,其中《從兄九萬饋魚并贈以詩用韻謝之》一首七絕,可以看出貢垓對貢奎的關愛,以及兄弟之間詩文酬唱的雅趣。貢奎還作有《送九萬兄之樂清主簿》一詩,其中表達的是“勖哉西都秩,愿言繼彈冠”的勸勉之意,而當兄弟二人經歷多年仕宦生涯,在日暮岸邊邂逅重逢時,此時的心緒自是復雜難言的。在這首詩中,“會九萬兄”一事只用“誰知兄弟情,邂逅忽相見”一句帶過,其余描寫的都是途中所見所感,卻帶有很強的情感投射與現實隱喻。扁舟艤纜,稍住即行,波瀾險惡,夜半驚嘯,既是行路之難,又隱含仕途之艱、人生之苦。月落星沉,白露凌亂,詩人在舟中一夜未眠,既有對前程的顧慮,又有對自我的反思,結語“念此局促身,倐然重三嘆”尤可見詩人感慨之深。該詩以兄弟相遇之難隱喻人生之飄瞥難留,通過對外物之描畫使人感受到復雜而深沉的內心情感,詞語淺顯而寄托遙深。
貢奎之古體詩深于用情,如《夢故人》:
千里萬里道,三年二年別。鴻雁去復來,我友音書絕。夢中忽一見,款語情更切。覺來失處所,殘釭半明滅。相思各天涯,長夜寒慓冽。風霜草木變,貧賤不易節。中心諒誰知,素月當空潔。
這首詩可以分為四層:前四句寫故人遠離久別,音信不通;后接兩句寫故人入夢,照應詩題;其后四句寫夢覺之后所見所感;末四句則自明心志。整首詩結構是由外到內,再由內到外,以事見情,情融于景,渾然一體,無雕琢之感。該詩句法頗有佳處:開篇兩句以時空相對照,使人想見多年奔勞之苦;夢醒后殘釭半明,更見寒夜之長;結語“諒誰知”,既是自言高潔,又有故人不在、誰表予心之慨,對故人之感念更深一層,“素月當空潔”也蘊含了“千里共嬋娟”的寄托與期盼。
從前面兩首詩可以看出貢奎“詩達而能工”的特點,其詩作并不以才力取勝,也缺少沉郁頓挫的韻致,但平淡之中頗有腴味,自然工麗,有漢魏之古風。《夜坐》二首前人多所贊譽,可以視為貢奎的代表作:
京國雨初霽,虛堂夜氣涼。新月上團團,坐久流清光。露葉閃明晦,河云互飛揚。機籟發天秘,起弄琴與觴。千里同今夕,幽愁結中腸。濕螢低復舉,棲鳥亦驚翔。適時物乃貴,人生何慨慷。
夜久境逾靜,居然庭樹秋。氣機發群動,時節無淹留。涼露浴蟾彩,浮云澹河流。微生競如發,彌思志常周。精爽一以竭,榛煙蔽前丘。道貴善持養,日入當偃休。寄言學仙子,文字徒冥搜。
這兩首詩當是貢奎在大都所作,不同于充滿世路愁情和羈旅幽思的感懷之作,這兩首詩作營造的是寧靜清謐的氛圍,遣詞造意可以明顯看出魏晉六朝詩人的影響,而寫景之中又帶出人生的哲思,頗有體道的意蘊。貢奎五古中不乏學古、擬古之作,其所學不止在煉字與句法,如“道貴善持養”等句,體現了一些道家意趣,其風致與玄學影響下的魏晉古詩非常接近。貢奎本人對道家、道教并不疏遠,他與吳全節等人有著密切交往,尤其是當他提學江西時,曾經構軒讀書,以“我全真”為匾,可以看出,貢奎對道家的心性修養之法是有所吸取的。這在他詩中也有所體現,如其《雜言》四首:
舉世稱伯樂,顧馬價倍增。價增馬何益,夙負千里能。饑飽燕山雪,渴飲瀚海冰。但令遂真性,超逸非所矜。
楚岡產至寶,草木為華滋。一朝獻君門,借問識者誰?居然刖其足,九死終不移。枯榮祗自辱,造物真有知。
孤桐挾風雨,斃此龍斗爭。棄置百年后,斲琴發清聲。昔為溝中斷,今作膝上橫。寵榮亦既美,曷若能全生。
鳳饑啄瑯玕,飛鳴以其時。儀羽人罕識,寄跡蒼梧枝。城梟飽腐鼠,自得謂過之。貴賤詎不分,已矣隨所宜。
