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帆

在催眠治療師管玲看來,失眠在今天已成為一個常被討論的話題。管玲從事心理咨詢工作已有十多年,接觸了近千個患者,近80%都存在失眠問題。她說:“有近一半的患者明確表示自己就是來治療失眠的,還有一些患者雖是治療其他問題,也仍然存在不同程度的失眠現(xiàn)象。”
大概因為“催眠”與“失眠”都有一個“眠”字,很多失眠患者會因此向管玲求助以治療自己的失眠問題。管玲認為,催眠作為心理學的一個流派,在治療很多心理疾病的同時,也是治療失眠的有效方法,她很認同某位專門研究睡眠的日本博士曾說過的話:“睡不著的夜里,是你的潛意識在提醒你,起來想一想,心里到底有什么事情。”在她看來,解決心理問題,可以實現(xiàn)對長時間睡眠障礙的最終治愈。
“睡不著女士”是管玲的患者之一。這是一位40多歲的女性,有超過10年的睡眠障礙。管玲為她做催眠時,她始終無法放松下來,身體持續(xù)僵硬,甚至不停顫抖。管玲說,在這種情況下要想展開催眠治療,就必須了解“睡不著女士”的生活軌跡。
兩人交談后,管玲得知,在小學二三年級時,“睡不著女士”的父母希望她將來能作為特長生完成高考升學。從那時開始,每天在家花費大量時間練習樂器,便成了她的日常,此后她的生活軌跡和同齡人很少有交集,因此喪失了很多社交機會。
剛進入初中,“睡不著女士”就已經出現(xiàn)失眠、頭疼的現(xiàn)象。她告訴管玲:“我一睜眼就頭疼,只有睡著的時候才能緩解。但我基本上睡不著,只能在床上閉著眼睛,就連吃藥也不管用。”
管玲推測,這位在催眠中都保持緊張的患者,在生活中一定也長期處在緊張狀態(tài)。因此,管玲的第二步是通過專門的催眠手段,如漸進式放松法,讓她身體放松,再通過童年回溯的方式,將她的心結以清醒夢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轉化成畫面,處理她的感受,達到治療的目的。
在治療中,管玲引導這位女性在腦海中進入一個“向下的二十級樓梯”,即一個連接患者主觀想象與潛意識的樓梯。剛開始的樓梯,是“睡不著女士”想象出來的,但在管玲的不斷引導下,這位女士腦海中的樓梯慢慢從她想象的樓梯轉變成她內在潛意識里真正出現(xiàn)的那個樓梯形狀。管玲說,這一階段,也意味著“睡不著女士”已經進入中度催眠之中。
管玲引導她走下樓梯——“睡不著女士”已基本在催眠中進入了清醒夢的狀態(tài)。接下來,管玲給她設置一個心錨,邊數(shù)“123”,邊打開門。此時,“睡不著女士”看到了一個畫面——在她小時候住過的那個位于偏遠郊區(qū)的家里,有一個空蕩蕩的、漆黑的房間。四周空無一人,只有童年時期的“睡不著女士”正用雙手抱著腿,且將頭埋進腿里,蜷縮在房間中央。
管玲發(fā)現(xiàn),從小學二三年級就缺乏社交的“睡不著女士”,內在的體驗是孤獨。管玲開始引導她以成年人的視角去跟兒時的自己對話,將自己成年人的力量、智慧、心智帶回到童年,去彌補童年時缺失的感受。
在管玲的不斷引導下,“睡不著女士”經歷了和自己簡單對話、學會安慰童年時期的自己的階段,在后期的催眠中,她甚至在意象中主動提出送給童年時期的自己一個棕色泰迪熊。這個由成年自己給予童年自己玩具的行為,如同形成了一個內在的“自我支持”,促進了心結在內心底層得到緩解,對外則表現(xiàn)為表層的失眠得到緩解。
管玲曾在《催眠師的睡眠課》一書中寫道:“如果你曾觀察過動物,當它們睡著時,對于外界的聲音和環(huán)境依然保持敏感,如果你發(fā)出聲音或者貿然接近,它們會馬上睜開眼睛甚至有所行動,我經常懷疑,動物是否能睡一個8小時的好覺?”之所以提出這個疑問,是因為管玲發(fā)現(xiàn),即便人類已經處于安全、穩(wěn)定的環(huán)境之中,卻依然會因為缺乏安全的心理體驗而產生睡眠障礙。
管玲有一個失眠患者是位30多歲的男士,出生在偏遠鄉(xiāng)村。從小父母就告訴他,“要想走出咱們這個地方,你只有一條路,就是學習”。從小到大,他都全身心投入學習,一直保持在年級第一名,最后也不負眾望進入了清華大學。
當管玲第一次對他進行催眠,引導他到樓梯意象的那步時,這位男士眼前出現(xiàn)的不是身在樓梯的畫面,而是自己正處在一座高山上。在他面前,沒有任何一個能向下走的臺階,甚至連一個坡也沒有。在一次次催眠引導后,他的眼前終于出現(xiàn)了一條山路,于是這位男士踉踉蹌蹌地往下走。
在他往下走的途中,管玲讓他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對方表示,他看到這座山是活火山,山體呈黑色,腳底下踩的都是火山石,黑色的石頭中間還有一閃一閃的紅光。不遠處,火紅的巖漿正在不斷向外噴出。
這些描述讓管玲敏銳地察覺到這位男士所缺失的安全感。他永遠站在高山上,且這座高山沒有任何退路,因為“被父母寄予的厚望”已經沉重到讓他不能有一刻的“退縮”。面前僅有的路,也途經一個隨時有危險、有可能噴發(fā)的活火山,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你要想活得好,就必須往前。”父母的這句話,就是他不安全感的來源。
在管玲接觸的無數(shù)個失眠患者里,還有一位年輕女孩,在每一段戀愛關系中都會喪失安全感。盡管她不斷討好對方,卻依然難以獲得長期穩(wěn)定的感覺。管玲在給女孩催眠的過程中,將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問她:“感覺這是誰的手?”女孩流下眼淚,說道:“是我爸爸。”管玲繼續(xù)追問:“你(在清醒夢中)回頭看看爸爸的手什么樣子,爸爸是什么樣的表情?”