道家主張保全天真,全真教就提倡“識心見性”“除情去欲”,貢奎《雜言》詩第一首結句“但令遂真性,超逸非所矜”表達的就是類似的思想旨趣。第三首承前首之意,言寵榮雖美,亦止自辱,不如見性去欲。末一首反用《莊子》之典,認為鳳飛蒼梧,梟飽腐鼠,各隨其天分所宜,沒有貴賤之分。第二首之“枯榮祗自辱”同樣有這種超然向外、應物自然的旨趣,在表達上更近理學家的氣質。
除了藝術表達和思想內蘊的特色外,貢奎五古之題材分布也反映了其文學創作的一些特質。首先,貢奎很多詩歌是與師友同僚應酬所作,這是一種常態的文學活動,但是因為酬贈對象不同,其社會角色各異,詩歌在情感表達等方面也呈現多元傾向。其寫給家人、族人與故人之詩情感比較真摯濃郁,有些詩作則不免言過其實,后者也可備一格。一方面,應酬為詩是很自然的,如方回在《瀛奎律髓》之《寄贈類》一卷所言:“遠而有寄,面而有贈,有寄贈則有酬答。”這是人情之常;另一方面,這種寄贈之作因其交際意圖會造成藝術價值的損害,方回選詩謂“不專取諛”,實際是承認這類詩作有文飾浮夸的毛病。貢奎交游廣闊,元代雅集又盛,故其寄贈之作頗多,其中比較突出的是《同元學士諸公以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之詩為韻賦贈鄧提舉之官江浙》,茲選其中四首:
天寒道路遙,歲晚風雨作。虛名諒何為,矧此懷抱惡。子行既云愜,離居愧予索。物盛固有時,空山正凋落。
悠悠故人心,皎皎江上月。行行道中乖,冉冉孤云隔。相望一何遠,相思幾時歇。月虧會復盈,持以心不滅。
鰲禁肅弘敞,璇題映清池。砌石轉午陰,疏桐靜交枝。曳裾接劍履,輝華矚名耆。列職諸俊良,萃拔五采儀。晨饑卻霞餐,翱飛念何之。豈無戢翼思,矯首鳴聲悲。積簡護緗襲,衰詞俟雕摛。羅致詎云晚,占情竟奚疑。優哉西湖居,虞彼北山移。
白云一觴酒,離思滄溟間。子行勿復居,念我何當還。杳杳飛鴻書,瑟瑟清鏡顏。璇璣不私貸,歲月忽已闌。贈之云錦章,譬彼蒼玉環。何以解塵纓,幽泉弄潺潺。
這幾首詩當作于至大三年(1310),是年鄧文原授江浙儒學提舉,元明善、貢奎等翰林文士乃選杜甫《夢李白》詩中“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一句,逐字為韻賦詩。這幾首詩雖為贈別之作,又有雅集的特征,眾人分韻賦詩,且一賦近十首,逞才的意味很濃。而觀其所作,每一首的主旨都差不多,之子遠行,故人相思,人生苦短,情誼深重,杯酒寄懷,山水為情,何堪為贈,珍重相逢……所差者在韻腳與意象。因為分韻而賦,所賦又多,首要任務便是葉韻成篇,詩人依靠自己的文學天賦與詩學素養一揮而就,竭力出新而難以產生情感之感動。相對有一些藝術特色的就是“鰲禁肅弘敞”這一首,似乎在連續寫作數首之后,詩人漸入佳境。該詩前半部分描畫細膩,清麗高華,確有魏晉風調。可以看出,貢奎不能算是天才縱橫的那類詩人,也不是一個僅靠才力寫詩的詩人。
貢奎也有一部分題畫詩,這類詩作也有應酬的成分,只是不像贈人之作那樣直接,更無須斗筆逞才,而更側重藝術欣賞與文人情調。比如《題陳氏所藏著色山水圖》:
獨臥曉慵起,夢中千萬山。推窗煙云滿,一笑咫尺間。裊裊美人妝,金碧粲笄鬟。素波凈如鏡,綠蘋點溪灣。美哉筆墨工,貌此意度閑。孤禽立圓沙,漁舟遠來還。我方厭阛市,坐對忘朝餐。安得林下扉,深居長掩關。