對方回答:“爸爸的手是粗糙但溫暖的。爸爸的頭上有白發(fā),正帶著堅定的眼神看著我。我從他的眼神中,能感受到溫暖,我覺得他是愛我的。”不僅如此,她還繼續(xù)補充道:“我真沒想到腦海中出現(xiàn)的是我的爸爸,因為我解決的是我和男朋友的問題。”
對此,管玲表示十分理解。這位女孩長期處于爭吵不斷的家庭之中,從童年時期起,便一直在體會父母之間不穩(wěn)定的夫妻關系,也認為自己隨時會被拋棄。因此,當她進入親密關系后,將童年時期“被父母拋棄”的恐懼轉移到如今“被男友拋棄”的恐懼,極大地丟失了在戀愛關系中本該有的自信。F7687654-568A-4C1E-B48A-F34282DFC02F
管玲的方案是,通過一次次強化女孩的意象,借助她的描述,增強她的自我體驗,讓她理解到爸爸其實很愛她,來治愈她的不安全感。
影視作品常會出現(xiàn)這樣的催眠過程:在一個專業(yè)心理咨詢工作室里,一位需要被治療的患者,眼珠正隨著催眠師手中的鐘表左右搖擺,伴隨著催眠師的念念有詞,患者的內心活動呈現(xiàn)得一覽無遺,而患者甚至會被催眠師控制意識……

在接受采訪時,管玲告訴記者,自己催眠時也會拿鐘表、筆、水晶球等道具放在對方眼前,讓其眼珠跟隨物體擺動,這在心理學上被稱為目光凝視或者眼擺。但實際上,催眠的內在體現(xiàn)不會像影視里表現(xiàn)得那么神奇,而是幫助患者進入到一個相對放松的狀態(tài),能跟隨催眠師的引導,通過察覺自己在催眠中的反應,來進一步了解自己。
曾有一位患者告訴管玲,自己感受到了巨大的、無法消除的恐懼,但卻說不出這恐懼具體是什么。管玲讓這位患者將內心的恐懼想象成一團球,并描述出其模樣。這位患者最終看到的畫面是一顆不停晃動的鮮紅色的球體,球體邊緣簇擁著動態(tài)的、極其不穩(wěn)定的、類似于太陽光波一樣的彩帶。
和一般象征恐懼的黑色意象不同,管玲認為,也許這個鮮紅色的太陽有其他意義。于是,她不斷引導這位患者尋找這顆球對于自己的意義,最終得到的答案是:“能量,一個讓他害怕且不斷壓抑的能量。”
在治療過程中,管玲發(fā)現(xiàn),這顆鮮紅色的球,代表著這位患者想要淘氣和惡作劇的內心。因為從小被教育要成為正直、優(yōu)秀的孩子,他一直壓抑著自己的天性。但他恐懼的對象實際上不是“能量球”,而是自己對這份能量無法控制。
管玲通過催眠的方式帶他進入到深度放松的狀態(tài),以達到自我察覺——讓他了解到淘氣與惡作劇的性格,并非丑陋不堪,關鍵在于他如何運用,如果運用得當,反而會成為非常正向的、積極的、鮮活的能量。
在這次采訪中,管玲還分享了一個特殊的案例。一位女性和自己的孩子平時見面很少,關系也不夠親密,她十分想念孩子,被催眠時出現(xiàn)的意象也是這個孩子。管玲引導她與這個孩子展開了一段對話,但神奇的地方在于,這位母親代入了孩子的角色。
她站在孩子的視角,以孩子的口吻說道:“我不需要你給我講那么多道理,我只想讓你抱抱我,我就想讓你愛我。”這也是作為母親的一種自我察覺——她通過代入孩子的角色,意識到自己平時給孩子講了太多道理,真實地體會到孩子的內心是委屈的——這會讓接下來的母子關系修復更進一步。
接觸了無數(shù)個失眠患者,管玲認為,人最能達到良好睡眠狀態(tài)的時刻,也就是我們內心最自然的東西被喚醒的時候。因此,不要只盯著失眠這種表面的現(xiàn)象去做功課,而忽略了它其實正是一個思考的機會——你的內心到底需要什么?F7687654-568A-4C1E-B48A-F34282DFC02F