從詩題看,該詩當為陳氏邀貢奎為家藏山水圖所題。從“推窗煙云滿”一句看,“獨臥曉慵起”者并非貢奎,亦非陳氏,而是畫中人物,他一夢初醒,推窗外視,煙云入眼,美景如畫。貢奎開篇即把自己代入了畫中,體會到了筆墨之下那種消閑的“意度”。碧山如黛,素波如鏡,孤禽近立,漁舟遠還,詩人將情感投射到畫境,又從中化出詩心。他所在意的并非畫工畫技,而是體會畫境所呈現的逸居林下的高士情懷。
因為貢氏優越的家庭條件,貢奎多與風雅文士相往還,贈答之作頗多,雖有仕途奔波之累,對下層民眾的勞苦畢竟有所隔閡,因而體現其社會關懷的詩作并不多,《避暑》一首就顯得難能可貴:
避暑北山下,修篁夾林陰。客來澹忘言,稍覺清我心。酷暑尚可避,酷吏不可禁。跡絕畏途轍,涼飆散塵襟。卻嗟避名者,猶恨山未深。為言暑與吏,縱酷何能侵。
這首詩以酷暑與酷吏并提,但整首詩的基調止于隱逸自安,缺乏現實批判的力度。最能體現貢奎社會關懷的詩作當屬其七古《積雨行》:

連月積雨造成洪災,小民百姓家破人亡,然而還有貪夫積粟累財。貢奎詩中對災區場景與災民慘狀刻畫逼真,顯示出對災民的悲憫及對貪夫的義憤。雖然其“少抑貪夫氣”的想法并非濟世之策,但這首詩作為貢奎詩集中少有甚至僅有的充滿民生關懷與現實批判的詩作,是值得一提的。
貢奎的律詩和絕句也有很高的水準,但相對而言,其古體詩最多,成就也較高。作為較早進入館閣的一位南士詞臣,貢奎與鄧文原等人一起,揭開了元代盛世文壇的序幕。貢奎在元代文壇有著較高的地位,總體來看,貢奎是一個比較本色的詩人,他將自己的生命歷程和人生情懷都融入了詩中。作為仕宦多年的一名翰林文臣,其詩作也沒有多少館閣之氣,這是難能可貴的。《讀馬伯庸學士止酒詩》中,貢奎有“風雅久已衰,作者微君誰”之句,其詩歌創作也體現出了他宗唐復古的追求,四庫館閣贊其詩格“為元人巨擘”,并非過譽。
①②〔明〕范吉:《刻云林詩集序》,趙文友校點:《貢氏三家集·貢奎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版,第12頁。
③〔明〕貢欽:《刻貢理官南湖詩集》,趙文友校點:《貢氏三家集·貢性之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版,第489頁。
④ 〔清〕 王士禛:《帶經堂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47頁。
⑤ 〔清〕 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438頁。
⑥ 顧嗣立編:《元詩選》,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722頁。
⑦ 楊育鎂:《元代宣城貢奎行述考略》,《淡江史學》第24期,2012年9月,第187—225頁。
⑧⑨ 〔元〕 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4月版,第1484頁。
⑩ 《貢氏三家集·貢奎集》題作《同元學士諸公以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之詩為韻賦贈鄧提舉之官江浙九首》,實則當為十首,因“照”韻之詩殘缺,與“疑”韻合入一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